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不可能是意外,絕對是陷阱,是徐慶利,一定是徐慶利提前搞松了腳手架,他以前就在工地上干這個的,做點手腳很簡單,他想弄死吳細妹,可沒想到上去的是——” 童浩忽地哽住,揮了揮胳膊,像是要驅趕悲傷。 “馬隊,咱都知道這孫子絕對有問題——” “是,但是證據呢?” 老馬大力拍打桌子,引得辦公室其他人紛紛扭頭朝這邊觀瞧。 “你給我拿出證據,實打實可以治他罪的證據,拿出來!只要你有,我立馬辦他!” 童浩氣紅了臉,抿白了嘴,“反正我就是不服氣!” “哪個服氣!你看看這辦公室里,哪個不是咬牙切齒地忍耐,哪個不是紅著眼在辦案!” 老馬也提高了嗓門。 “哦,就你跟孟朝親,就你心里難受,可這屋里的哪個跟他處的時間不比你長?別忘了,小孟當初還是我給引薦進來的,那我心里不別扭嗎?我——” 老馬又一次紅了眼圈,慌忙拿起桌上的水杯,汩汩灌水。 童浩臉上有點掛不住,偷眼打量了一圈,雖然快十二點了,可辦公室里還有七八個人在忙碌。他看見楚笑剛才偷著抹了把眼,現在又繼續面無表情地敲著鍵盤,整理筆錄。 老馬瞅了眼他,又掃了圈別人,咯啦一聲合上杯蓋。 “大家先別忙了,這都十一點多了,去休息休息吧?!?/br> 他掏出點錢遞給楚笑。 “小楚,你先帶兄弟姐妹們吃點東西去,活動活動筋骨,接下來還得辛苦一陣子呢?!?/br> “唔,”楚笑脧了眼童浩,轉身披上外套,“那我們在野餛飩攤上等你們?!?/br> 眾人默契一般,暫時停下手頭活計,三三兩兩,靜默著朝外走。 童浩起身,也要跟著出去,卻被老馬一把拉住。 “你上哪?” “吃飯?!?/br> “你給我回來,”他將他一把扽回凳子,“先別忙慌去,我有話跟你說?!?/br> 老馬坐他對面,打懷里掏出煙盒,伸手遞給童浩,自己也叼上一根。 童浩接過來,但沒抽,右手捏著,任煙兀自燃燒。 “其實孟的事,正常,真的,我干這一行二十幾年了,送走了多少兄弟,能平安退休的,那真是福氣了?!?/br> 老馬垂下腦袋,吐出口煙。蒼白的日光燈下,童浩直直盯著他后腦勺上灰白的亂發。 “今天是孟,下一個可能就是我?!?/br> “馬隊,你別說這話——” “我當時也這么跟孟談過話,他那時候,哭得稀里嘩啦的,還沒你堅強呢?!?/br> 老馬凝視著眼前跳躍的火星,就像是又一次看見了剛畢業的孟朝。 “這一晃,也得有小十年了,人這一輩子真是快啊,不經混?!?/br> “孟隊他……” “什么孟隊,當時他就是個青瓜蛋子,都叫他小孟,天天也是跟在我們屁股后面顛顛的傻樂呵?!?/br> 老馬揮揮手里的煙,難得的笑了笑。 “咱隊里傳統是傳幫帶,老手帶新人,手把手的教。你來得晚,有些事不知道,當時帶孟的那個老孫,唉,也是在抓捕罪犯的時候,走了?!?/br> 童浩低頭聽著,不言聲。 “破門的時候,嫌疑人揮著大砍刀就沖出來了,切西瓜那種,估摸著得 30 多厘米,寒光閃閃,閉著眼亂揮,那是要魚死網破的架勢,準備跟警察拼命呢。 “孟當時也嚇壞了,不怪他,剛畢業的小伙子,哪見過這種亡命徒,傻在原地,連躲都不會了,眼瞅著刀直劈到面門了,然后老孫,也就是當時帶他的老刑警,想也沒想就擋在孟前面了,自己沖上去制服,給其他隊員爭取反擊的時間,最后罪犯是抓到了,但他失血過多,還沒到醫院就咽了氣?!?/br> 童浩瞪著眼,不住地抽鼻子。