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蝕 第5節
當時,也是這個眼神,令程宛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救她。 然而現在,這雙眼睛卻如同一潭死水,再無波瀾,讓人看了,只是心痛。 “熊萍萍……”程宛輕輕地喊了一聲,聲音很溫柔。 旁邊的女醫生勢要制止她,程宛輕輕地擺擺手,對她點點頭。女醫生似有猶豫,但還是停下了腳步。 “熊萍萍,你還記得我嗎,當初是我找到了你?!?/br> 和第一次一樣,女孩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 可程宛不在乎,她還是繼續說下去:“我來看你了……沒想到吧?我記得你應該想得到,你可是答應過我,出來以后,要帶我去吃你們家樓下的拉面。你跟我說,那里的拉面可好吃了,一輩子都忘不了……” 女孩依然沒有反應。 程宛低了低頭,穩了穩情緒,又接著說:“其實那件事與你無關,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沒必要太過自責,有些事,也許是注定的,遲早會走到那一步……”話未說完,她又一次低下頭來,只覺得鼻頭發酸。歇了一會,她才接著說,“熊萍萍,我希望你可以振作起來,如果你聽得到我說的話……如果說,要一個人付出代價,那個也不該是你,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不該將自己陷入無盡的自責里,那樣于事無補?!?/br> 仍然是這樣,女孩只是呆呆的。 “我會在這里待很長一段時間,趁著這段時間,我會經常來陪陪你,也會查清楚一些事情。你需要什么,跟我說,我可以幫你帶?!睕]有回答,程宛禁不住自嘲地笑了笑,笑過之后,又對她說,“我先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下次過來,我給你帶拉面,你們家樓下的,如果我有幸,嘗的到的話?!?/br> 說完,程宛溫柔的笑了笑,沖女醫生點了點頭,二人輕手輕腳,離開了病房。 就在房門被關上的下一秒,一滴晶瑩的淚珠劃過女孩柔嫩的臉龐,女孩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一直沒有人來看過她嗎?” “沒有,反正照顧她這么長時間了,我還真沒見過有什么人來探視過她?!?/br> 程宛先是一愣,然后啞然失笑,不知是慶幸還是悲哀。 “其實也可以理解,母親去世,父親又在那么遠的地方,也有自己的家庭和事業,那樣的家庭……不過,每個月的醫療費,基本上都是按時到賬……” “那個熊先生有沒有過問過她的情況,哪怕是一個電話?” “沒有,不過有時候會叮囑我們看好她,避免發生意外?!?/br> 意外?什么樣的意外?是怕熊萍萍突然逃出精神病院、找他的麻煩嗎?程宛在心中冷笑,冷笑之后,又是悲哀,為了那個可憐的女孩…… 女醫生一直把程宛送到了住院部的門口,在她離開后,又關上了大門。 程宛并未走遠,只是繞著住院部慢慢地走著,好像是散步一樣,一直到熊萍萍的病房樓下,她停下了腳步,仰起頭,目光鎖定在其中一個窗戶上。想象著在那扇窗戶后面,熊萍萍正坐在床上,靜靜地發呆,她應該是在期待著什么,于是一天又一天,重復著同樣的動作,從早到晚,從希望到失望,期待并未發生,從始至終,沒有什么奇跡。 明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勞,但她無能為力,除了這里,她還可以去哪兒;還有誰,還可以給她一個天地,給她一個家? 是那個被她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嗎?或許不是吧,因為他給她的選擇,是這里。 既然大難不死,那就把你關起來,保護你“永遠平安”。 程宛感同身受,瞬間,痛苦地難以自拔。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手機仍然是靜音,卻開了震動,在口袋里叫個不停,隔著衣服,刺激著皮膚。 并沒有馬上拿出,而是等待著嗡鳴聲停止,她才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果然是一個未接電話,還有一條微信-- “我在外面等你?!?/br> 程宛愣住了,外面?哪個外面?難道…… 她不由地抬起頭來,目光穿過不遠處的大門,射向那人聲鼎沸的院外? 他來了?他怎么會來?而且就在門口?是為她而來嗎?程宛又一次抬起頭,望著正上方的那個窗戶,久久凝視…… 出了醫院大門,程宛一眼就看見站在那里的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總是站在最顯眼的地方,讓她一下子就可以看見。 他們有多長時間沒有見過面了?那天自己得到停職通知、走出局長辦公室,他就站在樓梯口,靜靜地看著自己,一句話也沒說。她也沒有開口。兩個人就這樣對視了一分鐘,然后便擦肩而過,各走各的路。