第03章六個電話1985
藥品的櫥柜。上帝,瞧瞧艾迪??ㄋ共祭说乃幤饭癜?。 上面一層擺滿了瓶瓶罐罐。其中有兩瓶飛利浦牌鎂乳喝起來就像粉筆水;那種加了薄荷味的新產品,喝起來就像薄荷味的粉筆水。這都是艾迪的常備藥。這些瓶瓶罐罐看起來就像一個個小豬儲蓄罐,只不過里面裝滿了藥片,而不是硬幣。 第h層擺滿了各種營養藥:維生素e、維生素已純維生素b。復合維生素b、b-12還有治皮膚病的賴氨酸;預防心臟附近膽固醇聚積的卵磷脂;補鐵的、補鈣的,還有魚肝油,各種復合藥劑。 第三層架子是各種專利藥品的世界。止咳藥、感冒藥、治喉痛的藥、嗽口水、眼藥水,還有治胞疹的外用霜劑。架子的一邊擺著3瓶焦油洗發水,擠在一堆兒,好像幾個密謀反叛的人。 櫥柜的底層幾乎空著。僅有的幾樣藥品都是在關鍵時刻才用的。 艾迪走進衛生間的時候,手里拎著一個藍色的大手提袋。他把袋子放在洗滌槽上,開始把這些瓶瓶罐罐胡亂塞進袋子里。平時他會小心翼翼地一瓶一瓶地拿出來,可現在沒時間仔細了。在艾迪看來,這個選擇簡單得近乎殘忍;要么行動起來,讓自己不停地忙活;要么干站在那里,時間一長就開始琢磨所發生的一切,結果死于恐懼。 “艾迪?”樓下傳來麥拉的聲音?!鞍?,你在做什么呢?” 架子上的藥瓶一掃而空。艾迪停了一會兒又抓過一瓶藥塞進包里。他拉上提包的拉鏈。想了想,又把剩下的藥瓶全都塞了進去。 “艾迪?”麥拉一邊往樓上走,一邊叫著。 艾迪拉好提包的拉鏈,轉身出了衛生間。他身材矮小,長著一張怯生生的臉。艾迪的頭發快要脫光了,剩下的一點頭發一塊一塊,沒精打采地坐落在頭頂。袋子太沉,艾迪的身子不由得向一邊歪著。 一位非常臃腫的女人正慢慢地爬上二樓。艾迪聽到她腳下的地板吱吱作響,發出抗議。 “你在做什么?” 艾迪毫不諱言,他娶的簡直就是他的母親。麥拉葉斯布拉克特別胖。5年前艾迪娶她的時候,她還只是微微發福。不過有時候艾迪覺得麥拉有一大會臃腫不堪。上帝,他母親就是個胖子,麥拉著起來更胖得多。她穿了件白色的睡衣,胸部和臀部像海浪一樣凸出來。那張不加修飾的臉,慘白光亮,看起來異??膳?。 “我得離開一段時間?!卑险f。 “什么,你要走?電話里說了些什么?” “沒什么?!卑险f著飛也似地穿過門廳,來到壁櫥前。他放下大手提袋,打開壁櫥門,翻了翻那幾件樣式相同的黑色套裝。在一堆色彩艷麗的衣服里,它們顯得越發的黑。平日上班時,他總是穿黑色套裝。他鉆進壁櫥,聞到一股樟腦混合羊毛的味道。他吃力地拖出一只手提箱,開始裝衣服。 “怎么了,艾迪?告訴我你要去那兒?” “我不能告訴你?!?/br> 麥拉站在那里望著他,不知該說什么,該怎么辦。她真想把艾迪捆起來關進壁櫥,再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地抵住壁櫥的門,直到一切平靜下來??墒?,雖然她比艾迪高3英寸,比艾迪重一百磅,她還是無法讓自己這樣做。她想不出該怎么辦,只感到無比的憂傷和恐懼。艾迪簡直變了一個人。 “你不能走,”麥拉陷入絕望“你答應過我幫我得到艾爾帕西諾的親筆簽名?!边@根荒唐,可現在即使荒唐也比什么都說不出要好啊。 “你會得到他的親筆簽名。你還得給他開車?!?/br> 恐懼已攪昏了她的頭腦,這話更使她忐忑不安。她低聲尖叫道:“我不行,我永遠都不” “你必須這樣做。沒別人了?!彼贿呎f,一邊審視他的鞋。 他挑了兩雙鞋。又找了個空鞋盒把另外一雙鞋擱了進去。一雙黑色的皮鞋,穿過許多次,可還不錯。這雙鞋太舊,上班時不能穿。當你開車帶著那些有錢人——其中許多是很有些名氣的有錢人——穿過紐約的大街小巷時,你得穿著合體。這些鞋子看起來有些寒酸不過,穿這樣的鞋去他將要去的地方,做他必須做的事,一點沒問題。 沒準兒理奇。多杰會 突然間那黑色變得咄咄逼人,他感到喉嚨發緊。艾迪這才驚訝地意識到他把整個藥鋪都裝進了手提袋,卻忘了最重要的一樣——治哮喘的噴霧劑落在樓下音響柜上。 他砰地關上手提箱,上好鎖。抬頭看見麥拉正站在走廊,像哮喘病人一樣雙手緊緊地壓住短粗的脖子。地瞪大眼睛看著艾迪,一臉的惶惑和驚恐。要不是他自己心里也怕得要死,他或許還會為她感到抱歉。 “怎么了,艾迪?誰打來的電話?你遇到麻煩了,是嗎?你有什么麻煩呢?” 他朝她輿過去,一手提著大手提袋,一手拎著手提箱。麥拉走在前面,擋住他的去路。起初他還以為她不會讓開路??僧斔哪槑缀踝驳剿乜跁r。麥拉害怕地閃開身??粗^也不回地走過去,麥拉忍不住痛苦失聲。 “我不能給艾爾帕西諾開車!”她大叫起來?!拔視曹嚨?。艾迪,我害怕!” 他看了一眼樓梯邊小桌上的時鐘,已經9點20分了。三角洲旅行社的工作人員甕聲甕氣地告訴他,他已經錯過了北上緬因州的末班車。他又打電話給艾迪特拉克旅行社,得知有一班開往波士頓的列車11點半離開賓夕法尼亞火車站。他可以在南站下車,然后坐出租車到阿靈頓大街科德角豪華汽車公司。多年來這家公司與艾迪的公司開展了許多友好互惠活動。打一個電話,布徹??▽庮D就會給他安排好北上的行程。布徹說給他準備一輛卡迪拉克,這樣他就可以體面地去。 “體面地去?”艾迪心里想著?!白`車去才夠體面。不過別急,艾迪。你可能會坐著靈車回來,要是你的尸體還能檢得回來?!?/br> 5 9點20分。還有足夠的時間跟麥拉說說話,還有足夠的時間安慰安慰她。啊對于麥拉,今夜要是一個平靜的夜晚,要是他悄悄地溜走,只在冰箱上留一張紙條,該有多好啊。那樣走,像個逃亡者,不可取??蛇@樣更糟糕。這好像是被迫離家出走,讓你實在難以面對。 “有時家是心的寄托?!卑虾鷣y想著?!安┍雀チ_斯特曾經說過家這個地方,當你不得不回去的時候,他們不得不收留你??刹恍业氖?,一旦你走進家這個地方,他們便不愿再放你出來?!?/br> 艾迪站在樓梯口,稍稍向前挪了幾步,喘著粗氣,心里怕極了。 他注視著哭得慘兮兮的妻子,說道:“跟我下樓,我來告訴你?!?