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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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夏日天亮得早, 隔壁一戶人家吱呀一聲拉開了門,還沒?露出身影,一盆子水就先揚了出來, 門前那條路是土路,這般潑撒出去,登時泥點子四?濺,撲起不少塵土,栓在樹上的馬打了個響鼻,馬蹄在地上?不停踏動。 蕭時善忙掩了鼻, 拎著裙子往邊上?躲去, 生怕濺起的臟水沾到自個兒身上。 里頭的人聽到動靜,探出身來瞧了瞧,看?到外面的一男一女,愣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問道:“你們是干啥的?” 李澈詢問道:“不知橫宣知縣馬大人可在此處居???” 聞言, 女人從?里面走?了出來,臉上?露出笑容,把濕漉漉的手往圍裙上?擦了擦, 指著那?個小院道:“原來是找馬大人的,在, 在, 馬大人就住在那?兒?!?/br> 此時,那?座小院開了門,從?里面走?出一個穿著葛布衣裳的中年男人, 手里提著兩?個水桶, 皮膚黝黑,身形干瘦, 與下地干活的老農一般無二。 蕭時善瞅了瞅,沒?有?把這人與馬知?縣聯系起來,哪知?下一瞬就聽到那?個女人沖這人大聲喊道:“馬大人,這里有?人找!” 馬椿停住腳步,朝這邊看?來,眼神定了定,透出些許疑惑,“兩?位是?” 李澈把官牒遞了過去。 馬椿神色變了變,新任府臺親自登門拜訪實在出乎他的意料,門外畢竟不是說話的地方,他抬手道:“大人里面敘話?!?/br> 蕭時善跟著李澈進了院子,往四?周打量了一圈終于明白什么叫家徒四?壁,要?說這是尋常百姓家還屬尋常,實在沒?法想象這會是一個知?縣的住所。 “怎么回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從?矮小的灶房里傳出,接著走?出來一個頭發灰白的女人,臉上?布滿皺紋,見家里進了生人,目光直直地瞧了過來。 馬椿把兩?只水桶放到地上?,“娘,家里來了客,兒子過會兒去打水?!?/br> 老人沒?說什么,又轉進了灶房。 馬椿請了李澈進屋說話,蕭時善不好湊在跟前,便?在院子里坐了坐,莫名感覺有?人在瞧她,她順著視線看?過去,發現是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正在幫忙撿碎柴,烏溜溜的眼睛里滿是好奇。 蕭時善心想這應該就是那?馬大人的孩子了,就是不知?為何?沒?瞧見這家里的女主人,按理說這種時候該由女主人出來招待女眷,才不算失禮,心下這般想著,便?聽到東面屋子里傳出一陣壓抑的咳嗽聲,是個女人的聲音。 這家人還真是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蕭時善很是納悶,她見過遠寧府其他縣的知?縣夫人和小姐,哪有?窮困潦倒到這個份上?的,偏偏讓這馬知?縣占全了。 大約過了兩?刻鐘的時間,兩?人一同走?了出來。 李澈走?到蕭時善身邊,“我們去縣衙看?看??!?/br> 蕭時善點點頭,卻見馬知?縣又去提起了那?兩?只木桶,臨出門前,把打來的兩?桶水倒進了水缸里。 那?個面容嚴肅的老人端了個大碗出來,碗里盛著四?個窩頭,“好歹吃點東西?!?/br> 馬椿應了一聲,想起什么,扭頭對?李澈道:“大人和夫人應當還沒?吃早飯吧,家里沒?有?好東西招待大人,倒是有?幾個窩頭,大人若是不嫌棄,也?墊墊肚子?!?