她下樓回家,他上樓工作,即便是不得已的錯身,也是各自保持沉默了。 到現在,差不多一個月了。 一個月的時間,他變化很大,看起來越是意氣風發了。聽說是調到了省廳,成立了積案小組,仕途更上一層樓,只要不犯錯…… 夜深人靜時,程宛躺在床上,忍不住去想,如果當初自己沒遇上那場所謂的網暴,或許他今天的位置就是自己的,最起碼平起平坐。 只是在她看來,有些事,命中注定,無人可以改變。 “走吧?!彼叩剿媲?,對她說,嘴角一揚,蕩起一個淡淡的笑容,“我有話跟你說?!?/br> 第8章 2021年9月【8】 “這里的環境太嘈雜,不適合聊天,更不適合討論案情?!?/br> “大哥,這里已經是包房了,而且也不是飯點,店里也沒人?!睆娙讨?,程宛沖著對面的男子翻了個白眼。在她看來,這男人現在的表現就兩個字,矯情。 對于談話的地點,他們曾經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距離精神病院兩百米左右的咖啡屋,需要拐個彎,在一個角落里,地方偏僻,相對安靜;另一個就是處在醫院對面、過個馬路就到的重慶火鍋。作為土生土長、一輩子沒有出過國的程宛,選擇可想而知,而作為海歸博士,單坤的選擇也是可以想象的。但他終究沒擰過程宛,畢竟她是隨時可以拒絕的。 盡管不情不愿地隨著程宛進了火鍋店,但一開口,他還是忍不住評頭論足,表達自己的不滿。 被女人嗆了以后,單坤并沒有反駁,輕輕地笑了笑,不說什么。待得菜上齊了、店員離開了,他一面若無其事地涮菜、一面淡淡的對她說著話-- “閆敏柔,就是在小區門口擺攤賣豆腐腦的那個女人,涉及到一樁失蹤案,五年了?!?/br> 正在夾菜的程宛在這個時候,頓住了。 見此,單坤嘴角上揚,勾起一抹笑,果然,自己引發了她的興趣。 “閆家祥,閆敏柔的父親,八年前,突然失蹤,至今未歸。閆敏柔年年報案,派出所、公安局,年年在找,可人好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過?!?/br> 程宛皺起了眉頭,從鍋里夾起一塊毛肚,放在盤子里,輕輕地蘸著芝麻醬,直到完全裹上,都沒有放進嘴里。 看到這一幕,單坤反而是越發得意了,挑起一塊牛rou,放在口中,邊吃邊說:“事發后,這個閆敏柔就成了警方第一個懷疑對象?!?/br> 程宛再一次頓住了,抬頭看他,皺起眉頭,怎么會…… “你沒聽錯,閆敏柔就是嫌疑人?!眴卫c著頭,認真地說,“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這個閆家祥家暴?!?/br> “家暴?” “閆家祥的家暴史由來已久,根據當初的調查記錄,鄰居們反映,在閆家祥失蹤前,他就經常毆打、辱罵母女倆。這樣的家庭暴力,可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而是十幾年,光鄰居報案都有十幾起……” “沒有徹底解決嗎?” “你也知道,這種事很難定性?!?/br> 程宛沉默了,筷子輕輕敲擊著瓷碗,若有所思。 單坤看了她一眼,接著說下去:“寧秋葉,閆敏柔的母親,十年前去世,據說是在農村,心臟病突發而死。因為不想火化,就在農村就地掩埋,直到兩年后,因為房產證的問題,閆敏柔才跑到派出所銷戶……”說到這,他沉下臉來,深深的看著她,深意滿滿。 “你是懷疑寧秋葉還沒有死?”程宛讀懂了他的心思,“是她殺了閆家祥?” 單坤笑著豎起了大拇指,表示贊譽:“關于寧秋葉的死,派出所曾經去調查過,問過很多人,他們大部分都是聽說,根本沒有親眼看見。真正親眼看見的,只有三個人,閆敏柔、寧秋葉的母親、還有村醫李越閔。而這李越閔和他們是有親戚關系的,他是寧秋葉的表哥、閆敏柔的表舅。至于其他人,大部分都是第二天早上才得到消息的,而那個時候,棺材板已經扣上了……” “沒有再開棺嗎?” “根據李越閔的說法t?,寧秋葉是心臟病突發去世的,死亡時,臉上的表情非常痛苦、不好看。當時村子里只有一些個留守老人,他們忌諱這個。所以并沒有人提出要開棺看一眼,不吉利?!?/br> “閆家祥也沒有要求看看?” “他當時是跟著一個建筑隊在外地,閆敏柔打電話通知他,他說他走不開……” “走不開?”程宛撇了撇嘴,這個說法實在是…… “你可以理解為他根本就不想回來,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和一個寡婦打得火熱……” “???”還有桃色新聞??? “這也是后來,閆家祥失蹤后,派出所查出來的事實。據說建筑隊本來有一對夫妻,男的是瓦工,女的就在隊里做飯。后來男的出了意外,包工頭不愿意賠錢,就讓那個女人繼續留下。時間長了,那個女人就和閆家祥好上了。寧秋葉去世的時候,剛好是他們倆的蜜月期,否則也不可能女兒打電話也叫不回來?!?/br> “蜜月期?”程宛嗤笑,在她看來,這就是個諷刺,“那后來呢,他們還在一起嗎?” “沒有了,也就一兩年,他們就分手了。那個女人要了包工頭的一筆錢,回家去了,后來又改嫁了。閆家祥失蹤后,派出所找過她,確定和她沒有關系?!眴卫ふf完,認真地看著對面的女子。 