/br> 艾迪把手里的兩個裝滿衣物和藥品的大包放在前廳的門邊。他突然記起了什么——是母親的幽靈。母親雖已過世多年,卻不時地在與他的思想對話,提醒著他。 “你知道你的雙腳一著涼,你就感冒。艾迪,你和別人不一樣。你身子骨兒弱,得小心。所以下雨天你必須穿膠鞋?!?/br> 德里很愛下雨。 艾迪打開前廳的壁櫥,取出掛鉤上的膠鞋,塞進手提包。 “好孩子,艾迪?!彼路鹇牭絤ama的聲音。 艾迪抓起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調度員告訴他15分鐘后車就到。 掛了電話,艾迪順手抓起放在那套昂貴的索尼影碟機旁邊的哮喘噴霧劑,心里想著:我花了150美元買了這套最先進的音響,為的就是讓麥拉能夠盡情地欣賞她最鐘情的超級巨星的演唱。突然他又感到一絲愧疚。他很清楚,這樣說對麥拉很不公平。即使還聽著那些有沙沙的雜音的老唱片,即使在昆斯區那套只有4個房間的小房子一直住到他們滿頭白發,麥拉也一樣感到無比幸福。他買這么昂貴的音響,在長島買這套散石蓋成的大房子,只是為了證明他的能力,為了平息母親那溫柔、惶恐不安、迷惘又難以滿足的聲音。它們仿佛在說:“mama,這都是我掙的??纯催@一切,全是我賺來的??丛谏系鄣姆輧荷?,您能閉嘴了嗎?” 艾迪把哮喘噴霧劑對準喉嚨,就像一個要扣動扳機自殺的人。他吸了一大口氣,感到呼吸暢通了,胸口的壓迫感也消失了。他的腦子里突然又飄來那個幽靈般的聲音。他似乎聽到母親跟布萊克教練為他能不能上體育課在爭吵不休。聽見母親氣憤地說:“他身體弱。我兒子身體很弱?!?/br>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卑蠌哪嵌位貞浿谢剡^神來。多年以來,這難堪的經歷還是頭一次鉆出他的記憶。那次母親在德里小學體育館跟布萊克教練大喊大叫,而他氣喘吁吁地縮在母親身邊,別的孩子圍著一個籃筐看熱鬧。麥克。漢倫的電話使他想起的不僅僅是這些,他還想起許多其他更糟糕的事。那些回憶就像愛撿便宜貨的人擠在百貨商店的門口,一起洶涌而來。在折賣場上他們能找到些什么呢?他的健全的心智?也許吧??赡且彩谴蛘圬?。 “什么事都沒發生?!卑夏钸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哮喘噴霧劑擱進口袋里。 “艾迪,請你告訴我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那胖胖的臉頰上掛著淚痕,不安地絞著雙手,好像一對粉紅色光溜溜的小動物嬉戲不停。 就在向麥拉求婚前不久,艾迪拿了一張麥拉送給他的照片,放在母親的相旁。那張相片是1944年他出生的前兩年拍的。那時,母親才180磅重,還算苗條??傻侥赣H64歲去世時,她已經重達400磅,準確地說406磅。她伊然一個龐然大物,渾身贅rou,蒼白的臉總是一籌莫展的樣子。 他比較著,目光在母親和麥拉之間變換。她們應該是姐妹,簡直太像了。艾迪竭力不讓自己在心理上luanlun??催@兩張幾乎完全相同的照片,他發誓決不讓自己做出任何傻事。他能忍受別人的奚落和嘲笑,可他真的想做弗洛伊德馬戲團里的小丑嗎?不,他不愿意。他會慢慢疏遠麥拉,和她斷絕來往。他會一點一點讓她失望,因為她太美好,沒有和男人相處的經驗。等到麥拉從他的生命里漸漸消失后,他就可以去上他向往已久的網球課,或者參加臺球俱樂部,或者參加健身俱樂部。 可最后他還是娶了麥拉。曾經的一切,過去的習慣難以改變。家就是個你一進去便被拴住的地方。天啊,他本來可以打敗母親的幽靈。雖然很難,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做到。是麥拉使他變得如此依賴。麥拉的關懷判了他的死刑,麥拉的愛護牢牢地拴住了他,麥拉的溫柔纏繞著他。麥拉就像他的母親非常了解他的個性:因為艾迪時常以為他自己身體不好,因而更加嬌弱;她必須保護他,不讓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麥拉對艾迪的照顧無微不至。就像母親那樣,麥拉清楚地知道艾迪別無選擇。沒結婚前,他就三次離家出走,又三次回到他母親的身邊。在他母親去世4年后,他又回到昆斯區的家中,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這一次他帶著麥拉回來。他愛她,他別無選擇。她那善解人意的目光鎖定了他,讓他忘乎所以。 那時他想,又回家了,永遠地回來了。 艾迪想著,或許我錯了。這里不是我的家,從來不是。我的家是我今夜要去的地方。家是你去了便要面對黑暗中的一切的地方。 艾迪無助地顫抖,好像沒穿膠鞋出了門,得了傷寒。 “艾迪,請你”麥拉又哭起來。像艾迪的母親一樣,眼淚是她的殺手锏。那溫柔的武器使人麻木,使善良和柔情變成盔甲上致命的裂痕。麥拉很少靠眼淚來打動他,可現在她正在這么做,而且就要達到目的了。不行,他起過誓,起過誓。走吧,艾迪,你又傷害了她。你為什么不接她幾次?那樣也許更仁慈些,更快些。突然間,也許是想要途難一頓的想法使他想起了亨利鮑爾斯。這么多年他第一次想起鮑爾斯。這使他無法平靜。 兩道光射過圍墻。出租車的喇叭響起來。艾迪感到一陣欣慰。他們用了整整15分鐘的時間談論帕西諾,而沒有談德里和麥克。漢倫。 亨利鮑爾斯。這對麥拉,對他自己都有好處。不到萬不得以,他不想花時間去想去談那些事情。 艾迪站起身說:“我叫的車?!?/br> 麥拉起身太快,踩住了裙邊,向前跌去。艾迪一把扶住她。 麥拉又哭鬧起來:“艾迪,你得告訴我介!” “我不能。沒時間了?!?/br> “從前你對我從不隱瞞什么,艾迪?!彼煌5剜ㄆ?。 “現在也沒有。真的沒有。打電話的是個老朋友。他” “你會生病的?!彼^望了,跟著艾迪走到前廳?!