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長手長腳,瘦長一條,吃的不好,偏又比村里其他男孩要高些,漸漸地,更沒人敢欺負他了。 因他讀了初中,在村子里也算是個文化人了。老校長年邁之后,便放心地將學校交到了他手里,那些欺侮他的人,如今可都尊重起來。 就連他阿爸背著竹簍路過田埂時,心里也是帶著幾分得意的,干癟的腦殼高高昂起來,像只贏了的斗雞。 對了,阿爸許久不曾動手了,不只因疼愛,更因為想明白了——畢竟是獨苗,總要指著他養老送終的。 他的日子順遂起來,像是雨過天晴。 天天夾著課本,穿著頂文明的短襯衫,哼著山歌,嚼著檳榔,踱步于校舍與家之間,過得樸實安逸。 只有一人能撩動他心弦。 田家的小女,名叫寶珍,生得團團的,惹人憐愛,一笑兩只小梨渦,他看見也止不住的跟著癡笑。 田寶珍嬌小,卻有主見,雖總甜甜笑著,那溫順不過是做做樣子。 她是不可馴服的,她表現出的所有柔軟,不過是為了馴服別人的手段。 可他不知這些,只當是自己有魅力,征服了這個女子。 一來二去,兩人對上了眼,時不時地約在黃昏后的椰林里碰面。 那天晚上,他在附近溜達了許久,才等到她的姍姍來遲。 他照舊憨笑著,遞上新采摘的野花,可寶珍這次沒有接,只是怏怏踢著腳邊的草,一臉失落。 “怎么?誰惹你了?” 她別過臉去,并不答話。 “說出來,我替你揍去?!?/br> 不過是一句牛皮話,他從來沒打過誰的。 “我家給我安排了門親事,聽說男方丑得很?!?/br> 他一下子蔫了,手里的花也跟著蔫了下來。 “我沒答應?!?/br> 他又活了過來,連同手里的花,又一次擎上去,顛顛地獻殷勤。 “寶珍,那么你跟我——” 她仰起臉,黑眸子映著月色,泛起一層柔波,深不見底。 他從未見過她這幅樣子,看得心驚rou跳。 “阿哥,我準備去縣城闖闖,你敢陪我嗎?” 不問愿不愿,只問敢不敢。 他十幾年的悶氣一下子被激發起來,血氣上涌,定要強裝出一副大丈夫的樣子。 再一個,心底也有按捺不住地興奮,他還從沒想過要去村莊以外的地方瞧瞧,那只在書本上聽說過的花花世界,看樣子終要觸手可及了。 輾轉了一夜,他下定了決心。 走! 憑他的本事,還怕闖不出一番名堂嘛? 他沒跟阿爸商量,只留下一張字條——激越之下,他竟忘了阿爸不識字。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便跟著田寶珍,踏上了去定安縣的路。 他瞅著尚懸在天邊的月牙兒,滿心是來日的衣錦還鄉。 卻不料,命運躲在長路盡頭,候著他的,是有去無回。 第十七章 兇年(二) 錢,是人的底氣。 他蔫了。 剛來的幾天,眼見的新鮮著實讓他興奮。 川流的車,不滅的燈,生吃的洋菜,唇瓣鮮紅的女子,乃至穿著衣服招搖過市的寵物狗。 一切的一切,真真現在眼前,讓他嘖嘖稱奇,對這座城滿意極了,似乎配得上他的奔赴。 可過了幾天,繁華的城,倒襯出他的不足來了。 眼界,見識,穿衣,談吐,為人處事,就連口音都不對頭,成了惹人招笑的把柄。 多讀的那幾本書足以讓他在村里耀武揚威,可城里并不缺這些。 初中生,高中生,甚至大學生,遍地都是。 體面的工作是尋不到的,老師自然再做不成,就算是幼兒園,也不會要一個初中肄業的男子。 兜兜轉轉了半個月,一份像樣的工作都沒找見,隨身的錢也花得三三兩兩,他一下子失了自信,散了底氣。 寶珍倒混得比他好些。 人俏,嘴甜,話也說得漂亮,加上肯吃苦,一來二去,混成了服裝廠車間里的小主管。業余時間還報了什么補習班,聽說鐵了心要謀個文憑。 朋友也比他多,很快扎住了腳,學她們的樣子,散開頭發,抹白臉皮,穿高跟,搽香水,耳朵上短墜子多得不重樣,跟城里女子并無二致。 