程宛以手托腮,望著窗外,沉默了片刻,她說道:“寧秋葉為了躲過家暴,來了個假死、逃離魔掌;妻子‘去世’,別的女人又提出了分手,閆家祥心情郁悶,把所有的怒火發泄在了唯一的女兒身上。剛開始,閆敏柔為了母親,還可以忍辱負重;時間久了,閆敏柔也承受不住身心的巨大壓力,終于舉起武器,殺死了自己的父親?!?/br> “不可能嗎?” “可能,但現在有兩個問題?!背掏鹋e起兩根指頭,“一,如果寧秋葉還沒有死,她現在在哪兒;二,如果真的是閆敏柔殺了人,尸體在哪里。她住的地方可是城里的正規小區,不是農村的自建房,想要藏尸,可沒那么容易?!?/br> “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如果這些問題可以解決,所有的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眴卫っ掳?,思考著問題,時不時地向程宛投去期待的眼神。 “你看著我干什么,這是你的工作,與我何干?”程宛再次低下頭,夾起一片羊rou,放在鍋里,若無其事地涮了起來。 “你不覺得我們很有緣分嗎,前后腳來到河州?” “充其量也就是巧合?!?/br> “這么巧?”單坤彎起嘴,輕輕地笑了笑。 “我現在就是個無業游民,想去哪兒去哪兒,我還準備來個環球旅游……” “第一站就是河州?而且還專門來了這個精神病院?你的口味夠特別的啊?!眴卫娙讨?,說出這樣一句話。 程宛不淡定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秉承著“好女不跟男爭”的傳統,挖苦的話放在心里,并沒有說出來。 “其實你在辦公室里分析的沒錯,那個綁架案確實是疑點重重?!?/br> 聽到這話,程宛只是悄悄地停了一下,隨后又繼續吃著火鍋,并沒有因為他的理解而歡呼雀躍。 “首先,作為一個索要被拖欠工資的民工,既然決定綁架一個人要挾自己的老板,他首先就應該弄清楚,對于老板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一個是遠隔千里之外、已經被拋棄了的女兒,一個是養在自己身邊、視若珍寶的兒子,孰輕孰重?更何況一個二十歲,一個九歲,哪一個更方便、更容易控制,不用說。而他卻偏偏選了那個熊萍萍……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真的被撕了票,熊大??峙乱膊粫饕坏窝蹨I。為什么,他還要這么做?” 程宛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他只是在重復自己提出過的疑點??捎惺裁从媚?? 案子已經結束了,綁匪被擊斃,受害者被成功解救,萬事大吉,只除了…… “還有,既然覺得女兒受了刺激、需要入院治療,為什么熊大裕沒有把女兒放在龍州,放在他身邊,偏偏選擇千里之外的河州?是的,我承認,熊萍萍的老家就在河州,前二十年,母女倆就在這里相依為命,可康如錦已經去世了,她在這里無依無靠,沒有任何親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半個月來,應該沒有人來探視過熊萍萍吧?!?/br> 聽了這話,程宛驚了一下,抬頭發現對面的男人笑的得意,見不得他如此,她便說:“好像是有幾個陌生網友,醫院沒讓進?!?/br> 單坤攤了攤手,好像在說,怎么樣,我說的沒錯吧。 “就算是被所有人拋棄了,又如何,最起碼她還活著?!背掏鸱畔驴曜?,認真地看著他說,“只要她還活著,我就不后悔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切,哪怕被所有人唾罵……”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過來,為什么還要特意來找她?”單坤反問,“別告訴我,你是為了周游世界,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的內心并沒有你表面上的云淡風輕、毫不在意。而且你在意的不僅僅是事情的真相,還有就是到底是誰在討伐你,到底是誰在一遍一遍避重就輕地強調,你是殺人兇手?!?/br> 拿著水杯的手不自覺地晃了晃,一杯水撒了一大半,程宛卻渾然不知,只是呆呆地看著對面的單坤,這個將一切看透的男子。 “其實你的質疑是對的,我們也應該對案件進行重新調查,但這不該是你個人所為,你個人也沒辦法進行調查。不過還好,我來了?!眴卫の⑽⒁恍?,身體前傾,湊向她,“或許我可以幫你……” “你誤會了,我不是來調查舊案的,我是來散心的?!背掏鸷敛豢蜌獾卮驍嗨脑?,看他皺起眉頭、一臉嫌棄的表情,她也笑了,“莫名其妙被全世界討伐、還不能說出真相,你知道我有多憋屈、多難過?這么多年來,我太累了,沒日沒夜的工作,讓我精疲力盡?,F在好了,我終于可以休息了,而且是沒有任何心理壓力的休息……怎么樣,是不是很羨慕我?” 說到這,她突然笑了起來,只不過這笑容在他眼里有些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