拔抑滥銜〉?。讓我跟你一起走,艾迪,求求你。我會照顧你,好嗎?”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變得歇斯底里。艾迪感到害怕。她越來越像他mama。 在去世前的幾個月里,他mama變得衰老,肥胖,神經質?!拔視o你捶背,照顧你吃藥我,我會幫助你如果你不愿意讓我說話,我就不說。只要你把一切都告訴我。艾迪,艾迪,求你別走!艾迪,求你了!求你了!” 艾迪大步穿過門廳,走到前門。他低著頭,茫然地向前走,仿佛一個頂著颶風前行的人。他又感到呼吸困難。手中的袋子重似千斤。 他感到麥拉豐滿的粉紅色的手拽住他,摸索著,尋找著,無力又絕望地拉住他,想用溫柔關切的淚水引誘他,留住他。 “我快要堅持不住了!”艾迪的心在絕望中掙扎。他的哮喘又發作了,感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難受。他伸手去開門,門柄卻似乎離他越來越遠,融進無邊的黑夜。 “留下來,我給你做酸奶油咖啡蛋糕?!丙溊蚯笏??!斑€有爆米花我給你做你最喜歡的火雞大餐要是你想吃,我明早就做我現在就做還有rou湯艾迪,我好怕!你讓我好怕!”麥拉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把他往回拖。就像警察抓住了可疑的逃犯。艾迪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拼命向前。當他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抵抗的時候,麥拉的手松開了。他緊緊地握住冰涼的門柄,猛地拉開家門,看到出租車——來自理智國度的使者正等在那里。門外夜空晴朗,群星閃爍。 他轉身看了一眼哭得死去活來的麥拉?!澳銘摾斫馕?。這不是我想做的。如果我可以選擇,有一點點選擇的機會,我都不會走。請你理解我,麥拉。我走了,我會回來的?!迸?,這簡直是謊言。 “什么時候?要多久?” “一個星期?;蛘?0天。不會更晚了?!?/br> “一個星期!”麥拉尖叫著,雙手緊壓在胸口上?!耙粋€星期!10天!求求你,艾迪!別” “麥拉,別說了,好不好?什么都別說了?!?/br> 麥拉真的不做聲了,站在那里,一雙淚眼哭得紅腫。麥拉沒有怨他,只是為他、為自己的未來感到恐懼。這么多年來,艾迪第一次意識到他能一心一意地愛她。在即將與這個家永別的一剎那,他突然想到或許麥拉比他更害怕;或許母親比他更害怕。德里就像嘶嘶作響騰空而起的焰火一下子又回到他的記憶中。他記起6歲那年在德里的一家鞋店,他偷偷地爬上試鞋機。母親赤著腳尖叫著飛奔過來?!鞍?,下來!下來!那機器能使人得癌癥!下來!艾迪!”他又驚又怕,一下子失去平衡。但心里卻又一種惡作劇的快感?!拔乙さ沽?!我要看看摔倒了,頭上磕個大包的滋味!”可是他沒有摔倒。母親拽住他。 他大哭起來,卻沒有摔倒。母親不住地說:“再也不要那樣了,再也不要那樣了,再也不要?!蹦赣H把他從試鞋機上抱下來,沖著店員大喊大叫,還說要告他們。那天晚上,他一直沒睡著,不停地想到底什么是癌癥;得了癌癥,多久就死掉了;死之前會有多痛。他還想,自己死后會不會下地獄。他明白那很危險,母親嚇壞了。 “麥拉,”艾迪從歲月的那邊回到現實“吻吻我?!?/br> 麥拉吻他,擁抱他,拖得那么緊,緊得他透不過氣來。 “別怕?!彼吐晫λf。 “我無法控制自己?!丙溊煅手?。 “我知道?!彼靼准词果溊У迷倬o些,勒斷他的肋骨,他的哮喘也不會發作,他的粗重的喘息聲也消失了?!拔抑?,麥拉?!?/br> 出租車司機按了按喇叭。 “你會打電話嗎?”麥拉急切地問。 “如果可能?!?/br> “艾迪,你真的不能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嗎?” 要是他能,他得講多少才能讓麥拉放心呢?“麥拉,今晚我接到麥克的電話,我們聊了一會兒,一切都圍繞著兩件事。麥克說那個怪物又出現了,問我能不能去。麥拉,現在我發燒了,你用什么退燒藥也不管用。我喘不過氣來,我的哮喘噴霧劑也無濟于事。因為我的病不在咽喉,不在肺,而在我的心里。如果可能,我會回來??晌矣X得自己好像一個站在破舊的礦井口上的人。下面隨時可能會塌方,而我站在井口同光明告別?!卑?,上帝!這些話也許能安慰她。 “不,”艾迪最后還是拒絕了麥拉的請求“我不能告訴你所發生的一切?!?/br> 麥拉還沒來得及追問,艾迪轉身大步離去,越走越快,幾乎跑著進了出租車。汽車調頭開上大街的時候,麥拉還站在門口,一個高大的黑色剪影。 艾迪靠在后坐上,渾身不住地顫抖,回想著剛才的那一場夢。 夢?上帝,如果那只是一場夢??赡欠置魇乔迩宄挠洃?。那幽幽的綠光,渾身腐爛的麻風病人在一個名叫愛迪??ㄋ共祭说男∧泻⒑竺婢o追不舍,穿過地下隧道。在夢里他跑啊,跑啊。當時他只有11歲。突然他聞到一股死亡的味道。有人劃著火柴,他低頭看見一張腐爛的臉。那孩子叫帕特里克?;艨巳?,1958年7月間失蹤了。 蛆蟲在他的臉頰上爬來爬去,一股惡臭撲面而來。他忍不住將頭轉向一邊,看到兩本泡得發脹,長滿綠苔的課本。艾迪撕破嗓子尖叫。那個麻風病人粗糙的大手摸著他的臉,猛地伸進他的嘴里。艾迪猛然清醒過來,發現自己不是在德里鎮陰暗的下水道里,而是坐在飛速開往羅得艾蘭州的列車前方的餐車里。外面月光皎潔。 艾迪看著車外美麗的月色下沉睡的大地。三三兩兩的房屋,有時一片房屋。都黑著,只有幾家亮燈。那燈光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渺小,矯情。 “他總認為月亮在跟他說話,”艾迪突然想到“亨利鮑爾斯。上帝,他瘋了?!卑舷牒嗬U爾斯現在在哪里。死了?坐牢了?