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
我還記得安迪杜佛尼第一次跟我接觸要東西的情形,往事歷歷在目,好像昨天才發生一樣。不是他想要麗塔海華絲的海報那次,那還是以后的事。一九四八年夏天,他跑來找我要別的東西。 我的生意大部分是在運動場上做成的,這樁交易也不例外。我們的運動場很大,呈正方形,每邊長九十碼。北邊是外墻,兩端各有一個瞭望塔,上面站著武裝警衛,還佩著望遠鏡和鎮暴槍。大門在北面,卡車卸貨區則在南邊,肖申克監獄總共有五個卸貨區。在平常的工作日,肖申克是個忙碌的地方,不停有貨進出。我們有一間專造汽車牌照的工廠、一間大洗衣房。洗衣房除了洗燙監獄里所有床單衣物,還替一家醫院和老人院清洗床單衣物。此外還有一間大汽車修理廠,由犯人中的技工負責修理囚車和市政府、州政府的車子,不用說還有監獄工作人員的私人轎車,經常也可以看到假釋委員會的車停在那兒待修。 東邊是一堵厚墻,墻上有很多小得像縫隙的窗子,墻的另一邊就是第五區的牢房。西邊是辦公室和醫務室。肖申克從不像其他監獄一樣人滿為患。一九四八年時,還有三分之一的空位。但任何時候,運動場上都有八十到一百二十名犯人在玩美式足球或打棒球、賭骰子、閑聊或暗中交易。星期天,場上人更多,像假日的鄉下如果再加上幾個女人的話。 安迪第一次來找我時是個星期日。我正跟一個叫安耳默的人談完話;安耳默隔三差五幫我一些小忙,那天我們談的是一部收音機的事。我當然知道安迪是誰,別人都認為他是個冷冰冰的勢利小人,一副欠揍的樣子。說這種話的其中一個人叫做博格斯戴蒙德,惹上他可真是大壞事一件。安迪沒有室友,聽說是他自己不想要的。別人都說,他自認他的屎聞起來比別人香。但我不隨便聽信別人的傳言,我要自己來判斷。 “喂,”他說“我是安迪杜佛尼?!彼斐鍪謥?,我跟他握手。他不是那種喜歡寒暄的人,開門見山便說出來意?!拔抑滥阌斜臼屡饺魏螙|西?!?/br> 我承認我常常有辦法弄到一些東西。 “你是怎么辦到的?”安迪問道。 “有時候,”我說“東西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到了我的手上。我無法解釋,除非因為我是愛爾蘭人?!?/br> 他笑笑?!拔蚁肼闊┠銕臀遗亚檬^的錘子?!?/br> “那是什么樣子的錘子?你要那種錘子干什么?” 安迪很意外“你做生意還要追根究底嗎?”就憑他這句話,我已知道他為何會贏得勢利小人的名聲,就是那種老愛裝腔作勢的人——不過我也在他的問話中感覺到一絲幽默。 “我告訴你,”我說“如果你要一只牙刷,我不會問你問題,我只告訴你價錢,因為牙刷不是致命的東西?!?/br> “你對致命的東西很過敏嗎?” “是的?!?/br> 一個老舊、貼滿了膠帶的棒球飛向我們,安迪轉過身來,像貓一樣敏捷,在半空中把球抓了下來,漂亮的動作連弗蘭克馬左恩弗蘭克馬左恩(frankmalzone),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數度贏得美國聯盟金手套獎的著名三壘手。都會嘆為觀止。安迪再以迅速利落的動作把球擲回去。我可以看見不少人在各干各的活兒時,還用一只眼睛瞄著我們,也許在塔上的守衛也在看我們。我不做畫蛇添足或會惹來麻煩的事。每個監獄中,都有一些特別有分量的人物,小監獄里可能有四、五個,大監獄里可能多達二、三十個,在肖申克,我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我怎么看待安迪,可能會影響他在這里的日子好不好過。安迪可能也心知肚明,但他從未向我磕頭或拍馬屁,我就是敬重他這點。 “應該的。我會告訴你這種錘子長什么樣子,還有我為什么需要這種錘子。石錘是長得很像鶴嘴鋤的小錘子,差不多這么長?!彼氖謴堥_約一英尺寬,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整齊干凈的指甲?!板N子的一端是尖利的小十字鎬,另一端是平鈍的錘頭。我要買錘子是因為我喜歡石頭?!?/br> “石頭?”我說。 “你蹲下來一會兒?!彼f。 我們像印第安人一樣蹲著。 安迪抓了一把運動場上的塵土,然后讓塵土從他干凈的手指縫間流下去,揚起了一陣灰。最后他手上留下了幾粒小石頭,其中一兩粒會發光,其余的則灰撲撲的,黯淡無光。其中一?;野档男∈^是石英,但是要等摩擦干凈了以后,才看得出來是石英,發出一種奶色的光芒。安迪把它擦干凈后扔給我。我接住后,馬上叫出名字。 “石英,不錯,”他說“你看,云母、頁巖、沙質花崗巖。這地方有不少石灰石,是當年開辟這一個山丘蓋監獄時留下來的?!彼咽^扔掉,拍掉手上的灰塵?!拔沂莻€石頭迷。至少以前是。我希望能再度開始收集石頭,當然是小規模的收集?!?/br> “星期日在運動場上的探險?”我問道,站了起來。好一個傻念頭,不過看見那一小塊石英,我也不禁稍稍心動了一下,我不知為什么;我想,大概是和外面的世界有某種聯系吧。你不會想到在運動場上會看到石英,石英應該是在奔流的小溪中撿到的東西。 “星期天有點事做,總比沒有的好?!彼f。 “你可以把錘子插進某人的腦袋中?!蔽以u論道。 “我在這兒沒有敵人?!彼o靜地說。 “沒有?”我微笑道“再等一陣子吧?!?/br> “如果有麻煩的話,我不會用錘子來解決?!?/br> “也許你想越獄?在墻下挖地道?因為如果你——” 他溫文有禮地笑了起來。等到我三個星期后親眼見到了那把石錘時,我就明白他為什么笑了。 “你知道,”我說“如果有人看見你帶著這玩意兒,他們會把它拿走。他們連看到你有個湯匙,都會把它拿走。你要怎么弄呢?就蹲在這兒敲敲打打嗎?” “噢,我會想出更好的辦法的?!?/br> 我點點頭,反正那部分確實不關我的事。我只負責供應東西,至于他能否保住那個東西,完全是他的事情。 “像這樣一個玩意兒,要多少錢?”我問,我開始享受他安靜低調的態度。如果你像我一樣,已經度過了十年的牢獄生涯,你會極端厭倦那些愛大聲咆哮、好吹牛、還有大嘴巴的人。所以,可以這么說,我從初次見面就很喜歡安迪。 “任何賣石頭和玉石的店都可以買到,要八塊錢,”他說“不過當然我明白,你經手的東西都還要加一點傭金——” “平常是加百分之十,不過我必須把危險物品的價格再提高一點。你要的東西比較不那么容易弄到手,所以就算十塊錢好了?!?/br> “那就十塊錢?!?/br> 我看著他,微微一笑?!澳阌惺畨K錢嗎?” “有?!彼届o地說。 過了很久,我才發現他至少有五百元,是他入獄時就帶進來的錢。每個人入獄時都要先經過一番檢查,他們會強迫你彎下腰來,然后仔細查看你的某個部位。不過那部位空間不少,有決心的人想瞞天過海還是有辦法,東西直往內塞,表面上甚至看不出來,除非碰巧檢查你的那個人居然有心情戴上橡皮手套,往里面猛掏。 “很好,”我說“你應該知道萬一我給你的東西被發現了,該怎么辦吧?” “我想我應該知道?!蔽铱梢詮乃难凵褶D變中看出,他早已猜到我要說什么了。他的眼神中閃現一絲他特有的帶著嘲諷的幽默。 “如果你被逮著了,你要說是你自己找到的。他們會關你三或四個星期的禁閉還有,當然啰,你的玩具自然也會被沒收,還會在你的記錄上留下一個污點。但是如果你說出我的名字,以后就甭想再和我做生意了,連一雙鞋帶或一包香煙都甭想我賣給你。我也會派人給你一點顏色瞧瞧。我不喜歡暴力,但你要了解我的處境,我可不能隨便給人擺了道兒,這樣我往后就混不下去了?” “我懂,你不用擔心?!?/br> “我從來不擔心,”我說“在這種地方,擔心于事無補?!?/br> 他點點頭走開了。三天后,趁早上洗衣服的休息空檔,他走向我。他沒跟我說話,甚至沒看我,不過神不知鬼不覺地塞給我一張摺得整整齊齊的鈔票,手法就像魔術師玩撲克牌戲法一樣利落。這家伙學得很快。我給他弄了一把錘子,正是他形容的尺寸和樣子。我把錘子藏在我的牢房中一個晚上,這種錘子不像逃亡工具,我猜如果想用這樣一把錘子挖地道逃出去,大約要六百年,但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因為萬一把這玩意插在某人的腦袋中,他就再也別想聽電臺播放的流行歌了,而安迪一向跟那些同性戀處不好,我希望他們并非他真正想錘的對象。 最后,我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第二天一早,起床號還沒有響起,我就把錘子藏在香煙盒中拿給厄尼,厄尼是模范囚犯,他在一九五六年出獄前,一直負責打掃第五區的走道。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飛快地把錘子塞進上衣里,此后十九年,我不曾再看過那把錘子,等我再看到它時,那把錘子早已磨損得沒法用了。 接下來那個星期日,安迪在運動場上又走向我。他的樣子慘不忍睹,下嘴唇腫得像香腸,右眼也腫得張不開,臉頰有一連串刮傷。他又跟那些“姊妹”起沖突了,但他從來不提這件事?!岸嘀x你的工具?!彼f,說完便走了。 我好奇地看著他。他走了幾步,在地上看見什么東西,彎下腰去撿起來。那是塊小石頭。囚衣是沒有口袋的(惟有擔任技工的囚犯在工作場合中穿的工作服例外),但是總有辦法可想,因此那塊小石頭消失在安迪的袖子中,而且一直沒有掉下來,手法真叫人佩服我也很佩服他,盡管他碰到不少麻煩,還是繼續過他的日子,但世界上其他成千上萬的人卻辦不到,他們不愿意或沒有能力這么做,其中許多人根本沒有被關在牢里,卻還是不懂得過日子。我還注意到,盡管安迪的臉孔透露出他碰到麻煩了,但是他的雙手仍然干凈得一如往常,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的。 接下來六個月,我甚少看見他。安迪有好一陣子都被單獨關在禁閉室里。 NNN 說到這里,我想先談談關于“姊妹”的一些事情。 這類人有許多不同的名稱,像“公牛怪胎”或“牢房蘇茜”等等——最近流行的說法是“殺手皇后”但在肖申克,大家總是稱他們為“姊妹”我不知道為什么,不過除了名稱不同之外,我猜其他沒有什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