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過去的時日,他身處合攏的四壁,頭頂是交織的電網,在監視之下,一日日地苦捱,逼著自己強裝出一副模范犯人的樣子,積極改造,處處爭先,待人禮貌和善,終于換得多次減刑,等到了刑滿釋放的這一天。 鐵門在身后閉合,像是封印了一場噩夢。 徐慶利沒有回頭,這是規矩,自這里回頭是不吉利的。 他只是站在那里,久久望著對面的梧桐樹,不敢相信自己竟又一次回到了人間。陽光兜頭劈下來,烤得脊背發燙,額頭微微冒了汗,可他并不覺得憋悶,只覺得溫暖。 他仰起臉來,試探性地活動手腳,呼吸著久違的自由。 他贏了,他活到了最后,一顆日夜懸著的心,也終于落了地。 自今日起,他不必再扮演倪向東,他尋回了那個名字,尋回了缺失已久的身份,徐慶利。警察已經澄清了,包德盛不是他殺的,他得以沉冤昭雪,重新獲得落葉歸根的資格。 一時間,多樣情緒在胸口翻騰,他有許多許多想做的事情。他要去重辦一張自己的身份證,要找份體面穩定的工作,要好好攢錢,尋個醫生醫治臉上的疤。 對了,他要先趕回家,回家去看阿爸,看看他身體如何,告訴他自己這些年在外游蕩,歷經了何種的委屈。 他還要告訴家鄉那些愛嚼舌根子的鄰里鄉親,他徐慶利不是殺人犯。若他們不信,他便帶著阿爸離開那里,之后去哪里呢? 他想了想,琴島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海,他對這里的情況也十分熟悉了。對,大不了他帶著阿爸來這里定居,也嘗嘗當地的海鮮…… 徐慶利一邊往車站走,一邊胡亂想著,心情也跟著腳步躍動起來,一個人嘿嘿笑出了聲。未來似乎百無禁忌,澄明廣闊,一如這麥田上方無垠的晴空。 他甩著行李,朝前走著??勺咧咧?,笑容凝滯了。 他發現,地上有三道人影。 來不及轉身,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失去平衡,眼見著大地鋪面而來。 轟隆,他撲倒在地上,左臉緊貼在炙熱的柏油路,兩條胳膊被人朝后擰去,掀起細小的粉塵。咔嚓一聲,一對冰涼鐵環扣住雙腕。冷硬的觸感,實在是太熟悉了,他知道,那是手銬。 “怎么?”他一時間慌了神,聲音也跟著抖,“警官,怎么回事?” 掙扎著轉頭,他看見一張熟悉的面龐,童浩。而在他身后,另有四五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徐慶利猛然反應過來,連蹬帶踹,死命挺身,幾人卻將他牢牢按住,壓在地上,他動彈不得。 “你們干什么!” “徐慶利,因你涉嫌故意殺人罪,現依法對你執行逮捕,你是否明白?” 童浩的聲音比以前沙啞了許多。 “我不明白!憑什么!”他昂著脖子,怒目而視,一張臉掙得血紅,“證據呢?你們沒有證據!你們這是亂抓人!” “我們已經找到了你行兇的那塊石頭,上面有血,還有你的指紋——” “不可能,你們絕對不可能找到,證據是假的,肯定是假的!那塊石頭十多年前我就扔了,早扔進湖里了——” “我說的,是你殺死劉呈安的那塊石頭,”童浩不急不慢,“不過,你剛才的話已經變相承認了是你殺死的倪向東。眼下至少兩條人命,鐵證如山,這次你逃不掉了?!?/br> 徐慶利臉白了,嘴唇翕動,半張著,開開合合,卻什么也辯不出了。 “其實我們早就找到了證據,可你知道為什么偏挑在這天才抓你嗎?” 童浩蹲下來,俯身直視他的眼。 “你還記得一個叫孟朝的警察嗎?你記得他是怎么死的嗎?” 徐慶利呼哧呼哧地喘氣,說不出話。 “你忘了,可我記得。每每我閉上眼睛,就總是看到他從高處墜下來,一次又一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死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最后那刻他在想什么,也許是想保全那個男孩,也許是后悔爬上腳手架,也許是萬分的遺憾,因為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他就可以活下來了?!?/br> 童浩拍拍徐慶利的臉,咬牙切齒。 “所以,我也要讓你感受下,從高處跌落的絕望。徐慶利,你斗得過曹小軍,可你逃不過法律。