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碗湯
許多年前的一天傍晚,我們并沒有照例點起煤油燈,而是像往常一樣依偎在母親身旁,聽她講故事。那些妖狐鬼怪天皇土帝忠義貞烈的故事厭煩了我們耳朵的時候,在一旁聽收音機的父親突然冒了一句:“地球快要毀滅了,我們這一代人算是趕上霉運了?!边@個時候,自作聰明的哥哥一骨碌跳起來,吧唧一拍掌,吼了一句:“是的!”然后拉著一本正經的腔調,像一個科普工作者那樣說道:“是的,地球是要滅亡了!但是——”他應該是換了一個動作,往常,他都是模仿孫悟空的樣子。因為黑暗,我們誰也沒有看清楚他的表演,但根據我們對他的熟悉程度,應該不難猜測到他的滑稽,他繼續說:“但是,只要每個人喝一碗特制的湯,就可以保命——前提當然是,那種湯很貴,一碗五十塊呢!”父親這個時候嘆了一口氣,拖著音調很低的聲音說:“我們全部值錢東西加起來,只能湊夠一百五十塊錢” “湯不能分,必須一人一碗,不然就等于沒喝!”哥哥堅定的口吻沖淡了父親很低但很清晰的聲音,加劇了一股不幸的空氣凝聚在我們之間,滲透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頭。母親應該是摟緊了躺在懷里的我,我感覺到一股被壓扁的擠脹在胸腔里游躥。她說:“一個都不能少!”接著我感覺到一滴液體掉在了我的臉上,那是她的一大滴熱淚恰好掉進了我的耳孔,我的耳膜里傳來了一陣古怪的嘈雜?!耙欢ㄒ粋€的話,我就去——”“胡說!”父親的怒吼打斷了母親的抽噎,一個黑影倏然一閃,似乎是惡作劇的哥哥也蜷縮著身子鉆到母親身后的被窩里不再做聲。這時窗外傳來了怒吼的狂風卷著碩大的雨滴猛砸玻璃與門窗的喯喯聲,一場盛氣凌人的暴風雷雨滂沱而來,澆滅了籠罩在我們窯洞里的悲觀情緒。 這是我二十三歲出門遠行,在一個叫做“燦都”的臺風席卷大地的時刻,我站在廣西北海星島湖鄉珊瑚村的紅土地上,回憶起少年時代的發生在隴原大地家里的一幕。這個時刻,我并沒有為第一次親歷臺風而刻意感受這時刻的興奮,反而陷入無限的鄉愁思緒不能自拔。不知是臺風饋贈我雨滴,還是我眼窩里多情的淚水,這個時候,我的臉上掛滿了類似于那夜母親的熱淚灌入我耳孔時的液體,橫流在我慘白的臉蛋上。 若干年后的今天,我背井離鄉,和那夜的親人們天各一方,我站在異鄉的土地上,陷入無限的思鄉愁思。試想從黃土高原一路南下,來到這片充滿神奇景色的紅土地,我背負著希望和前行的動力,更托舉著年輕氣盛的輕狂和無畏,也想做一個藍色的開路先鋒,這是一股多么豪邁的青年的力量。 我慶幸于地球并未像父親和哥哥那樣肯定地地滅亡或是毀壞,也欣慰于從窯洞里搬出來以后家里的光景逐漸富裕起來,更讓我舒一口氣的是,我們并沒有經歷選擇三碗特制湯四個人怎么分法的苦難選擇,日子是一天天好起來了,可是偎依在母親的懷抱里、全家擠在一個炕頭上、一起思考應付一件事情的那種幸福時光,宛若飄零的浮云,逐漸隨風遠行,距離我們遠去了,只留下一片淡藍而透明的穹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