手中的煙燃盡了,灰白色的灰,遲遲不肯落下。 “小童,你必須得知道,刀尖舔血的不只是罪犯,還有咱警察。一顆心日夜懸著,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你要是頭腦糊涂了,不僅沒法給受害者伸冤,弄不好還會把隊友,把自己的小命一塊兒給搭進去?!?/br> 老馬拍拍他肩膀。 “別怪我今天訓你,那些窮兇極惡的人,最知道怎么在人心尖上捅刀。就拿徐慶利來說,他是故意說些難聽的來激我們呢,就想詐我們的話,看我們手上有什么底牌,你要是順著他思路,你就著了他的道了?!?/br> “馬隊,我不明白,不一樣,跟我想的不一樣,以前學校里不是這么教的——” 童浩嘴一撇,眼里又兜著汪淚,他趕緊捂住臉,話語甕聲甕氣的。 “這才第一個案子,我跟著辦的第一個案子,可我現在已經糊涂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我不明白。而且,而且孟隊是為了保護罪犯死的,他死了之后,吳細妹居然還反口不承認畩澕獨傢,要不是你用天保做突破口,她到現在也不會交代什么。 “人怎么能心狠到這地步,她明明知道孟哥是為了她才爬上去的,她當時還千恩萬謝的,可怎么出事以后,又能夠翻臉不認呢,這不對,這還算是人么——” “童啊,你得承認,一樣米養百種人,這世間上的人就是有各式各樣的。有的只愛他自己,就像倪向東,他可以用別人的血來暖自己,可以毫無愧疚地踩著別人尸首往上爬。為了自己,視別人命如草芥,說打就打,說殺就殺,這是天生的惡種,說句難聽的,一旦教導不善,那就是社會的禍害。 “有的只愛自己的人,像曹小軍,像吳細妹,包括徐慶利,對自己人是真心的好,死心塌地,掏心掏肺,但是一旦出了自己人的范疇,對外面的陌生人,那就冷血淡漠的多了。為了保全自己愛的人,他們甚至不惜觸犯法律。 “你再看外面那些混社會的小孩,他們也是這樣,對自己弟兄仗義是真仗義,不惜鋌而走險的去維護,但是一旦撕破了臉,沖突了利益,覺得對方不是兄弟了,你再看,個個翻臉不認人,恨不得鉆心剜骨,反戈相向的事情太多了。 “還有一類人不一樣,與其說是善,不如說是慈悲。他們對每個人的不幸都心懷憐憫,無論是敵是友,是好是壞,只要你需要,他就會突破自己的膽怯,第一時間沖上去,擋在你前面,護你個周全。 “就像消防,醫生,軍人,警察,這都一個道理,干這一行必須得有大愛,得愛每個具體的人,不是口號,你看醫生能因為是仇人就不給治病了?還是消防因為不喜歡這人,著火就不救了? “孟是這樣的人,他能看到每個無辜者所承受的苦難并且感同身受,你也得做這樣的人,沒有這顆心,你做不了警察,也不配做警察?!?/br> 老馬把煙熄在煙灰缸里。 “童浩,你剛入行,我作為過來人,有義務給你提個醒。以后你會晝夜顛倒,會飲食無定,你會疲,會累,會沖人沒個好臉子,會見識各式各樣的罪惡,你的心會一次次撕開。這么說吧,咱干刑警的,能輪到咱們手上的,壓根沒幾個正經人。 “時間一長,血污會蒙住你的眼,心尖上的口子也會結痂變硬,你會變得麻木,你不得不麻木,不然太難受了,可你記住了,不能木,因為你一無所謂,一渾渾噩噩,一和稀泥,那才是真要了受害人的命。 “罪惡就是罪惡,永遠不要試圖替罪犯開脫,你該共情的是受害人。記得時時撕開自己心上的那層痂,用最軟和,最新鮮那點心尖rou去面對每個受害者,因為你穿著這身衣服,因為你是警察,要是干不了趁早走人,別污了那些好警察的名聲?!?