記住,蒼天有眼,惡人終有報應?!?/br> 再后面,亂哄哄的,徐慶利什么都聽不清了。 周身的血涌上頭頂,只覺得天旋地轉,一時間大腦一片空白。 碧空如洗,今日原本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他昂著頭,努力想要看清陽光是如何落在梧桐肥厚的葉片上。也許這是今生最后一次,他努力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片樹影。一陣風吹過,陽光金箔般細碎閃動,葉片沙沙作響,燃燒的青綠,翡翠般濃艷欲滴。 他揚起的頭,被一只手按了下去。 徐慶利不再掙扎了,任由他人壓住他的臉,疤痕貼在guntang的柏油路上。 就連這份熾熱,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感受了。 閉上眼,眼前一片血紅,耳邊是聒噪的蟬鳴,他貪婪地印刻著一切,極力拉扯著此生最后一個夏天。 他忽然想起某個遙遠的夏日傍晚。 那一天,他跟小軍剛搬完一整車的家具,四肢酸痛,滿身臭汗,渾身累得快要散架,卻偏不愿早早回家。 那時他們很窮,湊了湊身上的錢,只夠買一包花生,一罐啤酒。 兩人癱坐在堤壩上,吹著潮濕微涼的風,喝著酒,吹著牛。 猩紅的落日墜入海中,漫天晚霞,他們坐在金光璀璨之中,面龐也映得黃銅銅的。 徐慶利兩手撐在身后,勾勾地望著,赤色的海浪在他面前搖蕩,不知為何,盯得久了,眼中便溢滿了淚。 “小軍,你說,咱往后的日子會好么?” 曹小軍半仰著頭,同樣沐浴在夕照之中,閉著眼微笑。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br> 【正文終】 第五十八章 生者們 田寶珍避開人群,尋了處角落,靠墻倚著。 她摸了摸兜里的電子煙,又張了眼不遠處亂亂哄哄的孩子,怔了一兩秒,終是松了手。 昨晚忙了個通宵,今早一站起來就頭昏腦漲,眼珠子澀得發緊,然而還是按照早就承諾好的,帶孩子來了水族館。此刻,夏令營的帶隊老師右手指著展示櫥窗,正用“小蜜蜂”介紹著什么,一眾小朋友圍成個半圓,小小的、黑壓壓的腦袋湊到一起,貼著玻璃,哇哇地贊嘆個不停。 田寶珍在孩子堆里一眼拎到了自己的女兒,她頂著小黃帽,興奮地蹦跳,襯衣下擺從短裙里掙了出來,蓬蓬的,像是鴨子的尾巴。女孩兩手撐住玻璃,瞪著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展柜里的魚。 有什么好驚訝的,昨兒個晚飯你不是剛吃的嗎? 寶珍在心中暗笑,同一條魚,擱飯盆里叫鲅魚,放進水族館就叫藍點馬鮫。同一個玩意,地點一換,身價也全然不同。就跟人一樣,明明都是同一種動物,卻硬生生用各種名號和標簽強分出個三六九等來。 她眨眨眼,忍住了嘴邊的呵欠,好在她今天化的眼線是防水的,不暈。不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疲態,這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掏出手機,上百條未讀的消息,懶得去看,隨意切換到其他軟件,閑散地瀏覽起熱點新聞,試圖喚醒大腦。 鋪天蓋地的全是明星營銷,要么就是各式各樣的情感故事,一半在炫耀,一半在哭訴。 愛情這玩意她早就戒斷了,那是比真金白銀更稀有的奢侈品,可遇不可求,況且還不保值,今日相愛的,明日再見可說不準。唯有衣食無憂,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才能、才敢、才愿去酣暢淋漓毫無保留的愛,“追求生活”是他們的特權,而到了她這把年紀,“生”和“活”是要分開來理解的,到底是實際些,一心只想著發財,只求他人別給她添堵。 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她只想坐在高高的金山上面,艷羨著他們純潔無暇的愛。 胡亂想著,眼睛掃到一條新聞,滑動屏幕的手指也跟著停了下來。 隱姓埋名十余載,一朝夢碎現原形 昨日,遵照最高人民法院下達的執行死刑命令,沙東省琴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對罪犯徐慶利執行死刑,檢察機關依法派員臨場監督。