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浮光散去, 終于露出沉國頹敗的真實來。 勢若破竹的敵國騎兵在昨夜已攻入城外官道,將官道上駐守的三千精兵殺之殆盡。 沈合乾作為此戰主帥,與眾副將徹夜論完戰勢, 布置了一個又一個精妙的戰陣天明時,官道上的精兵已死盡,他和其他將領一起目光沉沉地盯著輿圖布陣。 探子將敵軍如何兇猛的訊息帶入帥帳, 帳外肅立的殘兵們面沉如水等待著死亡。 沈合乾在磅礴的寂靜中, 忽而抽出利劍, 寒光乍落,他將耗盡眾人心血的陣法一劍劈碎。 除非天神降臨施恩于沉國, 否則沉國此戰,必敗無疑。 可這世間何來真神,因而此局無解。 是甚么戰法也無用的敗局。 陣法也需兵填,他們沉國已經無兵了。 天明之時,雞鳴凄厲,霧白的天際泛起驚人輝煌的粉紫霞光,霞色淡下,遠天顏色是宛若被雨水沖過的血涂抹過的淡紅。 卜官指著遠天,驚恐無比地說這是不祥之兆,于是軍心大動,士勢低迷。 沈合乾將心如鐵,聞言只是掀起薄薄的眼皮,銳利的眼神從打著顫的卜官身上移開。 他抬眸看向數量不過近千的士兵,薄唇微啟,聲音低沉平穩:也算不辱使命,死得其所。 高大硬朗的男人的話,順著裹挾腥氣的寒風傳達到每個士兵的耳中。 眾兵一陣沉默。 原先暗沉的眸光慢慢地恢復了點亮色。 是,將軍說的沒錯。 便是戰死,也是死得其所。 當初將軍命眾人守住皇城十日即可,他們不僅守住了,還多守了五日,這多的每一日都是賺得的。 整整十五個日夜,敵兵雖然削去了皇城一層又一層的沉兵,但是被他們以命相守的皇城內那位,那位象征著他們所有希望的儲君殿下,定然已安全離開了。 這更是賺得的! 用近萬條士兵生命碾壓出來的生路,那位殿下一定不會辜負這萬人之命的。 他們相信。 他們狂熱地相信殿下。 所以今日一戰,即便戰死而尸骨無存,但一想到心中的希冀已安全無虞,便是死也得意。 護佑殿下是將士使命,而如今,他們不辱使命。 沈合乾下令,令糧官將剩下的糧草傾數拿出,讓馬匹士兵吃飽上戰場。 將令已下,他本人則離開現場,返回四處漏風的帥帳。 回到帳中,沈合乾摘下將盔,而后撩開下裳,大刀金馬地坐在咯吱響動的椅上。 沈合乾將鐵盔摁在腿上,而后伸出手掌,將手在衣擺上使勁地擦了擦,擦去手上塵土黑血,方輕柔地攏起手掌,近乎小心翼翼地從胸襟里捧出一方折疊得整齊四方的錦帕。 錦帕一角露出金絲所繡的爪紋,躍金浮華,在昏昧的帳中光線里如同一場虛幻的云月綺夢。 俊挺的眉眼微低,望著手中的綺夢,青年冰冷凌厲的神情漸漸地如融化般,柔和了些許。 望了許久,直至外間傳來摔碗明志的號角聲,沈合乾神情恢復一貫的冷漠,只是手腕輕轉間,將錦帕收束入懷的動作依舊輕柔無比。 收起錦帕,轉而拾起染著血的粗布,用力地擦著早不再光鮮的破敗盔甲。 粗糲的大手劃過鐵盔上晃蕩的紅纓,柔軟的猩紅絲絳從他裂口的指腹上墜落,繼而在寒冷的空氣里重新緩慢地晃蕩起來。 前后飄搖的紅影,在詭異陰沉的天光照耀下,某一時刻竟然呈現出一種金質般的光輝。 細潤華美。 遠不是粗蠻戰場應有的艷色。 主帥冷峻堅硬的面龐微垂,輕輕勾起紅纓,看了一會兒,忽而握住柔軟紅纓,隔著手指,干燥溫暖的薄唇貼了上去。 指揮著千軍萬馬、殺伐果斷的冷硬主帥,第一次在戰場號角中露出類似思念的神情。 薄唇中泄出的嘆息微顫著,隨著松手時滑落掌心的紅纓,一同搖著,最終散在冷空中:殿下 號角尖銳,所剩無多的沉兵如螞蟻般沖進了敵國龐大的兵潮。 每一息都長得像一生,一生又走馬觀花般用了一息從眼前消逝。 沈合乾殺敵成狂,到最后嘴中眼中都是猩紅苦咸的血液,纖長眼睫濡濕在薄薄的眼皮上,眼簾中的眸子連眼白都是猩紅的。 身邊積聚著一堆堆的尸體,多是敵國的,但也有零星幾個絕望瘋狂的,想要拉自家主帥去死的沉國士兵的。 沈合乾視線里已看不清人影,只要有靠近的活物,他只管抬手落手,用早不再尖利的長劍劈砍斬刺。 鈍劍在猝不及防的時候斷裂了。 早被沈合乾殺勢震懾住的敵兵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們多離他較遠,生怕這個瘋子把自己和其他尸體串在一起。 幾個敵國士兵偶然碰上沈合乾的眼睛,遽然間竟汗毛倒豎地僵在了原地。 那雙眼睛那雙猩紅又堅漠的眼睛,甫一對視,好像成為了那兩顆無神眼珠下的亡魂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