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東西不見了，包括那些昂貴的儀器，和總是在眼前轉來轉去討厭的保鏢們。

    還有，科洛特。

    “科洛特？”東方又叫了一聲，這次他放輕了聲音，好像受到驚嚇的小貓藏在角落試探地叫喚。

    烏黑的眼睛不安地打量著這個陌生得令人恐怖的地方。他明明才從這里離開了不久，為什么一切都變了？

    像墳墓一樣死寂的地方。

    桌面是空空的，門邊總有一兩個帶槍的保鏢坐著的地方也是空空的，客廳中央放著一個鐵盆，一些黑色的灰燼在里面，散發出東方剛剛聞到的燃燒的味道。

    科洛特？

    科洛特，你在哪里？

    東方怔怔地站著，渾身開始因為冰冷而僵硬，甚至連轉動脖子都覺得困難。

    相當長的時間后，他才艱難地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科洛特不要我了

    他轉著眼眸，把寫滿遺棄的房間一一掃入眼內，絕望像慢慢上漲的潮水，從腳踝漸漸浸到膝蓋，冰冷他的指尖，漫過肩膀、脖子、嘴唇科洛特不要我了。

    他說了，要是再淘氣，就要扔掉我。

    他說的是真的。

    東方微微轉動脖子，每一分人去樓空的跡象都讓他害怕得發抖。劇痛的感覺不知從何而來，卻蔓延在每一個地方。

    不要，不要！

    不要扔下我！

    心里大聲的哭叫，自己可以清楚地聽見每一句仿佛撕裂了心肺的聲音，但是身處的世界卻異常寂靜，連塵埃落地仿佛也能被察覺。

    不要扔下我

    東方瞪大著眼睛，貓一樣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似乎只要一眨動，就會震碎什么珍貴的東西。晶瑩剔透的眼淚，無聲地一顆接著一顆滑過白皙的臉龐。

    “科洛特科洛特”很久，他輕聲地哭起來。

    被遺棄的感覺糟透了，他從來不知道世上會有比落在男人們手里更絕望的痛苦。

    科洛特不要他了。

    那個擁抱著他，親吻著他，給他很多很多不自在的命令和限制的人，舍棄他了。

    重新得到的自由滋味這么難受，從前很美好的世界變得完全沒了光芒。東方抬頭看了看四周，陌生的不僅僅是這個沒有人的房子，而是整個世界。

    “不要扔掉我”自己的聲音也同樣陌生，回蕩在半空，好像死后寂寞的靈魂。

    他遲緩地挪動著腳步，在房子里慢慢地走著，最后，把自己藏進沙發背面和墻壁之間的縫隙。

    藏起來的感覺讓他舒服了點，但不一會，他從前躲起來時最喜歡的安靜，忽然像張牙舞爪的魔鬼一樣讓他覺得不安。

    可怕的安靜。

    圓溜溜的眼睛畏懼地窺視著周圍，不安全的感覺讓他一陣一陣打顫。

    “科洛特，我不敢了”

    “我一定好好聽話”

    仿佛怕被壞人聽見一樣，他小心地發出聲音，在藏身的縫隙里，用很低的聲音啜泣。

    “東方不會亂跑了，東方不要去看mama了”

    “科洛特，不要扔掉東方?！?/br>
    “求求你”瓦西家族的老大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發雷霆。

    像豬一樣被以下犯上的下屬們弄暈抬走，足以讓一個驕傲的掌權者忘記所有的優雅和不動聲色的本領。

    樂弧被他勒得臉色紫紅，在他偶爾一松手時趕緊把要說的話吐出來“少爺盡管懲罰，不過少爺的計劃我們已經準備好了，請少爺抓緊時間?！?/br>
    科洛特雖然憤怒，但也知道樂弧他們的出發點，只好松了手，收斂著醒來時的暴怒，沉聲問“都準備好了？”

    “是的。騰檳和凱紳那邊安插的人手已經做好內應的布置，現在只等少爺的命令。廢墟的資料在這里?！睒坊≮s緊把桌上的資料雙手遞過去。

    科洛特隨意看了幾頁，樂弧這次膽大包天，不過辦事能力是絕對可以信任的。問題是“我躺了多久？”

    “幾天”

    “到底是幾天？”

    “五天?！?/br>
    “東方呢？”

