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他身后跟著位兩鬢花白的奶奶,追著喊:“濤濤,回來——” 等到一老一小跑遠了,周圍才響起議論聲:“作孽哦,鬧成這樣,要老的小的怎么辦?” “啊呀呀,聽說砍到了,到底怎么樣了?還有命在???” “這哪個曉得,拖到衛生院大夫就看了一眼,根本不肯收。聽講又找車子送去縣醫院了??扇思议_車的都說送錯地方了,送到火葬場更快點?!?/br> “哦喲,明兒就大年三十了,火葬場還上班???” “大年三十怎么了,就是大年初一要死不照樣死人嚒?!?/br> “那也肯定得在家里放放,總不好大年初一就出殯?!?/br> 江海潮悶悶地聽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江口。 晚飯爸爸燒了跟飯店師傅學的毛血旺,她更是一筷子都沒碰。 到了上樓睡覺時,她看特地送開水上來給她和meimei晚上喝的mama,突然間問了聲:“他們會欺負你們嗎?” mama愣了下,抬起頭,茫然地看大女兒:“哪個???” “城里人?!?/br> 她看《山羊不吃天堂草》了,城里人特別會欺負外地人,甚至可以沒有任何理由。那些管人的也包庇城里人,根本不講道理。 mama笑了,如釋重負,伸手揉了揉大女兒的腦袋:“還好,我們住在廠區,都是出來闖生活的,誰也不比人高一等。再說你爸爸跟你舅舅都在哩,沒人敢欺負我和你舅母?!?/br> 她有心想和女兒多說說自己在城里看到的新鮮事,告訴她他們過得很好,不用她擔心。 可是大女兒的熱情似乎只有一瞬,她很快鉆進被窩,最后只悶悶地說了句:“你們販衣服過來賣吧。菜頭爺爺講了,你們帶回來的衣服好賣,可以專門賣衣服?!?/br> mama愣住了:“???賣衣服?” “是啊,我們賣了快兩千塊哩,不比你們在廠里做衣服強啊?!?/br> mama還想說什么。爸爸在樓下問mama老虎鉗子放哪兒了,她只好催促兩個女兒:“你倆早點睡覺吧,明兒早點起來?!?/br> 等到“咚咚咚”的腳步聲消失,海音才偷偷問jiejie:“大姐,你不生氣了?” 這幾天,大姐都沒對爸爸mama還有舅舅舅母笑過。 江海潮長長地吐出了口氣。她之前特別生氣的一點是爸爸mama同時拋下他們不管了,哪怕兩人留一個在家,他們也不用吃那么多苦。 可是今天聽了老板娘跟mama的談話,看到有人被捅了,她突然間意識到,如果爸爸mama一直不待在一起很容易出事的。 她開過年就11歲了,比林黛玉第一次進賈府的年紀可大多了,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她重重地又吐出口氣,翻了個身,抱住meimei拍拍她的后背,像是告訴自己又像是安慰meimei:“不生氣了,沒事了?!?/br> 嗯,等爸爸mama從南邊販衣服回來賣,就沒那么多事了。 海音小小聲地問jiejie:“爸爸mama會回來賣衣服嗎?” 如果mama爸爸在的話,二呆子跟仇老師肯定不敢這么欺負他們吧。爸爸可護短了,小時候她上幼兒園,有個老師包庇自家親戚還揪她的耳朵,爸爸看到她耳朵不對特地跑幼兒園去找老師了。 江海潮心里直打鼓,卻給自家和meimei鼓勁兒:“肯定啊,賣衣服這么掙錢,他們干嘛不回來賣衣服?” 畢竟,書上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掙錢才最重要。 雖然書上說正月初一才是新年,但大年三十可比正月初一更忙更熱鬧。 一大早起來,一家人就忙得不可開交。江海潮和meimei在廚房幫mama打下手,海軍則負責跟爸爸一起貼春聯貼門楹。 一直忙到下午三點多鐘,敬完祖宗敬菩薩,飯菜又回鍋熱了一回,他們才坐下來吃年夜飯。 途中,爸爸挨了兩回罵,因為他到今天也搞不清楚敬祖宗時桌上到底是碗擺在前面還是酒杯擺在前面。 