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金枝 第265節
興元帝沉默半晌,才開口:“當年你娘提及的稅法革新,具體如何?” 聽興元帝問出這話,辛柚眼神微微亮起。 他愿意問,本身就代表著一種態度。 辛柚一字字道:“攤丁入畝,取消人丁稅總結來說,擁有田地越多者繳稅越多,少田地者少繳稅,無田產者不繳稅。人是活的,地是死的,按田地征稅,既減輕百姓負擔,又能充盈國庫” 興元帝認真聽完,嘆道:“確實是利國利民的良策?!?/br> 辛柚卻從他的嘆息中聽出了為難。 這就為難了???火耗歸公、官紳一體當差納糧這兩條政策她還沒敢提呢。 被辛柚眼里的失望刺痛,興元帝忍不住道:“官紳富戶利益受損,反對必然激烈?!?/br> “是?!毙凌贮c頭,“所以他們敢害娘親,也敢害臣?!?/br> 興元帝眼里閃過怒火。 辛柚語氣從譏誚轉為懇切:“陛下是開國之君,追隨您的許多重臣勛貴起于微末,如今雖然富貴,對這些人來說接受新政雖有損失,卻不會太痛?!?/br> 所以對她和娘親恨之入骨的不是這些人,而是那些百年望族。 這些家族享了太久富貴,嘗了太多甜頭,讓他們把好處吐出來無異于剜心割rou。 “此時實施新政,只是陣痛。若再過幾代,田地吞并加劇,百姓苦不堪言,到了不得不革新的時候,而現在的新貴已成世族,后來的君主也沒了您的威望魄力,大夏會如何呢?” 這話振聾發聵,令興元帝臉色一變。 仿佛清風吹散迷霧,驕陽穿透云層,那些動搖迷茫一下子沒了蹤影。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這些! 興元帝很清楚沒人對他說這些的原因。 他日日所見之人,皆是新政的利益受損者,誰會犯這個傻呢? 只有他的妻子,他的女兒才會真正為他著想,為大夏江山考慮。 在辛柚心平氣和說明白后,興元帝對新政的心態發生了轉變。 那些官紳富戶為了自己利益不怕動搖社稷,危害百姓,他為什么要怕他們鬧? 就讓他們去鬧!他倒是要看看,是他們鬧得厲害,還是他手里的刀砍得快。 有了決定后,興元帝反而冷靜下來了:“等章氏一族伏法,再議此事?!?/br> 章家難逃抄家滅族,到時候看著章氏族人一個個人頭落地,再提出新政,想必那些老家伙會安分許多。 興元帝擔心辛柚誤會他不想推動新政,想要解釋一下,卻見她笑盈盈點頭:“那時再議確實更合適?!?/br> 興元帝怔了怔,心中不由感慨:阿柚真是聰慧。 這聰慧不是尋常的小聰明,而是對政事上的敏銳,對人心的把握。 再之后,就是遺憾。 辛柚不知道興元帝的復雜心情,此時才算松口氣。 她一直知道的,想要推行新政,她必須爭取眼前人的支持,會支持她的也只可能是眼前人。 如果說新政損害的是官紳富戶利益,那受益的就是皇室,是陳家天下。 當然百姓也受益,這是她來做這些事的真正動力。但如果只有百姓受益,誰在乎呢? 辛柚提出出宮。 興元帝再次叮囑:“以后出行安全不得馬虎。孫巖,你送阿柚出去?!?/br> 孫巖一路送到宮門外,堅持要把辛柚送到翰林院。 辛柚有些疑惑。 這位孫公公,對她態度不一樣了。 孫巖察覺出來,壓低聲音道:“奴婢不懂政事,但聽辛待詔所言,百姓有福氣了!” 第358章 抄家 孫巖是大太監,皇上眼前的紅人??稍诔蔀榛鹿僦?,他也是出身窮苦的一個小老百姓。 他為了生計丟下新婚不久的妻進京,誰知才來京城就染了重病,錢花光后只剩半口氣被店家丟到亂葬崗,沒想到活下來了。 然后他就想通了,什么都是虛的,有錢,能過好日子才是實在的。 他主動凈身進了宮,因為機靈會來事,還識幾個字,很快認了一位大太監當干爹,不過幾年就到了皇上身邊 今日聽了辛柚一番話,孫巖大受觸動。 若是家里日子能過下去,誰愿意背井離鄉求活路呢? 他高看眼前少女一眼,其實也不是為了什么百姓,而是為了曾經的自己。 以前向上爬的時候不怎么想,最近這些年他總是一遍遍琢磨,要是當時晚些進京就好了,沒準媳婦能給他生個一兒半女。 不過也只是想想,后來有了錢權,他托人去老家送過錢,帶回的消息說老家受了災,一個村的人都沒了。 