    圍繞著自己的下屬們一陣沉默。

    科洛特慢慢抬起頭，緩慢地掃視他們。

    所有人的頭垂得更低了。

    “這幾天是關鍵時期，一點差錯都不能出，所以我們盡量收斂行蹤，不讓敵人有任何追蹤的機會”

    “也就是說，根本就沒有派出人手打探東方的下落?！笨坡逄氐穆曇羝届o得近乎詭異。

    樂弧保持沉默。

    任何一個識大局的人，都知道把那個好動的小鬼找回來不是什么好事――不是不找，而是稍微拖延幾天，等勝負定下來再說。

    在這樣生死存亡的關頭，那個不知輕重的小東西說不定又會惹出什么禍事。普通人可以關起來，像東方那樣的身受，看住他不知要消耗多少精力和人力，萬一他心血來潮溜出去，說不定后面就會引來大群的追兵。

    說到底，一向高高在上，神一樣驕傲的少爺，也是因為東方而陷入目前這種一不小心就會遭遇危險的狀況的。

    “少爺，以東方的血統，就算被抓住，也不會有生命之憂。少爺就不同，只要有一點可以置少爺于死地的機會，他們決不會放過”

    “我不允許東方被抓??！”科洛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深沉犀利“我不允許，他們碰東方一條頭發?！?/br>
    小貓，那只只會在他懷里撒嬌的小貓是屬于他的。

    只要想到東方被抓住，或者正流落在外面驚惶地逃亡，就心疼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要是落在騰檳他們手上的話，這么幾天不知會被折磨成什么樣子。

    “去，打聽東方的下落，把這幾天有關東方的一切資料收集起來給我?！?/br>
    “是?！?/br>
    “少爺！”樂弧叫住轉身拿起外套的科洛特，擔心地問“您要去哪里？”

    “去找他?！?/br>
    “東方我會派下屬去找，可是現在最要緊的是家族的事”

    科洛特的目光讓樂弧自動停止了聲音。

    “家族的事由你按照計劃去辦，”科洛特毫無回旋余地地說“至于東方，我親自去找?！?/br>
    “可是少爺”

    “稱職的主人，是不會因為害怕危險而讓自己的小貓流落在外的?！?/br>
    甩門的聲音，重重回蕩在所有人的心上。

    科洛特走進空曠的客廳。

    這里已經和最后看見的模樣完全不同，五天的時間，雖然不足以讓灰塵鋪滿桌面，不過那種沒有人跡的感覺，卻能非常清晰地印在心上。

    他皺眉。

    不錯，東方就算曾經回來，也一定離開了。

    他是那么沒有耐性的小東西，說不定哭了一會鼻子，就會高高興興，蹦蹦跳跳地去計劃新的冒險。

    從沒有人可以留住朔福萊司家族人的心。

    從來沒有！

    科洛特臉色沉重地掃視著大廳。

    有點頭疼

    那只不知死活的小貓，說不定看上了什么寶貝，正興奮得摩拳擦掌吧？著名的東方大盜，即使以科洛特的本事，也很難預測什么時候能把他又抓回到自己身邊，這需要嚴密的計劃，天衣無縫的圈套，加上足夠誘惑力的寶石。

    真想他現在，就在自己懷里。

    禁錮著也好，用各種殘酷的方法折服也好。

    俊美得近乎邪魅的臉扭曲著，擠出一絲苦澀。

    啊，想不到自己還是如當初一樣殘忍，和那些男人一樣，只要可以占有他，如何不擇手段都無所謂。

    這樣的自己，又憑什么認定對東方是特殊的存在呢？

    沮喪的滋味充斥了喉嚨深處，科洛特第一次感覺真正的無力。他走到沙發上，靜靜地坐下來。

    擔憂的滋味終于像無聲的火焰一樣，慢慢燃到了最脆弱的地方。這種異常的痛楚使科洛特分外難受，一向擅長的強硬和鐵腕在空洞的房間內似乎毫無用處。

    失去了。

    在愚蠢沖動地，不惜冒著失去家族的危險把心愛的小貓留下后，卻簡簡單單、輕輕巧巧地，失去了他坐在沙發里，用雙掌虛弱地抱住了頭。

    這是自己從來都很鄙視的動作，這姿態充滿了無助和懊惱，永遠都不應該出現在強大的掌權者身上。

    可那個消失的小小身影如同一根刺，不斷地扎著他的心，柔軟的刺，竟可以狠狠地扎進他冷硬的鐵石一樣的心里。

    這種柔軟令人害怕。

    科洛特沉默地抱著頭，深色的眸光凝固得像兩團冰，但就在這份寂靜中，他忽然覺得心仿佛被什么撥了一下。

    從小養成得警惕使他立即從沉浸的苦惱中抽離出來。他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全身的神經卻已經繃緊了。