至此,曾震驚島城的木箱拋尸案塵埃落定。 據知情人士透露,曹小軍與徐慶利的個人恩怨只是冰山一角,本報記者順藤摸瓜,走訪當地群眾,穿過迷離案情,步步逼近真相,揭開嗜血惡徒的墮落心路…… 徐慶利? 這名字有幾分耳熟,似是在哪里聽過—— 深埋已久的記憶開始嗡鳴,有什么即將破土而出。她正欲急速往下看,卻有誰拉了拉她的裙擺。低頭,發現是女兒。 “mama,我看不見,”小女孩踮著腳,指指遠處,“抱我,看魚,我要看大魚?!?/br> 寶珍抬頭,這才發現原來水下表演已經開始,男女主演裝扮一新,穿梭在斑斕游魚與繽紛珊瑚之間。舞臺前的階梯上坐滿了人,后面的便站著圍觀,不少孩子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前后晃悠著,抻長了腦袋張望。 田寶珍笑笑,收起手機,俯身抱起女兒,大步朝人群走去。 因著包德盛的案子,與家鄉眾人斷了聯系,一路北上,獨自來到這座名叫琴島的海濱小城。一晃也十多年了,一路摸爬滾打,吃了許多苦,遭了不少罪,如今也算是扎下了根。 后悔么,卻是不后悔。畢竟是自己選的路,她是頭腦清醒的,知道世上沒有雙全法,要么吃努力的苦,要么吃生活的苦,總得要二選一。 她尋了個高處,定住腳,引逗著女兒去看那大魚缸。女孩很快便被吸引,拍著巴掌,咯咯笑個不停。懷里的孩子,沉甸甸,暖烘烘的,寶珍凝視著女兒rou鼓鼓的側臉,心底忽然柔軟起來,就像是望見了童年的自己。 她做到了,她憑著自己的努力,給女兒的人生爭取到一個更好的起點。 起碼女兒能夠讀書,能夠見世面,能夠自由選擇想走的路,在女兒未來有所求時,她懂得憑自己的本事去爭取,而不是只剩下委身于他人這一條老路。她的女兒,還有一個自己做主的機會,這么一代一代的奮斗下去,一代一代的女兒們脖頸上的枷鎖也終會掙開。女人不是月亮,從不需要憑借誰的光,這個道理她母親不明白,但她希望自己的女兒可以懂得。 寶珍環緊了孩子,也轉臉去看對面的表演。 面前是巨大的落地魚缸,據導游介紹說,這是亞洲最大的。她望著五彩的魚群,心神也跟著搖曳不定,像是要哭的沖動。她已經很久沒哭過了,情緒無意義是她近幾年在生意場上學到的教訓,眼淚只是她演戲的道具,卻忘了怎樣去真心實意的為了誰哭一場。 此刻魚缸里演的是《梁?!?,戲劇正進入高潮部分,男女主演手牽手向上奔去,象征著羽化成蝶,雙宿雙飛。對著面前這蔚藍色的夢境,寶珍眼中升起水霧,仿佛又一次看見了十多年前的那輪藍月。 她再次看見了家鄉環繞的群山,古老的茅屋,遙遠的椰子樹,她又蛻回了十幾歲的少女,也是曾為誰碰觸過真心,也曾有過脆弱莽撞的心動。 她記得那晚月色朦朧,自己仰起臉,笑著追問對面的男子。 “阿哥,你敢跟我去縣城嗎?” 后來,她的阿哥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記不清了,像是隔著一層永不散去的濃霧,她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甚至已經記不得他的名字,只是隱約知道像是姓徐…… 罷了,不想了,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田寶珍吸吸鼻子,逼回了眼中的淚,甩甩腦后的發,勾出一個漂亮的笑來安慰自己。 過去的,就讓他們過去吧。 童浩半蹲在墓碑前,一聲不吭,緩緩向外掏著祭品。 冷面,涼皮,炸串,餛飩。 當他倒出煎餅果子的時候,旁邊的高個青年實在忍不住了。 “那個,童哥,人家都是擺什么燒雞水果小點心,你上墳為什么要用煎餅果子?” 童浩沒搭話,輕輕將煎餅外面的塑料袋解開,小心放平,這才起身,好好打量起眼前這個男孩。黝黑,精瘦,成天呲著大白牙傻笑。警校剛畢業沒多久,自稱打小夢想就是進刑警隊,如今分到他手下,隊長讓他幫忙帶一帶。 “對了,你叫什么來著?” “孟昭,您叫我小孟就行?!?/br> “孟朝?”童浩一愣,“你叫孟朝?” “對,我爸姓孟,昭是天理昭昭那個昭,”青年順著童浩的視線瞥了眼墓碑,趕忙啃啃兩聲,清了清嗓子,“哦,不是這個朝,對不起,我爸沒起好名字——”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