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后脖梗兒早被毒日烤得通紅蛻皮,如今汗水一泡,不由銳痛起來。 他把外套褪下來,舉過頭頂去遮陰涼,汩汩的汗便順著兩條胳膊,往回倒灌。 前天還在北方的寒夜里抽煙,今天就到了祖國大好河山的最南邊,天不亮就開始一路的翻山越嶺,童浩覺得自己像是戲臺上的人物,背景一扯,燈光一變,便換了一種人生,踩在紅土地上的每一步都不真切,恍若踏著一場夢。 那晚搜查完倪向東的住處后,孟朝便覺得事有蹊蹺,而楚笑的電話,更是為本就復雜的案件平添上重重迷霧。 倪向東的轉賬記錄牽扯出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物:徐財增。 她調查過,這徐財增沒什么特別,不過是南洋省南嶺村的一個孤寡老人,喪子后常年獨居,從明面上看,他與倪向東二人不僅年齡懸殊,素日也并無來往,近乎是并不相交的兩條平行線。 那倪向東緣何要將他選為救濟對象呢? 就算是他決心要做好人好事,可也不至于連著十多年,將所有積蓄雷打不動地奉獻給同一個對象。 孟朝越想越不對,隱隱覺得倪向東性情大變的秘密,就埋藏在南嶺村,沉睡在一樁樁的陳年往事里,而他與吳細妹、曹小軍的情感糾葛,也并非傳聞中那么簡單,其中的千絲萬縷,兜兜轉轉,必得親自跑一趟才能探得清。 當天晚上,他一趕回局里便打好了申請報告,上司那邊的善后工作也丟給老馬處理,拽著童浩,兩人坐著最近的航班,直接飛到了南洋省。 他們必須分秒必爭,因為倪向東正蟄伏在暗處。 這個性情陰晴不定的男人,下次露面時,扮演的角色究竟是善人還是惡霸,誰也無法保證。 下了飛機,二人馬不停蹄,當天就趕到了派出所。琴島那邊早已打過招呼,這邊的對接人員也提前做好了準備,眾人開了個簡短的碰頭會,聊了聊倪向東以及徐財增的家庭情況,之后便就近尋了家旅店,稍作休息。 第二日,天還未亮,孟朝便拉著童浩繼續趕路。 可萬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大半天的腳程。 南嶺村地處偏僻,群山環繞,公共汽車只肯將他們捎到附近稍大一點的鎮上,再往山里走,柏油路就沒了,只剩下粗糲顛簸的土路,二人只好搭乘當地的“三腳貓”——一種改裝摩托車,跟跑去鎮上買雞仔的大姨,窩在同一個挎斗里。 四人加上一筐子小雞,擠作一團,鬧哄哄,汗津津的顛了一上午。 然而,就連這小摩托也坐不到底。 土路只修到了山腳下,南嶺村偏在山坳深處,唯一的路徑便是林間曲折蜿蜒的羊腸小道。無論他們如何游說,又將車費翻了多少倍,開“三腳貓”的司機愣是不肯再往上走,大姨也鬧著要早點把雞仔帶回村,一會兒怕山里的野物給叼了去,一會兒又怕山路震蕩,不知多少雞苗要死在暈車上。 沒法子,兩人只得下車,立在一棵榴蓮樹下,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相顧無言,身后是連綿起伏的群山。 最終,還是孟朝撐開了地圖,強打精神,領頭踏上潮濕泥濘的紅土地。 開始倒也新鮮。 童浩目光所及,皆是綿延無盡的青蔥蒼綠,是從未見過的新鮮與稀有,是與北方截然不同的南國風情。 小路兩側植被繁茂,粗獷的枝葉遮天蔽日,肆意蓬勃,卻又個個叫不上名字,只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厚重與壓迫,是人類渺小生命無法抗衡的原始力量之美。 他邊走邊稀罕,就連路邊的柚子樹也會讓他駐足觀瞧,路過芒果樹時,更是停下來晃動樹干,試圖吃點果子。 “這棵是海漆,那株是桫欏,再遠些的,是絲葵和拉貢木?!?/br> 孟朝邊走邊向他介紹,嘴里一連竄地冒出許多稀奇古怪的名字,還有什么角果木、瓶花木、龍血樹與糖棕樹,他一路念叨著,引得童浩嘖嘖稱奇。 但更多奇異的植物,連孟朝也未曾見過,于是兩人便停下腳步,一起抬頭觀賞,一起嘖嘖稱奇。 可慢慢的,也就麻木了。 到底是rou體的苦難占了上風。 烈日高懸,一連走了大半天,前后連個人影也沒見到,似乎山外的整個文明世界早已滅絕,他倆是天地間最后的人類,逃難在這無有盡頭的森林之中。 童浩即便是再年輕,也扛不住這不眠不休,連軸轉的工作量。 等翻過兩座山頭,嘴里的話越來越少,腳下的步子越邁越小,外套裹在頭上,背包里的水早已喝光,整個人又困又渴,只剩下腿帶著腦子機械性地往前挪。 “頭兒,等等?!?/br> 他靠定一棵棕櫚樹,再也不肯挪步,聲音被正午的太陽烘得干癟沙啞。 “歇歇,求你,我謝謝了?!?/br> 孟朝正拄著棍,在他前面三五步的地方掙扎著往前移,聞聲不由停了腳。 “別停,就快到了,”他低頭瞅瞅地圖,伸手一指,“再翻過這個,不,至多兩個山頭,就到了?!?/br> “翻剛才那座山之前,你也是這么說的?!?/br> “剛才這不地圖看反了嘛,”孟朝連哄帶騙,“走吧,太陽落了更要命,誰知道這林子里藏著些什么鬼東西?!?/br> 童浩嘴上抱怨,但還是甩開步子跟了上去。 “頭兒,你為什么不讓他們送咱呢?” 當地派出所原本要送他們來的,可是孟朝謝絕了他們要求陪同的好意,執意堅持第一次上門不必勞師動眾,只由他們兩人便可。 “我也說不清,總感覺這案子枝蔓相連,沒咱之前想得那么簡單?!?/br> 他折下段樹枝,小心地擼去枝葉。 “還是低調點吧,我怕打草驚蛇?!?/br> “誰是蛇?” 孟朝抬頭,卻并未回答童浩的發問,自顧自地又反問了一句。 “你還記得當地人是怎么評價倪向東的嗎?” “死不足惜?!?/br> 據當地警方介紹,倪向東確實是地方一霸,所以當他們聽聞倪向東可能涉及到人命官司時并不意外。 用他們的話說,不只是曹小軍,為了自保,倪向東連自己的親老子都會動手滅口??墒沁@人偏又謹慎狡詐,屢屢逃脫,讓當地警方也很頭疼,想辦他又總捉不住實打實的證據,直到聽聞他去外地打工后,才勉強松了口氣。 “依你看,他有改過自新的傾向嗎?”孟朝拋出了自己的疑問。 “可能我們的身份不該這么講,但是,呃,”小警察干笑了幾下,“只能說,有的人,天生就是惡胚?!?/br> 可說起徐財增,與會的幾人面面相覷,從來沒聽過這么個人。 只有一個剛調過來沒幾年的老警察覺得這名字有點熟悉,他以前在基層干,專門負責鎮子周邊的村莊。 他猶豫了半天,吞吞吐吐開了口。 “記起來了,好像跟包家命案有關?!?/br> “包家?” 孟朝警醒,忽然想起吳細妹對他說過,倪向東曾經殺死過一個姓包的人。 難道二者之間有所關聯? “對,據說是徐財增他兒子酒后失態,殺了包德盛,當時鬧得挺大,包家莊的人把南嶺村都圍起來了,后來還是我們去調解的?!?/br> “他兒子,”童浩瞪大眼,“姓什么?” 老警察笑笑,“老子叫徐財增,兒子自然也姓徐啊?!?/br> “他幾個孩子?” “我記得就一個,對,就一個?!?/br> “那我們能見見這個徐——” “見不著,早死了?!?/br> “死了?” “對,事發半年多吧,自殺了?!?/br> 孟朝聽著他們的對話,一言不發,暗自捋順著底層的邏輯關系。 倪向東為何要給殺人犯的父親打錢?難道是—— “頭兒,你的意思是倪向東出于愧疚,要贍養這個老人?” “不,我反倒是覺得——”孟朝住了口,“算了,現在咱們也只是假設階段,還沒有實質性的證據,這兩天我也總擔心,會不會是自己想多了。你知道,這行干久了,就容易疑神疑鬼的,凡事都持個懷疑態度?!?/br> 他把做好的登山杖遞給童浩。 “走吧,堅持堅持,就快到了?!?/br> 這次孟朝倒是真沒誆他。 越往前走,樹木越稀疏,地勢也逐漸平緩下來,視線盡頭終于有了人煙。 大片大片的農田,種著油綠的稻谷,偶爾也夾著幾片芒果種植地。 對岸山腰上,散落著稀稀落落的茅屋,互不相礙,掩映在樟樹與榕樹之間。 一頭瘦削的黃牛立在道旁,低頭咀嚼著荒草,緩慢笨拙,尾巴遲滯地甩動,驅趕著成團的蚊蟲。 此時的童浩早已沒了知覺,只顧低著頭,哼哧哼哧地往前走,還是孟朝一把拉住了他。 “嗯?” 孟朝也累得不愿多講,甩甩頭,示意他仔細看。 “喏?!?/br> 童浩搓了把眼里的汗,這才看清老牛俯身的灌木叢中,匿著塊石頭碑。 歲月侵蝕,紅漆斑駁,但上面陰刻著的字跡依稀可見:南嶺村。 第二十四章 荒村 曾經以為永遠無法抵達的南嶺村,如今近在眼前。 村子臥在群山峻嶺之間,稀疏的茅屋是鋪天蓋地的綠意里唯一的異色,宛若星火落在了緞子上,燙出一個個的洞。 一條曲折泥濘的土路隱在石碑旁的灌木叢中,古老的南嶺村像是一個謎底,靜待在長路盡頭。 孟朝向童浩遞個眼色,二人重振起精神,大步向前。 村口是幾畝薄田,卻不見人來耕種,如今田野里稻谷枯萎,荒草蔓延,只剩下禿尾巴的公雞,在田埂間蹦跳著啄食。 四處可見郁郁蔥蔥的參天古木,房舍懶洋洋地散落其間。大多是老式茅屋,歷經了上百年的風雨浸潤,外墻霉漬斑駁,地基崩坍下陷,開裂的木門上,依稀可見脫色殘毀的年畫,供奉著遙遠陌生的神明。 不少人家閂門閉戶,鎖眼生著銅銹,整座村落仿佛擱淺在了往昔,望不見一縷鮮活的炊煙。 二人停在一家老宅外,通過垮塌的圍墻朝里張望。 院子里草木齊膝,早已成為野兔的天堂,遍地雞糞鴨屎,在腐臭的塑料袋之間,一只瘦得皮包骨的老黃狗,趴在枯井旁邊,瞇縫著眼睛,在烈日下嗬嗬吐著舌頭。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