辛柚不知道孫巖想了許多,聽他這么說,笑容也真切了些:“孫公公留步吧,出了宮門走幾步就到翰林院了?!?/br> 見她堅持,孫巖只好停下:“辛待詔好走?!?/br> 翰林院的人與其他衙門一樣,根本無心公事,心思全放在了章首輔的事上。 見辛柚信步走來,不少人恨不得沖過來問個究竟,理智卻讓他們老老實實待著。 這可是掀翻了章首輔的人吶。 往前還有鄧閣老,固昌伯,至于劉給事中那幾人根本懶得提,純屬添頭。 是,辛待詔其實是受害的那方,可別的人遇上了就真成受害死者了,辛待詔遇上了,害她的人反而沒命了,這誰不怕? 等辛柚走遠了,議論聲嗡嗡響起。 “章家恐怕徹底完了吧?” “這還用說,就看會牽連多少人了?!?/br> “聽說是賀鎮撫使親自帶人抄家,抓人呢” 正如這些人猜測,整個章宅此時已被錦麟衛團團包圍。 章旭的皮外傷已經養好了,因為被退了學,不用回國子監,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外頭在鬧什么?”聽到隱隱動靜,章旭懶洋洋往外走。 迎面一隊官差氣勢洶洶而來。 “你們是誰?要干什么?”章旭吃驚瞪圓了眼,而后大怒,“章家是你們能隨便進來的?” 領頭的錦麟衛正是隨賀清宵南下的黃誠,見章旭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好笑:“我等是錦麟衛,奉旨查抄章府?!?/br> “奉旨查抄?”章旭腦子轉了轉,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 這是要抄家! “為什么要抄我家?”從來無法無天的少年感到了驚慌,更多的是難以置信,“就因為我惹了辛柚,就要抄家?” 黃誠看著章旭,眼里有著可憐。這可憐不是真的同情,而是可憐對方的蠢。 “令祖父與令叔謀劃刺殺辛待詔,事情敗露,皆被投入詔獄?!秉S誠善心大發解釋一句,而后冷冰冰揮手,“帶走!” “放開我,放開我!我不信,你肯定在騙我!” 章宅哭鬧聲一片,章旭的喊叫聲尤為突出。 辛柚立在章宅外,靜靜看著錦麟衛進進出出,拖走一個個章家人,等看到章旭被帶出來,平靜如水的眼神才有了些微變化。 她想到了固昌伯世子戴澤。 比起戴澤流放前的樣子,章旭狼狽多了,難看多了。 章旭似有所感,向辛柚所在的方向望去,看到她站在那里,掙扎著要撲過來。 他被束縛著動彈不得,只能靠痛罵發泄:“辛柚,你是妖孽!你是妖孽!” 是沾上了就沒有好下場的妖孽! 不少人聽到章旭的罵聲,看向立在玉蘭樹下的少女。 這時的玉蘭不見花,只見葉,是這秋末初冬的時節一抹難得的綠色。 玉蘭樹下的少女一襲綠袍,明明是最不起眼的官服顏色,卻讓她穿出綠柳的柔軟與松柏的挺拔來。 世人敬畏鬼神,“妖孽”這種指控不可謂不嚴重,大家都好奇被指控的少女該如何解釋。 辛柚提著袍大步流星走過去,在章旭面前站定。 “你說我是妖孽?” 仇人近在咫尺,章旭眼都紅了:“你就是妖孽,我和戴澤不是遇到你,我們家里都不會出事——” 后面的話隨著響亮的巴掌聲響起,被抽了回去。 辛柚左右開弓,毫不留情,一連扇了章旭幾十個巴掌才停手。 章旭嘴歪臉腫,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望著這一幕的眾人因過于震驚張著嘴,也忘了出聲。 或者說是不敢出聲。 這么重的耳光挨幾十個,這得多疼??! 辛柚拿手帕擦了擦手,冷冷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這大夏江山,是她血脈上的生父打下來的,也少不了娘親的助力。謀害娘親兇手的子孫卻張嘴辱罵她,真當她會為了溫柔有禮的狗屁名聲忍下來? 熟悉的疼痛頭暈又來了,章旭對上少女黑漆漆的瞳孔不由打了個哆嗦,恐懼從心頭瞬間涌至四肢百骸。 她什么都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