/br> 馬椿說完便?覺得有?些唐突了,以窩頭招待客人確實有?些說不過去。 李澈不怎么在意,從?碗里拿了個窩頭,掰了一小塊給蕭時善,“那?就卻之不恭了?!?/br> 蕭時善握著那?小塊窩頭,看?著李澈拿起來吃,她猶豫了一下,也?低頭咬了一小口?,這種雜糧面子做的窩頭又干又拉嗓子,好不容易咽下去一口?,她便?把剩下的窩頭藏在了衣袖里。 然而這點小動作,全落在了馬老夫人的眼里,蕭時善不知?道為什么,面對?這個鄉下老太太,竟然有?點類似于面對?季夫人的感覺,好像你干點什么都逃不過對?方的法眼。 出了馬家的小院子,蕭時善瞪了李澈一眼,把那?塊窩頭塞進了他的手里,他自個兒吃去吧。 李澈本就是給她掰了一小塊,三四?口?就能吃完,嘗個味道罷了,他捏著那?小塊窩頭,對?她輕聲道:“你不覺得是自己的偏見么,其實味道還可以?!?/br> 蕭時善覺得她這個偏見怕是一輩子都改不了了,窩頭有?什么好吃的,她一輩子都吃不著也?不會有?遺憾。 橫宣縣的縣城與其他地方明顯不同,比不上?其他地方繁華是一點,更明顯的地方在于這里的人都有?種緊繃恐慌,人人行色匆匆,街上?十分冷清。 “一個月前,有?一小股義軍流竄到橫宣,到處打家劫舍,放火燒屋,百姓們不敢出門,縣里不少店鋪都關門了,就是怕哪日被義軍包圍住,逃也?逃不掉。如今已有?好些人逃到別處去了,照這樣?下去,義軍還沒?有?攻過來,橫宣縣城就先變成空城了?!瘪R椿長長地嘆了口?氣?。 李澈回想了一下,州府那?邊并沒?有?收到橫宣的請兵申請,“沒?向上?面請兵?” “請了,早就送上?去了,到現在也?沒?有?半點消息?!瘪R椿停頓了一下,“上?面遲遲沒?有?派兵,下官只得率領縣衙差役和鄉勇逼退義軍,雖然沒?讓義軍侵占縣城,但我們這邊也?有?不少傷患,下官自作主張把縣衙騰出了空,讓傷患在里面養傷?!?/br> 到這會兒,李澈才真正高看?了馬椿一眼,不是所有?人都敢于任事,能在州府沒?有?調兵的情?況下,親自組織鄉勇,清剿流寇,真正擔起了守土恤民之責。 蕭時善還真看?不出這個馬知?縣竟有?這樣?的膽識,倒是教人從?心底里生出一絲敬意。 見多了弄權斂財的官員,反而極少見到這種清流,又或是這樣?的人本來就少。 來到縣衙,即使蕭時善已經有?所預料,也?比不上?親眼目睹來得觸目驚心,她頭上?戴著帷帽,依然擋不住那?股難聞的血腥味,如今正值夏季,天氣?悶熱得厲害,汗味,藥味,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幾欲作嘔。 蕭時善沒?有?細看?,可匆匆一眼,腦海里就能清晰地浮現出翻裂的血rou,她屏住呼吸,極力壓下胸口?那?股惡心感,她觸碰過鮮血,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惡心黏膩的感覺,愈發不想去看?那?些傷患,怕自己又會想起某些畫面。 李澈摸到她汗濕冰涼的手,把她的手裹進掌心,緊緊地握了握,蕭時善抬頭看?了下他,往他身側挨近了些,只覺得被他這般牢牢握著,緊繃的心弦也?舒緩了許多。 大概是看?出她在縣衙待得不舒服,李澈把她拉到一邊說道:“下午我要?出去一趟,我派人把你送到馬大人家里,等這邊事忙完了,我去接你?!?/br> 蕭時善自然是不想在縣衙待了,可也?不想去馬大人家里,“隨便?找個客棧就好?!?/br> 李澈對?她說道:“咱們一路走?來,你看?見還有?哪家客棧開門?” 縣城里的人都在往外跑,客棧的生意早就做不下去了。 蕭時善來到馬家時已經是中午了,做飯的依然是馬老夫人,她想了想,走?到灶房門口?問道:“老夫人,有?什么活是我能幫忙的?我閑著也?是閑著,正好給您搭把手?!?