    嗚

    很輕微的聲音，或者，只是空氣中掠過的一縷悲傷。

    科洛特按捺著忽然狂跳的心，緩緩站起來，象一只優雅而小心翼翼的金錢豹，無聲無息地移動腳步。

    轉過沙發的后方，藏在墻壁和沙發的夾角中的小身子一點一點進入眼簾。蜷縮著身子，把自己擠在最里面的東方，總是流逸著頑皮和機靈的大眼睛，現在看起來滿是被遺棄的不安惶恐。

    小貓！

    科洛特覺得自己快要高興得發瘋了。他的小貓就躲在這里，可憐兮兮的，瘦骨嶙峋的，天啊，讓他以為自己已經沉睡了五十年，丟失了自己的小貓五十年。

    “東方”他伸出手，慢慢地靠近。

    在指尖觸碰到肩膀的時候。東方明顯畏縮了一下。他盡量向里面擠了擠，似乎不愿意接受科洛特的撫摸。

    科洛特在他紅腫的眼睛里面顯而易見地看見了掙扎。

    “東方，過來?！彼珠_始用那種誘哄的充滿磁性的聲音了。

    東方掙扎地看著他，眸子里隱藏著不安。

    “來，到我這里來?！彼托牡睾逯?。指尖輕輕挪動，像唯恐把小貓給嚇壞了。撫摸了瘦削的肩膀后，溫柔地轉到下巴，緩緩向上摩娑。

    指尖下的小臉冷冰冰的，上面帶著淚水的濕潤，仿佛在暴雨中被吹打過一番。

    “為什么哭？”撫摸到發紅的眼皮時，科洛特問。

    東方身上帶有一點敵意，他的眸子寫滿了不信任，蜷縮在角落里，沉默地看著科洛特，倔強的神態非?？蓯?。

    被小貓不友善地對待，科洛特故意沉下臉，聲音變得充滿了威懾力“我在問你，為什么哭？”他抽回了撫摸東方的手，打算調整一下姿勢，把似乎不打算出來的小貓從角落里抓到懷里。

    但這個動作明顯讓東方誤會了。

    感覺到科洛特收回手，東方強烈地打了個哆嗦，那股被丟棄的感覺仿佛瞬間把他扔到了冰窟窿里。他受到刺激似的尖叫起來，并且撲上去緊緊扯住科洛特的胳膊。

    “不要扔掉我！”東方大聲哭起來，狂亂的抽泣聲幾乎掩住了他要說的話“不要不要扔掉嗚科洛特”

    激烈的反應讓科洛特驚詫，他靜靜凝視了一會，才把將自己的一只手臂當成救命稻草的小貓拽了出來。

    “沒有要扔掉你?！币贿厹厝岬卣f著，一邊抽出手臂，把東方反抱在胸膛里“誰說我扔掉你了？”聲音里藏著笑意，低沉地嗓音貼著東方軟軟的耳垂，傳進耳膜。

    如果東方是只八爪魚，他一定會把八條爪子都緊緊纏在科洛特身上。

    緊緊纏著，覺得不可以被扔掉。

    他痛恨一個人孤零零呆著。

    “科洛特生氣了，就把我一個人扔下走了?！敝钡酱_定自己已經抱緊了科洛特，而且暫時不會被面前的人拋下，東方才稍微收斂了哭聲，可憐又不滿地投訴“這里什么東西都搬走了，科洛特說也不說一聲就走了?！?/br>
    “不是扔?！睎|方的緊張反而使科洛特的心情格外好，他重重地吻了東方的臉蛋一口“只是掉了而已?！?/br>
    摸摸東方的肩膀，微笑的臉又沉了下來“你一只在這呆著？”

    “嗯?！睎|方把臉蹭在他肩膀上，微微點頭。

    “幾天了？”

    東方抬起紅腫的大眼睛。很明顯，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那你吃了點什么？”

    東方想了想，搖了搖頭。

    科洛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水呢？有喝水嗎？”