他后來的工作還是田寶珍給托人介紹的。 在橡膠廠做配料工,住宿舍,管吃飯,除了累點、苦點、無聊點,其他都讓他滿意,至少掙得是比家鄉多的。 想起家中祖輩靠種橡膠樹謀生,而他靠橡膠加工混口飯吃,終是子承了父業,沒逃出這個圈子。 但多少高級了些,有技術含量,他總是這么安慰自己。 忍吧,只要忍得夠久,終會有出頭之日。 再個,忍耐是他的長處,他最是知道該怎么忍的。 憨厚地笑,幫別人頂班,從不跟人拌嘴,聚餐時第一個結賬,日久天長,人人都開始稱道他老實、義氣,身邊的哥們兒、朋友也多了起來。 至多兩年下來,混個小組長是不成問題的,他如此忖著。 只是寶珍越來越難約。 打電話總推說忙,聲音也懶懶的,他只以為她是備考累了,也并不多想。 休班時就跟著工友們去喝酒、上網、打游戲,當然,也是去過幾次按摩房的,他不想的,推不過工友們熱情,半推半就,也就成了。 再后來,聽說寶珍如愿考上了成人大學,他歡喜極了。 是時候結親了,他將要娶個大學生,村里第一個女大學生,這是光耀門楣的事,顯得他極有本事,這么多年的隱忍也算是有了回報。 說起寶珍,這幾年兩人并沒什么逾矩的,在外人面前也只說是同鄉,相互照應,從未以其他身份相稱。 他知道,她那是害羞。 如今他也攢夠了錢,足以回鄉蓋間新屋子,娶她,生一堆孩子。 等回鄉以后,他搖身一變又是那個受人尊敬的老師,不僅如此,他還親眼見識過大山外面的花花世界,這足以為他的身份更添上幾分金貴。 想到這里,他歡欣鼓舞,買了一屜rou包子,騎上電動車,直奔寶珍宿舍樓下。 寶珍聽說他要來,早早在樓下等著,一襲吊帶連衣裙,兩條膀子露在外面,光潔如玉,卷發散在肩頭,人逢喜事,更是媚眼含春。 他一下子慫了,忸怩著,半天不知如何開口,倒是田寶珍先開了腔。 “我也正有事要跟阿哥說哩,”她甜甜地笑,“我尋著愛人了,馬上訂親了?!?/br> 這招倒是新鮮,想不到寶珍如此有情調,竟先撩撥起他來。 “阿哥你不僅認識,還熟悉的很呢?!?/br> 他心潮澎湃,強忍下激動,想繼續這戀愛游戲,故意順著她追問。 “哦?是誰?” 她撥開發絲,笑得天真無邪。 “包德盛?!?/br> 他愣住。 包德盛他是知道的,之前吃過幾次飯。 他極不喜歡這人,好酒,好吹牛,當然,他是有吹牛的資本的。 家里承包了一整片甘蔗林,還有個叔叔在定城里開廠子,一家人囂張跋扈,字不識得幾個,錢卻掙得不少。 “他這人俗得很,”他急得轉圈,嘴上卻不肯露怯,“你喜歡他?” “重要嗎?” 寶珍歪頭,圓溜溜的眼睛盯著他,這單純勁倒給他問住了。 “怎么不重要?怎么能跟個全不愛的——” “感情總可以培養的,”她哼一聲,“之前勸女子結婚時,不都這么說?現在又反口?” 他張張嘴,卻全無活氣,像砧板上等死的魚。 “阿哥,你是比我明白的,結婚好比合伙開買賣,講好價格,規矩,底線,然后各負其責,那這樁生意就總能做得下去,單憑愛?” 她收起笑,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你看看那些一心謀愛的,幾個好下場?” “田寶珍,你怎么能這么想?世俗,勢利,你讀書就學了這個?簡直掉進錢眼兒去了!” “那我來問你,若是廠長女兒跟我同時追求你,你要誰?” “自然是——” “不許扯謊,天打雷劈!” 他喪氣了,因不知這天上是否真有神靈,不敢違背心意賭咒發誓,只得敗了陣一般彎腰駝背,訥訥不語。 “你想可以,怎么到我這就不行了?只怕到那時候,你又是另一套大道理,反過來勸我了?!?/br>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