/br> 馬老夫人手里的活忙個不停,添柴,加水,下米,都是一個人在做,“沒?什么活要?干,夫人去坐會兒吧?!?/br> 蕭時善明白自己是被人嫌棄了,她也?不愿意干熱臉貼冷屁股的事,勉強地笑了笑,“有?事您再找我?!?/br> 她還是在早上?坐的那?條板凳上?坐著,倒是那?個小男孩朝她湊了過來,蕭時善閑得無聊,便?問了他幾句,“你叫什么名兒?” 小男孩口?齒還算清晰,“柱子?!?/br> 這名字夠土氣?的,蕭時善隨口?說道:“馬大人這是期望你成為棟梁之才的意思呢?!?/br> 小男孩還不太理解什么是棟梁之才,但能聽出這是在夸他,因此臉上?也?露出了歡喜的笑。 蕭時善跟柱子一問一答地聊著,知?道了東屋里住的女人的確是馬夫人,只是疾病纏身,已經下不了床。 “嬸子,我給你送豬rou來了?!迸说母呱らT從?門口?響起。 蕭時善看?過去,立馬認出是今早在隔壁見到的女人。 馬老夫人去開了門,“這是干什么,快把rou拿回去?!?/br> 女人把rou往前推,“嬸子你就收下吧,現在rou便?宜了,這么大塊才十文錢。如今縣里人少,天又熱,rou賣不出去,張屠戶怕rou放壞了,就只好賠本賤賣了?!?/br> 兩?人在門口?你推我讓,蕭時善看?著那?塊肥膩的豬rou,飛快地側過身子,忍不住干嘔了起來。 馬老夫人和女人朝她看?了過來,那?個女人突然說道:“這是咋了,好端端地咋吐了,是懷著身子了?” 這話把蕭時善嚇了一跳,“沒?……”說著話又干嘔了兩?聲,她捂著心口?緩了一下,這才壓了下去。 “你們年輕不懂,可不能大意了,你瞧你這腰細的,得多吃點,才好養胎……”女人還從?沒?見過生得這么俊的一對?兒,早上?瞧見的時候,著實讓她愣了好一會兒。 蕭時善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被那?塊豬rou給膩到了,但女人這般言之鑿鑿,叫人聽著心煩意亂的,這人也?太不見外了。 馬老夫人掏了十文錢,硬塞給了女人,把那?塊rou買了下來,以往買一斤豬rou得二十多文錢,現在是便?宜不少。 耳根子終于清凈了,蕭時善心里卻沒?靜下來,她上?一次來月事是什么時候來著,這幾年她的月事經常不準,她都懶得去記了。 馬老夫人給她倒了碗水,蕭時善回過神來,道了聲謝,捧起碗抿了一口?,往院子里脧巡了一圈,馬家的日子確實不好過。 兀自想了片刻,她把碗擱下,走?出門去,找到李澈派來的護衛,掏出五兩?銀子,讓他們去縣城里買些上?好的飯菜,民以食為天,即使客棧都關了門,但總能找到吃飯的地方。 中午開飯時,馬家的飯桌上?頭一次出現如此豐盛的菜肴,把整張桌子都擺滿了,香味撲鼻而來,滿屋都是飯菜香氣?。 小男孩趴在桌子邊上?眼睛都看?直了,不斷地咽著口?水,但沒?有?伸手去拿,看?來規矩還教得不錯。 蕭時善原本是挺滿意的,但瞅著馬老夫人嚴肅的臉,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但還是開口?說道:“老夫人嘗嘗這個八寶鴨?!?/br> 馬老夫人沒?有?動筷子,“夫人這一桌菜是給誰吃的?” 蕭時善本是一番好意,旁人不領情?也?就罷了,竟然還是用這般質問的語氣?,她也?有?些氣?,但還是壓了一下,“只是一頓飯食而已?!?/br> 馬老夫人繃著臉,臉上?的皺紋都似乎被這嚴肅的面容撫平了,“一頓飯食就要?浪費這么多糧食?我們這才幾張嘴,吃得下多少東西?夫人不把這點東西放在眼里,我們卻擔不起這份福氣??!?/br> 蕭時善還沒?見過這樣?古板的人,簡直不可理喻,別人送上?好飯好菜,竟然嫌飯菜太多,花費太過,這是什么樣?的道理。 她有?