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沉默,女人前傾著身子朝里探,半晌,顫著聲回答: “夠了?!?/br> 他們在挖坑。 徐慶利明白了,也許是二人得了筆不義之財,想要暫時埋在這深山之中。 他轉身想走,畢竟鈔票填不飽肚皮,他要的是吃食,可轉念一想,一個嶄新的世界在眼前炸開:他可以用這筆錢買通村人,也可以改頭換面,甚至,遠走他鄉,將這筆錢用作投資的第一桶金,余生享受榮華富貴。 原本只想尋求一碗飯,如今面前卻擱著座金山,徐慶利心臟咚咚擂著腔子,屏著呼吸往后退,不料,踩到了樹枝。 咔嚓的脆響,在這驚心動魄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誰?” 自然是沒有回應。 心虛的三人同時僵在原地,烏云遮月,他們都沒有看清彼此的臉。 男人撂下鏟子,從褲兜掏出刀,一步步朝他逼近,徐慶利聞到了血與汗的腥氣,男人沉重灼熱的呼吸,晃動著他面前的葉片,他忘了跑,只閉著眼睛等死。 就在男人即將撥開樹叢的一瞬,女人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腕子。 “許是野物,這深山老林的,不會有別人?!?/br> “我去看看——” “別走,我不想自己在這兒——”女人的聲音在抖,半是啜泣,半是哀求,“不知怎么,心里慌得厲害,咱趕緊埋上,走吧?!?/br> 男人抿著嘴,重將刀別回后腰。 “聽你的?!?/br> 二人重新開始勞作,又是一陣泥土的窸窣,可徐慶利早已沒了偷看的膽量,捂住嘴,連滾帶爬地,一路竄回遠處的樹上。 他趴在枝丫上等了許久,直看著兩人打眼底下路過,匆匆忙忙朝山下奔,直等到腳步與喘息遠得聽不清楚,才提心吊膽地,抱著樹干,一點點蹭下來。 他在月色下尋找,鼻腔滿灌青草與泥土的味道,遠處蛙鳴轟響,更襯得眼前的靜。 他找到了,那塊的底色,明顯與別處不同。 徐慶利蹲下來,抖著手,拂去淺坑里的土。他滿心期待著錢財,不料,卻看見了一張臉。 一張男人的臉。 雙目緊閉,泡在血漬里。 徐慶利嚇了一跳,跌坐在地上,他想要嚎叫,想要報警,但又想起今時今日自己的身份,涌到嗓子眼兒的驚叫,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手撐在屁股后面,張大眼睛瞪著尸體。 男尸僵直地躺在坑里,閉著眼,并不看他。 月色如水,曠野之中,他和這具無名男尸,共守著同一樁秘密。 十來分鐘后,他終于緩過神來,怕什么,時至今日他與死人又有什么分別?找不到食物,下一個死的人就是他。這么想來,便對眼前的死人少了幾分恐懼,多了幾分好奇。 這個男人是誰? 他身上會不會有什么能吃的東西?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去掏男尸的褲兜,翻出了一盒壓癟的香煙,一只打火機,一只皮夾子。 皮夾子里錢不多,零星不過百十塊,還有一張身份證。 月明之下,身份證上的男人陰郁地乜著他,似曾相似的刮骨臉,細長眼,只是男人的左眉有道疤,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左臉,搓著臉上的胎記。 若沒有這個印記,兩人也算得上七八成的相似。 徐慶利定在原地,捏著身份證,久久地看著。 蛙鳴停歇,一個想法,落地生了根。 他被自己的大膽驚了一跳,嗤嗤笑起來,接著,又開始嗚嗚地哭。 他突然意識到命運終于手下留情,而這張身份證,便是他重返人間的車票。 只是—— 他瞥了眼男人,又抬起手腕,幾個月來第一次看起時間。 天亮之前,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黎明前夕,萬物靜寂,天地間只剩下秒針的聲響。 滴答,滴答。 屬于徐慶利的時間,開始倒數。 他先是剝去男人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又選中了一間空屋,將赤裸的男人拖了進去,臨窗放著,如此一來,焦尸更容易被及時發現,是的,這具尸體必須被人發現。 然后,他和著自己的血,在破汗衫上,寫下徐慶利此生最后的一封信。 他將手表摘下,小心翼翼地擱在最上面。他希望鄉親看在往日情分,能將表交給阿爸,給他晚年留一個念想。 滴答,滴答。 天色逐漸明亮。 他并不抽煙,所以打火機用得也不算熟練,哆嗦著,將茅草靠近火焰。 先是嗆鼻的煙,接著是猩紅的點,嗶啵作響,天干物燥,火舌很快張狂起來,肆意吞噬,拂面的烘熱。 他首先處理好男人的尸體,燒得焦黑,看不清面貌,然后,便輪到了自己。 他下不去手。 他必須下手。 他顫抖著,牙齒咬得格格響,發著狠,一頭栽進烈焰。 “啊——” 慘叫響徹山谷。 在遠處的南嶺村,一個外號叫麻仔的男人,從睡夢中驚醒。 他搓著眼睛踱到后院,遠遠望見一團白煙,自對岸的空屋升起。 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個名叫倪向東的男人,捂著燒傷的面頰,跌跌撞撞,重返人間。 第二十八章 偷生 他不擅撒謊,但他的余生,都變成了一場謊言。 麻仔的哀嚎,將“徐慶利”的死訊傳遍了全村。在包家人舉起刀棍砍向那具焦尸的瞬間,他沿著后山的小路,逃向遠方的村莊。 臉上燒灼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有什么滴了下來,糊住了左眼的視線,他不敢去碰,任由血和著汗,汩汩地往下,順著脖頸,暈染了衣衫。 此刻的折磨,更多來自腹中的饑餓。 天亮起,煙白色的天光,襯著漫山遍野藍綠的樹,摻雜其間的,是與南嶺村同樣貧瘠頹敗的茅屋。 他不敢貿然進村,繞著圈在周圍游蕩,終于在株鴉膽子底下,尋到一只死去的雞。 這雞不知被什么動物啃食,只剩下半拉身子,內臟掏了個干凈,如今空著個腔子,密密麻麻蓋著一層蒼蠅。 徐慶利踉蹌沖過去,不想兩膝一軟,徑直撲在了地上,也顧不得腿上的疼,連滾帶爬,喘息著,顫抖著,將腐rou,連著上面的蟲一股腦塞進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吞咽,雞毛卡在喉嚨,哽出了淚。 填飽肚子,生命也得到暫時的延續,他這才緩出余力,去在乎臉上的傷。 酸脹難耐,疼痛愈發劇烈,汗液刺激之下,仿佛碳火在皮下繼續燃燒,他連淚也擠不出來了,只剩呼哧呼哧地生喘。日頭越升越高,他扶著樹,來到一處池塘,跪在岸邊,將腦袋扎了進去。 徐慶利沒讀過什么醫書,也沒什么專業知識,只是模糊記得,以前村里誰做飯若是被熱油烹了,總是要放到冰涼的井水里去鎮靜的。 水是好的,水清洗萬物,不會臟人。老輩人也總是如此念叨,他閉著眼沉在水里,暗自祈禱柔波可以帶走細菌與傷痛。 清涼的水波暫時緩解了灼熱,直到憋不住氣了,他才抬起腦袋。 水珠滾落,眼前重新清晰起來,徐慶利這才看清,池塘對面的石頭上,蹲著個婦人。 那個婦人原是端著木盆在渙洗衣裳,見他來了,便停了手,此刻也抬著頭,怔怔地望向他。 徐慶利僵在原地,這個女人他認識,也是南嶺村的,前幾年嫁到這邊。 完了,如果被她認出了,先前忍受的一切苦難,就都白白辜負了。 他的思緒瘋狂運轉,想著怎樣才能糊弄過去,可誰知,婦人卻如同撞了鬼,尖叫著朝后躲閃,扔下衣裳奔回村里。 林間重又恢復安謐,湖面若鏡,映著他的面容。 徐慶利低下頭,第一次看清自己如今的樣貌。 那是全然陌生的一張臉,焦黑開裂,傷口滲著血珠,左邊的頭發、眉毛與睫毛全燒光了,光禿禿的,面頰上血與膿黏連在一起,大大小小的泡,也慢慢浮了上來。 他又驚又俱,胃中一陣翻騰,將剛才吃下的,又全嘔了出來。 可他沒有時間去哭,村子的方向有了響動,他晃悠悠地起身,擦擦嘴巴,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徐慶利沒了辦法,他沒有錢,也沒有膽子去治病。 眼下他所擁有的全部,不過是一身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舊衣服,一個假身份和那晚偷來的一百塊錢。他用這一百塊錢,先是給自己買了碗粉,吃了頓像人樣的飯菜,又去洗了個澡,在縣城邊上的小藥店買了卷紗布,胡亂纏上。 吃飽喝足后,他嗅著自己身上的肥皂香氣,心中充滿希望。 是的,他曾落到了谷底,如今總會走上坡路的。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期望的那般發展。 他找不到任何工作,沒有老板想要雇傭面目不清,來歷也不明的怪人。 一百塊錢不經花,很快見了底。他沒有多余的錢去買新繃帶,天氣炎熱,傷口反復感染,久不愈合,幾天之后,血與膿便結成了痂,黏在臟兮兮的繃帶上,腥臭難聞,他走過之處,人人掩鼻,面露嫌棄。 在徐慶利付不起房費的第四天,旅店老板終于將他趕了出去。 他低聲下氣地反復哀求,可老板不為所動,揚言再不走就將他扭送到派出所。聽到這三個字,徐慶利閉上了嘴,點點頭,默然轉身,匯入人頭攢動的陌生街頭。 他無處可去,只得四處流浪。 白天去翻垃圾桶找點吃食,晚上就睡在路邊,偶爾也能撿幾只礦泉水瓶,賣上點零錢,換一頓熱飯。 他感覺在山里的日子又回來了,只是一個游蕩在山野,一個游蕩在人群之中,他依舊是一個人,孤苦無依,被隔絕在人世的喜樂之外。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