    東方遲疑了一會，繼續搖頭。他看見科洛特變得很差的臉色，聰明地趕緊像小樹熊抱住樹干一樣抱緊了科洛特，并且把臉蛋埋在科洛特的衣服里。

    科洛特絕對的生氣了。

    竟然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坡逄乜梢钥隙?，東方一定是從回來這個空蕩蕩的房子后就沒有動彈過，要不是他從小受到爺爺的訓練，體質又特別，說不定根本支撐不到現在。

    怪不得輕飄飄的不成樣子。

    科洛特把東方抱起來走出門，將他放進車里。

    “如果我不來，你打算餓死自己嗎？為什么不去找點吃的？”

    科洛特惱怒地瞪著東方，坐進駕駛位，發動引擎。

    東方蹙眉“不可以走開?！?/br>
    該死的，這簡單的五個字，卻好像五發子彈射進了自己的心臟。

    科洛特管不著發動引擎了，他回頭，把東方扯到了自己懷里。

    “你在等我嗎？”凝視著貓咪一樣圓圓的眼睛，他低聲問。

    東方連點了好幾下頭。盡管紅腫著眼圈，但眸子依然澄清。

    “你會這樣等別的人嗎？”

    東方想也不想地搖頭。

    科洛特覺得自己的心快被溶化了。

    “東方，我是唯一的嗎？”他問的時候聲音幾乎顫栗起來。

    東方的目光有點迷茫。

    科洛特伸出指尖，隔著衣料輕輕碰著東方心臟的位置“在你心里，我是唯一的嗎？”

    “你會扔掉我嗎？”東方猶豫了一會。

    “不，絕對不會?！?/br>
    “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扔掉我？”

    “不會?！?/br>
    “就算犧牲性命也不會？”

    “不會?！?/br>
    東方看著他，好像小貓在評估主人。

    “嗯?！焙靡粫?，東方仿佛看夠了，垂下眼睛，輕輕發出了一個單音。他營養不良而蒼白的臉蛋微微有點紅了。

    “嗯是什么意思？”

    東方沉默著，思索幾秒后，他學著科洛特的模樣，伸出指尖，戳戳自己的心窩，然后對科洛特豎起了食指。

    科洛特一下子把他緊緊抱住了“東方！你答應了，記住，答應了就不許反悔。你答應了，我的上帝”

    東方在他的懷里問“那么你還會打我嗎？”

    科洛特差點就脫口而出說“絕對不會”了，但理智死死攔住了他的激動。

    “說不準。要是你調皮得太過分了，懲罰還是要有的?！?/br>
    “我以后都不會調皮”

    對于東方的性格，科洛特比東方本人還了解。他當然知道東方狀態恢復后，會活蹦亂跳到何種令人頭疼的地步。

    滴滴滴滴

    科洛特拿起手機。

    “少爺，行動結束了，一切順利?！笔菢坊〉穆曇簟懊魈斓膱蠹垥泻芏囝^條新聞的?！?/br>
    “騰檳和凱紳都解決了？”

    “是的，計劃非常完美，不過消息目前還沒有傳回他們的家族?！?/br>
    “諾那家族呢？”

    “按照少爺的吩咐，暫且按兵不動。如今這個情況，諾那夫人那邊會愿意和我們和談的。但現在要處理的，還有我們瓦西家族內部的問題，嗯少爺現在在哪里？”

    “我立即回來?！笨坡逄貒@了一口氣，把東方放回副駕駛的位置“樂弧，準備一些吃的，不要太油膩，要點稀飯還有小菜。我們這里有一只好幾天沒有吃東西的小貓?！?/br>
    踩動油門，轎車平穩地滑動出去。

    東方挨在車窗上，看著景物迅速倒退。

    他回頭，看看正在開車的科洛特。

    科洛特就在身邊，東方為此感到欣喜。

    這種欣喜，是不管偷多少有趣的東西都無法體味到的，直到今天，東方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種可以稱為幸福的感覺。

    “在需要的時候，你會想到誰？”

    “人一生中沒有可以依賴的對象，會孤獨寂寞?！?/br>
    “東方，每個人都有命定的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在你傷心的時候、焦慮的時候、受到挫折的時候，你就會想起他。這沒有道理可言，全心全意去信賴一個人，是很美好的感覺?！?/br>
    “東方，你還只是個孩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br>
    東方抬頭，去看窗外的天空。

    美麗又仁慈的馬瑞特夫人，您在天上，有為我而微笑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