心爭辯幾句,但想到在縣衙里瞧見的傷患以及街上?衣衫破舊的路人,似乎又說不出來了。 蕭時善不知?道她這樣?做卻是戳到了馬老夫人的肺管子,馬老夫人平生最恨的便?是欺壓百姓,貪污民脂民膏的貪官,教導自己的兒子也?是讓他做個清正廉潔的好官,連鄰居送來一塊rou都要?付錢,怎么會接受這滿桌的好飯好菜。 “一桌飯菜放著不吃豈不是更糟蹋糧食?老夫人不如先用完飯再說?!笔挄r善盡量好聲好氣?地說道,瞥見在桌邊眼巴巴瞧著的小男孩,便?伸手給他扯了根鴨腿。 看?著近在眼前的鴨腿,小男孩正要?伸手去拿,卻馬老夫人叫了一聲,他扭頭看?了看?,把手收了回去。 馬老夫人帶著小男孩回了屋。 蕭時善看?著這桌子沒?人吃的飯菜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可見這人活在世上?最要?不得的就是同情?心,你一番好意,旁人還不稀罕呢,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 她憋了一股氣?,走?出院子,暗自咬牙,過了片刻,怒氣?稍稍消減,讓人把那?些飯食送到縣衙,給那?些傷患和差役加菜,她就不信,還沒?人吃了。 蕭時善突然感到十分無趣,不知?道她為何?會跟他來這種山溝溝里,還白白地受人家的氣?。 李澈找到她時,蕭時善正在揪葉子,地上?全是光禿禿的柳條,和散落的柳葉。 他走?過去,“你在這兒站多久了?” 蕭時善揪著葉子沒?說話,揪完一根柳條,又去拽另一根。 李澈替她壓了壓柳枝,好讓她更容易折,“八寶鴨挺好吃的?!?/br> 這話說得真稀奇,她瞥過眼來,“能有?窩頭好吃嗎?” 李澈側頭看?向她,“自然是比窩頭好吃?!?/br> 蕭時善丟掉柳條,往他身上?靠了過去,她就說嘛,八寶鴨鐵定要?比窩頭好吃。 李澈放開柳枝,抬手抱住了她,心下微嘆,她拿出五兩?銀子置辦席面已是相當收斂,但這五兩?銀子卻是一個七品知?縣近兩?個月的俸祿。 第一百一十四章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做得不對?”蕭時善垂著眼睛, 手指勾勒著他衣袍上的暗紋。 “沒什么對或錯,每個人都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你出于?一番好意, 拿出銀子置辦了席面,當然談不上錯,但別人接不接受也是另當別論的事?!崩畛簺]說的是,即便她是出于一番好意,但也?絕對算不上用心。 蕭時善仰頭看向他,“你用不著哄我, 大家都是看結果, 誰會在意是好心還是假意,再說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存的好心還是壞心?!?/br> “是不是出于好心不難分辨,只是你這份好心太過?輕慢,在京城一桌普通的席面要多少銀子,你當初的月錢幾何, 平民百姓家里一年的收入又有多少,這些?你不會不知道?!?/br> 什么都知道,但依舊不在意, 便是憐憫同情也?顯得?敷衍傲慢,她自個?兒費力不討好, 因此心生委屈, 卻全然不理會對方需不需要這份憐憫,李澈也?時常覺得?她這性子可恨,“沒人是傻子, 你這種居高臨下?的施舍, 馬老夫人怎么可能接受?” 有些?事情即使事實就是如此,但說出來總歸不好聽, 蕭時善也?不是那喜歡聽逆耳忠言的人,她可以自己反省,但就是容不得?別人說,尤其是李澈。 她扭著身子道:“我哪里敢擺架子,都已?經那般好聲好氣了,還?要讓我怎么樣?說來說去還?是我的不是?!彼褪莵砹R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