或者在中部的什么地方四處流浪?殺了某個讓他搭車的司機,搶了錢財? 可能吧。在哪個州的收容所?亦或賞著即將圓滿的月色?跟月亮談話,聆聽只有他一個人聽得到的回應?艾迪覺得這更可能。 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拔医K于想起了我的童年。我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度過那個死亡籠罩的1958年的暑假?!彼X得現在他能想得起那個夏天里的每一幕??伤幌肴セ貞??!吧系?,要是我能徹底忘記那一切就好了?!?/br> 他的頭抵著臟兮兮的車窗,一只手軟弱無力地握著他的哮喘噴霧劑,仿佛握著一個宗教信物,茫然地注視著飛駛而過的夜色。 “去北方?!彼?。 “不,不是去北方。因為我坐的不是火車,而是一部時光列車。 不是去北方,而是回到過去?!?/br> 他仿佛聽到月亮低聲地抱怨。 艾迪??ㄋ共祭司o緊地握住他的哮喘噴霧劑,感到一陣暈眩,閉上了眼睛。 6 貝弗莉馬什。 電話響起的時候,湯姆幾乎要睡著了。他掙扎著翻了個身,想要去抓聽筒,可是卻碰到了貝弗莉的胸口,她也爬起身來要去接電話。 湯姆的頭又落到了枕頭上,迷迷糊糊地想半夜三更到底是誰打電話來。他聽見貝弗莉說了聲“你好,”就又進入了夢鄉??窗羟蛸惖臅r候,他喝了18罐啤酒,喝得暈乎乎的。 突然貝弗莉尖利而奇怪的一聲“什——么?”像一只冰鍋敲進了他的耳朵,他一下子睜開了眼睛。他想坐起來,可是電話線恰好壓在他的脖子上。 “把他媽的那東西拿走,貝弗莉?!彼辛似饋?。貝弗莉連忙站起來,架著電話線繞到床的另一邊。她的深紅色的頭發像波浪一樣一直垂到腰間。婊子的頭發。她的眼睛一直都沒有向湯姆這邊膘一下,這讓湯姆很不高興。他坐起身來。頭很疼。媽的,可能一直都在疼,可是只要睡著了,就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他走進洗手間,尿了一泡——感覺有三個小時之久。他決定再來一罐啤酒,來他媽的一個以毒攻毒。 湯姆穿了一條肥大的拳擊褲衩,身體強悍。路過臥室的時候,他回頭吼了一聲:“如果是萊斯麗那個同性戀,叫她隨便找個東西消消火,別他媽的大晚上煩我們?!?/br> 貝弗莉只是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表明那并不是萊斯麗,然后就又低頭說話了。湯姆感到脖子后面的肌rou一陣發緊——他媽的她竟然不理他!我自己的老婆。我cao!可能貝弗莉需要接受再教育。有時得這樣。她總是學得很慢。 湯姆下了樓,穿過客廳朝廚房走去,一面漫不經心地把褲衩揪到屁股上來。他打開冰箱,伸手向里面模去。他摸到的不是啤酒而是一盤剩面條。所有的啤酒都沒了,甚至連他藏在后面應急的那一罐也不見了。棒球賽經過14局才決出勝負,白襪子隊又輸了。今年又他媽的一無所獲。 他的眼睛瞟到了櫥柜上放著的空酒罐——他仿佛在痛飲清爽的加冰啤酒。他轉身又向樓梯走去,知道這回貝弗莉麻煩又大了。他瞥了一眼樓梯邊上的老鐘——午夜都過了。這并沒使他的脾氣好轉,因為他的脾氣在心情好的時候也是猴子的臉——說變就變。 他故意慢慢地爬上樓梯,心跳得很厲害。撲通,撲通,撲通,撲通。他感覺到他的心不僅在胸膛而且在耳朵里、手腕上跳動,這讓他很難受。他根本不想這樣。他需要的是睡覺。但是那個賤貨還在打電話。 “我懂,麥克是的是我知道但是” 又是長長的停頓。 “比爾鄧邦?”她叫出聲來。那聲音又像冰鎬一樣深深地敲進了他的耳朵。 他站在臥室外面,直到他的心跳恢復了正常。撲通,撲通。他是一個男人,一個他媽的真正的好男人。他身材高大。他是鐵。如果她想再溫習一遍的話,他是樂意去教的。 他想行動了。但是他又停了下來。只是站在那里,聽她說話。他其實并不關心她和誰說話,或者說些什么,他只是在聽著她的語調——起來、下去;起來、下去。一種熟悉的怒火在他的胸膛開始燃燒。 7 年前,他在芝加哥市區的一家單身酒吧遇見了貝弗莉馬什。 談話很投機,因為他們都在一幢大樓里上班,而且都認識些大樓里的人。湯姆在金蘭帝公司的公關部工作。在42層;貝弗莉是得利雅時裝公司的設計助理,在12層。湯姆在和貝弗莉首次見面時就立即知道了她的特點:魅力四射但卻易受攻擊。在見面后不到一個月內,他又知道她的又一特點:才能出眾。在她設計的那些休閑服裝的圖樣中,他看出貝弗莉是一個潛力巨大的造錢機器。 在貝弗莉知道湯姆對她感興趣之前,湯姆已經對她了解頗深了。 那正是湯姆所喜歡的一種方式。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努力尋找的就是像貝弗莉這樣的人。他開始行動了,就像一頭兇猛饑餓的獅子開始全力追趕一只毫無覺察的可憐的羚羊。貝弗莉的脆弱并不表現在表面上——你所見到的只是一個身材苗條、性感迷人的女人;但是她是脆弱的莫名的脆弱。這一點只有他才了解。 獅子從來不想,至少不像人那么思考但是它們能看見。當羚羊們隱約感覺到死亡的威脅而離開水洼時,獅子就會注意看到底哪只羚羊落到后面,是瘸腿,還是本來跑得慢或者還沒感到危險。甚至可能的是,有些羚羊——有些女人——本來就想成為獵物。 突然“啪”的一聲猛地把他從記憶里扯了出來——是打火機的聲音。 一股怒火竄了上來。他的胸中充滿了一種甚至帶些喜悅的怒火。 抽煙,她在抽煙!就在這里,她又在抽煙!看來她學得很慢。但是一個好先生對于這樣的學生總是樂于施教的。 “是的,”她又說話了“嗯。好吧。是”她聽著,然后爆發出一聲他從未聽過的奇怪的笑聲?!凹热荒阏f了,那么就兩件事情——先給我訂個房間,然后為我祈禱吧。好的嗯我也是。晚安?!?/br> 湯姆進來的時候,貝弗莉剛掛上了電話。進來時他想朝她大吼一聲“把煙掐掉!馬上!”但是當他看見貝弗莉的時候,那些話一下子噎在了喉嚨里。