/br> 童浩再也忍不住了,頭埋在桌子底下偷著抹淚。 “第一次見面時候,小孟他是怎么跟你說的?收起你的牙,收起你的笑,因為你要面對的是世界的險惡?!?/br> 老馬遞給他張紙巾。 “現在,收起你的淚,收起你的情緒,破案用的是腦子,不是恨,也不是放狠話,這個世界不會死無報應,做惡的人,一定會有報應,而你要用警察的方式,堂堂正正地,讓每個罪人受到制裁?!?/br> 老馬嘆口氣,把整包紙巾塞他懷里。 “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哪時候想通了,愿意端正態度好好辦案了,你就下來。我們在街口餛飩攤上等你,孟就愛這一口,你也來嘗嘗?!?/br> 老馬走了兩步忽然住腳,扶住門框偏頭看他。 “不要讓他白死,靜下心來想,如果他在,又會怎么辦?!?/br> 腳步聲漸漸遠去,只剩頭頂日光燈的嗡鳴。 童浩獨自窩在凳子上,抽出幾張紙巾,胡亂蹭著眼淚鼻涕,回味老馬適才的話。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 他推門走進孟朝的辦公室。 新隊長還沒調來,辦公室里的物品也還沒有完全清理,仍保留著他在時的樣子。外套胡亂搭在椅背,煙灰缸里滿是煙蒂,塑料茶杯歪在桌面一側,透明的杯壁上,凝著一圈圈的褐色茶漬。 童浩拉開凳子,坐到孟朝的辦公桌前,從他的視角望著一切。 “給我點提示吧,頭兒,”他喃喃道,“徐慶利真的太狡猾了,我們現在被他引到困局里去了,要是你在,肯定能找到他的破綻,求你給我們點提示吧,下一步到底該怎么辦?!?/br> 叮鈴鈴—— 桌上的座機忽然響了,在夜半的辦公室內回蕩。 童浩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后撤了撤身子。 叮鈴鈴—— 電話鈴仍響個不停,鼓噪著他的耳膜,一聲急于一聲。 叮鈴鈴—— 難道是孟朝? 難道是他打來電話,想要告知他們線索? 這大半夜的—— 童浩咽了口唾沫,胡亂想著,猶豫再三,還是橫下心,一把接了起來。 “喂?” 第五十四章 故事 徐慶利一屁股落到板凳上,覷了眼對面的人,笑了。 “怎么是你?” 童浩右手攥緊筆桿,努著腮幫,不開口。 “我跟那個老警察聊好幾回了,翻來覆去就那點事,該交代的我也都交代了,曹小軍我真沒想殺,但是夜黑風高的,他突然沖出來拿刀捅我,我反擊,這也算犯法?” 徐慶利盯住童浩,試圖從他眼底捕捉些許情緒。 “對了,這案子怎么還不結?難不成還缺什么證據?” 徐的神情平靜,近乎虔誠。 “警察同志,你們結案要是需要什么我這邊的口供,盡管問,我百分百坦白,有什么說什么,絕對配合你們工作?!?/br> 童浩側過臉去不看他,視線掃向桌上的一沓卷宗。 “今天不講曹小軍的案子,咱談談倪向東的?!?/br> 他故意點了兩下,他知道,他在偷看。 果然,徐慶利一愣,可轉瞬間又恢復了一貫的油滑,篩鑼擂鼓,臉上是一出即將登臺的好戲。 “我不知道啊,根本不認識,我只是燒了他尸體,這個我承認,確實做得不對,是不是也算犯法了?” 他不住搓手,腕上的手銬嘩浪作響,面帶討好,巴巴瞅著童浩。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