他以前曾兩次見過貝弗莉現出那樣的神色,一次是在她第一次參加一個大型國際博覽會的時候,另一次是他們去紐約領國際設計大獎的時候。 她正大步在臥室里走動,煙卷咬在她的嘴里,一股白色的煙霧從她的左肩上飄了起來。天哪!他最痛恨的就是她這個樣子! 但是,她臉上的神色使他真正遲疑了,使他的叫嚷卡在喉嚨里。 “咔嚓”——他的心動搖了。他開始退縮,告訴自己他不是害怕,而是對她感到吃驚。 他記得,每次當她的事業出現高潮時,她就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一個使他感到畏懼的女人。一個堅強無畏而不可預測的女人。 現在貝弗莉的臉頰開始變紅,一種自然的紅色。她的雙眼閃爍著光芒,根本沒有一絲瞌睡的痕跡。她的紅發在飄動,活潑得像一條跳動的小溪。還有哦,看看!朋友和鄰居們!你們看看她在干什么!她從壁櫥里拿出了一只手提箱!天哪! “給我訂個房間然后為我祈禱?!?/br> 好了。貝弗莉哪兒都不去,她不需要訂房間,她只要待在家里。 謝謝您了。 但是在他好好教育她之前,她真的需要一兩回祈禱。 貝弗莉把手提箱放在床腳邊,然后又去了她的工作間。她拉開一個抽屜,開始整理衣物。那煙霧還在她的肩膀上繚繞著。 湯姆現在關心的不是誰打電話來,也不是她要到哪兒去,因為她哪兒也不去。他關心的也不是自己的腦袋——喝酒太多加上睡眠不足,他的腦袋悶悶地疼得厲害。 香煙!他關心的只是香煙! 此刻香煙還在她嘴里叼著。她還沒有注意到站在門口的湯姆。湯姆不由得想起了那兩個晚上。就在那兩個晚上之后,湯姆完全控制了貝弗莉。 “我不想讓你再吸煙?!碑斔麄儏⒓油暌粋€聚會回家的時候,湯姆告訴貝弗莉。10月,對了,是10月的一天?!霸谏习嗷蛘呔蹠臅r候,我已經受夠了香煙味。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也聞那煙味。你知道那像什么?我告訴你事實——說起來不好聽但是事實。那就像是吃別人的鼻涕?!?/br> 他原以為貝弗莉會抗議一下,但是她只是用羞澀而又討好的眼光看著他。她的聲音一直都很低而且很溫順?!昂冒?,湯姆?!?/br> “那你把煙掐掉?!?/br> 貝弗莉把煙掐了。那天晚上的其余時間,湯姆一直都很幽默。 又過了幾周,他們從電影院出來時,她無意之中又點起了一根香煙。他們走向停車場的時候,她一直在吸著。11月的夜晚大很冷,風刮在臉上像刀割一般。湯姆讓她吸著那根煙,甚至還為她打開了車門。等他鉆進汽車關上車門后,他說了一句:“貝弗莉?” 貝弗莉把香煙從嘴上拿了下來,轉過頭看著他。湯姆把他的大手張開,狠狠地朝她的臉上扇了過去。他用的力氣很大,她的頭重重地撞在了車座上。她的手連忙捂住了臉,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驚訝和疼痛的表情。她大聲叫了起來:“哇??!湯姆!” 湯姆只是看著她,瞇著眼睛,還像平時那樣笑著。他想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她會有什么反應。但是湯姆等到的——不是“你這個婊子養的”! 不是“再見吧”! 也不是“我們的關系完了,湯姆”! 而是——她只是用那受傷的眼光看著他說:“你為什么要打我?”然后她又想說些什么,但是終于哭了起來。 “扔掉它?!?/br> “什么?什么,湯姆?”她的眼淚把化妝沖出了~道道痕跡。湯姆根本不管這些。相反,他還想看她這個樣子。讓人感到刺激。 “香煙。扔掉它?!?/br> 貝弗莉一下子反應過來了。她像是犯了罪。 “我只是忘記了!”她哭喊著?!熬褪沁@樣!” “把煙扔掉。要不然你還會挨一下的?!?/br> 貝弗莉把車窗玻璃搖了下來,把煙掐掉了。然后她轉過頭來,臉色蒼白,兩眼怯生生地看著他。 “你不能不能打我。那樣對一個穩定關系來說很不好?!彼胍靡环N成人的口氣說出來,但是失敗了。他成功了。 在他的面前,貝弗莉只能是個孩子。不管她有多么性感,她只是一個孩子。 “孩子,”他盡量顯得很冷靜,但是又有點驚慌和興奮“我才能決定我們的關系到底能不能穩定。如果你能忍受,很好。如果不能,那就開路好了。我不會阻攔你的。也許我頂多跟你一腳作為分別的禮物,但是我不會阻攔你。這是個自由的國度。我還能多說些什么?” “也許你已經說得夠多了?!彼÷曕絿佒?。湯姆又扇了她一巴掌,比第一下還狠。沒有人敢和他頂嘴。即使英國女王也不行。 她的臉撞到了儀表板上。她的手剛摸到車門把手,又放下了。她只是像一只兔子蜷伏在角落里,一只手按著嘴巴,睜大的眼睛滿是害怕。湯姆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后繞到了她的車門那邊。他打開了車廠]。他呼出的熱氣在11月的寒夜里像是白色的煙霧。 “想出來嗎?貝弗莉?我看你想拉車門把手了。我猜你想出來。好吧。我讓你別抽煙,你說好,可是你并不好。來吧!出來吧。我cao!怎么了?你想出來嗎?” “不?!彼÷曊f道。 “什么?我沒聽清?!?/br> “不。我不想出去?!彼舐暳艘稽c。 “什么——那些煙卷讓你得了肺氣腫了?如果你說不出來,我會給你拿一個他媽的麥克風來。這是你最后的機會,貝弗莉。你大聲說,讓我聽清楚:你想要出來還是想跟我一塊兒回去?” “想跟你一塊兒回去?!彼f完,像小姑娘一樣雙手勾著裙子。她沒有看湯姆,眼淚從她的臉上撲簌簌地滾落。 “好吧。你得先給我說,‘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抽煙,湯姆’?!?/br> 貝弗莉抬起頭,懇求地看著湯姆。她的眼睛似乎在說:“你能讓我這么做,但是不要。我愛你。難道這還不夠?” “不行?!?/br> “說?!?/br> “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抽煙,湯姆?!?/br> “好的?,F在說:‘對不起’?!?/br> “對不起?!彼救坏刂貜椭?。 煙卷在人行道上燃燒著。離開電影院的人們都好奇地看著他們。 湯姆走了過去,用腳捻滅了它。 “現在說:‘沒有你的允許,我再也不抽煙了?!?/br> “沒有”她的聲音突然停住了?!皼]有——” “說!貝弗莉?!?/br> “你的允許,我再也不抽煙了?!?/br> 湯姆關上了車門。他把貝弗莉拉到了自己的公寓里。一路上他們都沒說話。在停車場上,他們的關系已經確定了一半。另一半是在40分鐘之后,在湯姆的床上。 8 個月之后,他們結婚了。結婚的時候,湯姆的朋友來了兩個;貝弗莉只來了一個朋友,叫凱。麥考。湯姆叫她“婦女解放的婊子” 所有的記憶像電影一樣在幾秒鐘之內迅速流過湯姆的腦海。貝弗莉仍然在一個抽屜里翻著什么?,F在她翻出了一件內衣——不是湯姆喜歡的那種光滑柔軟的綢緞做的,而是棉布的,腰上還有松緊帶,穿上去像個黃毛丫頭。 湯姆羅根悄無聲息地向他的衣櫥走去。他光著腳,走在地毯上像一陣微風。 就是那根煙卷。就是那根煙卷讓湯姆發狂。貝弗莉的第一課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大概她已經忘記了。盡管她還有別的很多很多課程要學,例如不能穿長袖襯衣、不能穿高領毛衣、不能戴太陽鏡等等。 但是第一課還是最基本的、永遠不能遺忘的——湯姆已經忘記了那個把他從沉睡中驚醒的電話。他的腦袋里只有那根煙卷。貝弗莉現在抽煙,說明她已經忘記了湯姆羅根。當然只是暫時的。但是暫時也他媽的太長了。什么原因使她忘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的事在他家里不管為什么也不能發生。 在衣櫥的門后掛著一條很寬的皮帶。皮帶上的扣很久以前就被他去掉了,現在那個地方被雙疊上了,形成了一個套,恰好可以把手套進去。 “湯姆,你的rou皮又癢了?!彼哪赣H有時這么說——“有時”并不很恰當;大概“經?!辈藕线m?!斑^來,湯姆!讓我抽你一頓!”他的孩提時代不時地被這樣的抽打打斷。最后雖然他逃進了威赤達學院,但是他仍然無法完全逃避。他在睡夢中總是聽見他母親的聲音:“過來,湯姆!讓我抽打你一頓!給你解釋癢” 湯姆是他家4個孩子中的老大。他父親在他11歲的時候就死了——應該說“自殺”才對——他是坐在馬桶上喝酒時死去的。湯姆成了一家之長,而且更成了母親的出氣筒。如果弟弟meimei把家里搞亂了如果忘記到幼兒園去接meimei如果如果這樣的事或那樣的事發生那他母親就會拎起一根根子,然后就叫:“湯姆,過來!讓我抽你一頓”抽打別人總比自己挨打好。 如果湯姆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學到了什么東西的話,那他就學到了這個。 湯姆把皮帶拿了下來。他把手伸進皮帶套中,換緊拳頭。很舒服。皮帶耷拉下來就像一條黑色的死蛇。他的頭痛消失得無影無蹤。 貝弗莉此刻又從抽屜后面翻出了一個白色舊胸罩。湯姆原以為電話是她情人打來的,現在他的心放下了。如果一個女人帶上自己的舊衣服去會情人的話,會很可笑的。再說,貝弗莉也不敢。 “貝弗莉?!彼p柔地叫道。貝弗莉一下子轉過頭來,驚呆了。她的雙眼睜得大大的。 皮帶有些遲疑稍微放下了一點。湯姆看著她,一種不安又從他的心中涌起。 貝弗莉的緊張全表現在了臉上。但是此刻她的身上似乎還籠罩著一圈光環,使她顯得既動人又危險。貝弗莉正從湯姆所設計、控制的“她”脫離。這是湯姆羅根以前從來沒有感覺到的,讓他很害怕。 貝弗莉看起來很害怕,但是同時又顯得極度興奮。她的雙頰上和眼睛里都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那根煙卷仍然咬在她嘴里,還稍微向上翹著。媽的,她還以為自己是福蘭克林。羅斯福吧。煙卷!憤怒像綠色的波浪吞沒了他。但是突然間,湯姆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天夜里貝弗莉有氣無力地說過的話:“有一天你會殺死我的,湯姆。你知道嗎?有一天你會走得太遠。那就是結局?!?/br> 當時湯姆回答說:“你只要按我說的去做,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的?!?/br> 現在湯姆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天已經到來了。 煙卷。別的通通可以不管。只是煙卷。解決這個問題后,就可以討論別的事情了。 “湯姆,”貝弗莉說道“我現在不得不——” “你抽煙了?!睖返穆曇羲坪鯊倪h方傳來?!翱磥砟阌滞?,寶貝兒。你把香煙藏哪兒了?” “好的,我弄滅它?!必惛ダ蜃哌M洗手間,把煙卷扔進了馬桶里——那根煙卷的過濾嘴上還帶著牙咬的痕跡?!八凰??!彼肿吡嘶貋??!皽?,是一個老朋友的電話。一個非常老的朋友。我不得不——” “閉嘴!”湯姆吼了起來?!澳悴坏貌婚]嘴!”但是湯姆想要看到的恐懼——對他的恐懼——卻并沒有出現在貝弗莉的臉上。那張臉上確實有害怕的神色,但是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那個電話。貝弗莉似乎并沒看見皮帶,并沒看見他。一陣不安襲過湯姆的心頭。他在哪兒? 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但是他在哪里呢? 這個問題這么可怕,湯姆一時間覺得自己就像是無根的野草一樣隨風飄浮。他感覺到危險正在來臨。但是他終于控制住了自己。他就在這里。湯姆羅根就在這里!他媽的如果這個賤貨還不趕快投降,他就好好地收拾她一頓。 “我要抽你,”湯姆說道“很抱歉,寶貝兒?!?/br> “把那東西放下吧,”貝弗莉似乎在挑釁“我得趕快到歐翰爾去,越快越好?!?/br> 湯姆的皮帶慢慢地耷拉了下來。他的目光直刺貝弗莉的臉上。 “聽我說,湯姆。在我的老家麻煩事又來了。非常麻煩。那時我有一個朋友。要不是當時年齡太小,他就會是我的男朋友了。當時他只有11歲,患有嚴重的口吃病。他現在是個作家。我想你甚至還讀過他的小說叫黑色激流,是不是?” 貝弗莉的目光在湯姆的臉上搜索,但是湯姆的臉上毫無表情。只有那條皮帶在搖晃著,晃過來,晃過去。貝弗莉手不安地理了理自己的頭發。湯姆低著頭,兩條結實的粗腿略微分開站在那里。那個可怕的問題仍然縈繞在他的頭頂:你在哪兒?湯姆?你知道嗎? “那本書放在那里已經好幾周了,但是我一直都沒碰過它。也許我應該看看,但是我們都大了,我甚至好長好長時間都沒有想過德里鎮。不管怎樣,比爾有個弟弟,叫喬治。在我和比爾認識之前,他就被謀殺了。然后,第二個夏天” 但是湯姆越聽越煩。他向貝弗莉沖了過去。他的右手像投標槍那樣高舉著皮帶。皮帶帶著風聲朝貝弗莉身上打了過去。貝弗莉想要躲開,但是她的右肩撞到了洗手間的門框上。只聽得“啪”的一聲,皮帶重重地打在了她的左臂上,留下了一道紅印。 “對不起,寶貝?!彼穆曇艉苷?,甚至還有些遺憾,露出了無情的笑容。 “湯姆,不——” 湯姆又掄起了皮帶,眼看著皮帶落到了她的屁股上。又是讓人滿意的“啪”的一聲。然后 天哪!她竟然抓住了皮帶!竟然抓住了皮帶! 湯姆一時間被貝弗莉突如其來的行動驚呆了。他差一點失去了他的“家法”但是他的手仍然緊緊握著那個皮帶套。 他猛地一下把皮帶扯了回來。 “不要再那么做,”湯姆沙啞著嗓子說“聽見了嗎?如果你膽敢再那么做,我會打得你一個月都尿黑莓汁?!?/br> “湯姆,不要了!”貝弗莉說道。她的口氣更激怒了湯姆——那種口氣簡直就是一個班長在訓斥一個6歲的孩子?!拔也坏貌蛔?。不跟你開玩笑。有人死了。我很久以前發過誓?!睖犯韭牪贿M去。他大吼著追趕貝弗莉,低著頭,一只手瘋狂地揮舞著皮帶。他高舉皮帶,打下去;又高舉起來,打下去;高舉起來,打下去。他不知道明天他的手臂還能不能舉起來,但是現在他只想著一件事——貝弗莉竟敢向他挑戰。她不僅敢抽煙,而且還竟敢抓他的皮帶!好了,這都是她自找的! 湯姆的皮帶雨點般地落到了貝弗莉的身上。她的雙手一直在保護自己的臉部,但是皮帶仍然打遍了她的全身。但是她沒有叫喊,就像她有時那么做的;她也沒祈求讓他停下來,就像她經常那么做的。更可惡的是,她也沒有哭,就像她總是那么做的。寂靜的房間里只有皮帶的抽打聲和他們的呼吸聲——他的低沉而沙??;而她的輕微又短促。 湯姆把貝弗莉從洗手間一直打到了床邊,最后到了梳妝臺。她的肩膀上都是血紅的痕跡。她的頭發像火一樣在流動。湯姆想貝弗莉會給伏在那里,或者會爬到下面。但是她摸索著轉過身來然后突然什么東西飛了過來。貝弗莉意抓起那些化妝品朝他打了過來!一瓶化妝品恰好打在了湯姆的胸口,掉到地上,摔碎了。湯姆頓時被刺鼻的花香包圍了。 “放下!”湯姆咆哮著“放下!婊子!” 貝弗莉反而變本加厲?;瘖y品像炮彈一樣不停地打過來。湯姆用手摸了模自己的胸口——上面有一道口子。他驚呆了——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她竟敢——一個瓶子呼嘯著砸到了他的眉骨上。湯姆的腦袋里“嗡”的一聲。他向后退了一步,目瞪口呆。又是一個瓶子打中了他的肚子。這可能嗎——是的!她還向他吼叫! “我要去機場,你這個婊子養的!聽見了嗎!我有事,我要走!你別擋我的路,因為我要走!” 鮮血從他的右眼上流了下來,蜇得生疼。他呆呆地盯著貝弗莉,好像以前從未見過她。 貝弗莉的胸口在不停地起伏。她正咬著自己的嘴唇,臉變得通紅。 但是梳妝臺上連一個瓶子也沒有了。 湯姆從貝弗莉的眼睛里看出了害怕但是仍然不是對他的畏懼。 “把那些衣服放回去,”湯姆盡量控制自己的氣喘“把箱子也放回去。然后上床睡覺。如果你這么做,也許我不會打得你太狠。也許你還能走上兩天?!?/br> “湯姆,聽我說?!必惛ダ蛘f得很慢。她的眼神像一把刀?!叭绻倏拷?,我會殺了你。你懂嗎?肥豬!我會殺了你?!?/br> 突然——也許是因為她臉上的極度鄙視的神色,也許是因為她罵他“肥豬”也許是因為她那種倔強的架勢——恐懼幾乎要使湯姆窒息。 湯姆羅根向他的老婆沖了過去。這次他沒有吼叫。他無聲無息,就像是一枚破水前進的水雷。他要看看到底是誰殺死誰。 湯姆想貝弗莉會逃跑。也許朝洗手間。也許朝樓梯。但是,她竟然沒有跑。她靠著墻,用力把梳妝臺向湯姆推了過去。梳妝臺搖搖晃晃,一下子砸了下去。它的頂端正好砸在湯姆的大腿上,一下就把湯姆撞倒了。梳妝臺里面的瓶子發出一陣動聽的聲音??匆娚厦娴溺R子朝地板上砸下來,湯姆連忙用胳膊遮擋自己的雙眼。他手上的皮帶脫離了他的控制,飛了出去。鏡子砸到了地板上,玻璃四面濺了起來。 有幾片玻璃扎到了湯姆身上,鮮血頓時流了出來。貝弗莉放聲大哭。 有很多次她都想離開湯姆,就像當初從她父親身邊逃走一樣。當時行李都已經放進了車廂里。她并不是一個愚蠢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曾經愛過湯姆,直到現在她多少還愛著他。但是這并不能排除她對湯姆的畏懼對他的憎惡甚至因為選擇湯姆對她自己的鄙視。她覺得心中的怒火正使她自己喪失理性。 但是麥克。漢倫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了起來:“它又來了,貝弗莉它又回來了你曾經發過誓” 梳妝臺開始動彈了。一下,兩下,三下。好像它會呼吸。 貝弗莉敏捷地跳過梳妝臺,躲避著碎玻璃,一面抓起了甩到一邊的皮帶。她轉過身來,把手伸進了皮帶套里。她把頭發甩到了后面,然后看著湯姆要干什么。 湯姆站了起來。有幾片玻璃刺破了他的臉頰。眉毛上還有很長的一道口子。當他慢慢站起來的時候,貝弗莉看見他的褲衩上也滿是血跡。 “把皮帶給我?!睖氛f道。 貝弗莉反而將皮帶又在手上繞了一圈,挑釁地看著他。 “放下,貝弗莉。馬上?!?/br> “如果你再敢過來,我會把你的屎都打出來?!必惛ダ蜃约憾疾桓蚁嘈胚@些話是從她嘴里吐出來的。前面站著的這個血跡斑斑的人是誰?她丈夫?她父親?在談戀愛的時候就敢打她的戀人?哦,上帝! 快幫幫我!但是她的嘴依然沒有停頓:“我也會抽你。你又胖又遲鈍,湯姆。我要走了。永遠離開。我想也許一切都結束了?!?/br> “那個叫鄧邦的人是誰?” “忘掉吧。我——” 她反應太慢了。那個問題只不過想引開她的注意力。湯姆沒等她說完就沖了過來。但是,皮帶還是及時地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飛了出去。那皮帶重重地打在了湯姆的嘴上,發出一種聲音,就像是瓶塞從瓶子里蹦了出來。 湯姆尖叫起來。他用手捂著嘴,圓睜的眼睛里滿是痛苦和驚訝。 鮮血漫出了他的指縫,從手背上流了下來。 “你竟敢打破我的嘴,姨子!”他的尖叫已經變得含糊不清。 說著,他又沖了過去,雙手想要抓住貝弗莉;一面從嘴里吐出一顆血rou模糊的牙來。貝弗莉盡管非常害怕,但是她的心中充滿了解放的狂喜?!扒遒~的時候到了”她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又揮起了皮帶——那條曾經無數次抽打過她的皮帶。 皮帶從側面打了過去,只聽得悶悶的一聲,就像是棍子打在地毯上的聲音,準確地打在了湯姆的襠部。湯姆慘叫了一聲,雙手護著襠部,倒了下去。他在地上翻滾著,臉上是無比痛苦的表情。 “鮮血,”貝弗莉想“天哪!他全身都是血?!?/br> 但是她又想:“他肯定死不了。趁這會兒功夫我得趕快趕快離開,要不然等他起來就完蛋了?!?/br> 她走過去要拿手提箱的時候,一塊玻璃碎片扎到了她的腳上。但是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湯姆。她抓起箱子,轉身向樓梯走去。地上留下了血跡斑斑的腳印。她現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 什么東西輕輕地碰到了她的腿,她禁不住叫出聲來。 她向下一看,原來是那條皮帶。它仍然緊緊地纏在她的手上。在昏暗的燈光下,那皮帶更像死蛇了。她憎惡地把它扔了出去。那條皮帶彎曲著落到了客廳的地毯上。 在樓梯的盡頭,貝弗莉把那件白色的睡衣從身上脫了下來。睡衣上面都地血跡,她不能再穿了。她把睡衣扔到一邊,彎下腰光著身子去開皮箱。 “貝弗莉,你他媽的給我滾上來!” 貝弗莉吃了一驚,她的手縮了回來,然后又伸了出去。如果湯姆能叫出這么大聲來,那她的時間就更少了。她翻著箱子里面的東西,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樓梯口。湯姆沒有出現。他又大聲地叫了貝弗莉的名字兩次,每次貝弗莉都退縮了。但她終于找到了一件襯衣和一條褲子。她慌張地把襯衣套了上去。襯衣最上面的兩顆鈕扣都不見了。 這很有諷刺意味——一個時裝設計師竟然很少補衣服。 “我要殺了你!婊子!” 貝弗莉一下子把箱子合了上去。一件襯衣的袖子從箱子邊上漏了出來,就像是一個舌頭。她迅速向四處看了看?!拔沂遣皇怯肋h不會再見到這房子?”但是這樣的想法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解脫。她打開門,走了出去。 她走過了三個街區,漫天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的腿疼了起來。她看了看表,都快兩點了。她的錢包和信用卡都丟在了家里。 她現在身無分文了。 突然她大聲地笑了起來。 她在一幢房子前坐了下來。她放聲大笑。她的身上充滿了力量,一種野性的沖動?!坝??!彼?。一波又一波的興奮正把她推向那不可避免的坎坷命運。 她笑著??植谰拖袷翘弁茨敲醇饫怯窒?0月的蘋果那么甜美。當那幢房子的一盞燈突然點亮的時候,她抓起了手提箱,逃進夜色之中。她仍然在笑著。 9 比爾鄧邦 “走?”奧德拉又重復了一次。她有些不解,又有些恐懼。她盤腿坐下,地板冰涼,整個屋子很冷。今年英格蘭南部的春天格外陰冷潮濕。不知怎的比爾鄧邦早晚出去散步的時候,總是想起緬因州 模模糊糊地想起德里。 他們的小屋本應有中央供暖——廣告上是這么說的。那個小巧整潔的地下室里的確有火爐,不過閑置在原來的煤棚里,沒有什么用場。他和奧德拉早就發現英國人和美國人的中央供暖概念完全不同。 在英國人看來,只要早晨起來抽水馬桶沒結冰就算有中央供暖系統了?,F在是上午8點一刻,比爾5分鐘前剛剛掛上電話。 “比爾,你不能說走就走?!?/br> “我必須走?!闭f著他走進屋子盡頭的小間,倒了杯酒。酒沿著杯壁灑在桌上,他氣惱地罵了一句。 “誰的電話?你怕什么,比爾?” “我沒有害怕?!?/br> “是嗎?那你的手為什么發抖?你怎么沒吃早飯就喝酒?” 他走回來,坐在椅子上,勉強地笑了笑,卻沒笑出來。 電視里bbc電視臺的播音員總結當天早晨的一大堆壞消息。之后就要播報昨晚足球賽的結果。 “最近我很想家?!北葼栆贿呎f著,一邊啜了一口酒。 “家?”看著奧德拉一臉困惑的樣子,比爾忍不住笑了起來。 “可憐的奧德拉!跟眼前的這個男人結婚11年了,你還沒有完全了解他?!彼中α?,一口喝光杯中剩下的酒。奧德拉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