江海潮也搞不明白,她還跟meimei偷偷咬耳朵,吐槽老祖宗既然能拿筷子吃飯就代表手沒斷。那哪怕是碗和酒杯的順序放反了,他們自己拿一下不就結了。 當然,三姐弟都心里有數,mama不過是借題發揮。她真正氣的是過年時爸爸會去小叔家給奶奶拜年,她恨死那些人了。 好在爸爸自己盡孝道倒不勉強三個小孩。主要是前兩年他們被拎過去拜年,奶奶竟然連一分錢壓歲錢都沒給他們,擺明了徹底撕破臉。 爸爸在mama面前沒脾氣不代表他真沒脾氣,當然不會送小孩去坐冷板凳受人白眼。 于是江家三姐弟大年初一拜年的頭一站就是舅爺爺家。 以前因為奶奶(舅爺爺是奶奶的弟弟)的緣故,mama從來不去舅爺爺拜年,都是爸爸領著他們三個過去。不知道為什么,似乎從來沒人對此表示異議。江海潮還特地觀察過哩,最終自己偷偷得出結論,mama無聲的反抗很可能做了無用功,因為登門拜年時男人和小孩才是重點,女人大部分時候都無關緊要。 今年mama卻一反常態,早早地起床煮好餃子喊他們三人吃了,等爸爸去奶奶那邊走完過場,她就跟爸爸一起拎著大包小包一道帶他們去舅爺爺家了。 海音小小聲問大姐:“爸媽是不是掙了很多錢???” 往前他們家拜年的禮基本都是一包糖一包蜜棗,這兩年桂圓開始加在年禮里面,但像爸媽這么隆重的,起碼他們家是頭一遭。 江海潮懷疑是因為這半年來舅爺爺家那邊對他們的照顧,爸媽要有所表示。他倆就不是會占人便宜還裝傻的人。 但三姐弟到了大舅爺爺家,卻忍不住懷疑今年的厚禮別有用途。大舅爺爺家實在太熱鬧了。往年大年初一上午可沒這么多人來拜年,他們家通常都是頭一波客人。 可今年大不相同,他們一家四口到的時候,堂屋里幾乎坐滿了人,還是大舅奶奶安排,給竹床墊了棉墊,讓姐弟三人坐著吃瓜子花生外加葡萄干還有他們只在書上和電視上看過的松子。 大人們分成男女兩撥,女的喝糖水討論家長里短,男的則基本湊在大門口抽煙談論今年的收成。 江海潮好奇地點人頭,竟然看到了幾張沒什么印象的臉。奇了怪了,每年來舅爺爺家拜年的都是那些人啊,她叫不上名字搞不清楚該喊什么的有,不認識的還真沒有。 “來了來了?!?/br> 大舅爺爺家的二表舅滿臉紅光地走進來,大約是在外面凍的,進屋時頭發上還冒白煙哩,跟在他后面慢兩步的中年男人戴著眼鏡,身上的羽絨服灰撲撲的,看起來一點都不打眼。但大舅爺爺卻立刻迎上去,笑容滿面地打招呼,“建生,你過來啦?!?/br> 被稱為“建生”的男人臉上也滿是笑:“昨兒晚上才到的,大大(大伯)你講,你是我們家最德高望重的,你說怎么修祖墳,我肯定聽你的?!?/br> 堂屋里的氣氛熱鬧起來,好幾個人附和:“大大,你跟建生都說好,那我肯定沒話講?!?/br> 三姐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大舅爺爺家這邊修祖墳啊,難怪這么多人這么早就過來了。嘿,屋里的生面孔大概是他們的堂舅舅吧。只是建生又是誰???為什么大家這樣重視他的態度? 江海潮一邊剝松子,一邊冥思苦想。松子真好吃,汁水香噴噴還帶著股甜味。不過她剝松子的水平不行,老是剝破了,比海軍差遠了。 海軍倒是對松子興趣不大,吃了一會兒改吃葡萄干了。 男人們圍著大舅爺爺和建生坐下,一起討論修墳的細節。后來大舅爺爺的孫子打著呵欠從里屋出來,他們的話題又轉移到小孩身上。 有人夸大表哥聰明,叫大舅奶奶埋汰了:“還聰明呢,懶鬼,但凡有和平家的海潮他們一半勤奮,我跟他媽睡覺都要笑醒了?!?/br> 大表哥滿臉通紅,他上初三了,被逼著跟小學生比,他不要面子嗎? 三姐弟都不吭聲。人生自古兩難全,大人們夸他們,小孩們可不得恨他們了? 建生相當客氣地把眼睛挪到了三姐弟身上,笑著又看了眼爸爸:“你家的啊,那真是讀書種子,我記得你上學時成績也好?!?/br> 爸爸謙虛:“哪里哪里,小孩自己懂事而已,上學不要人煩心倒是真的?!?/br> 大舅奶奶過來給幾個孩子添瓜子,笑著插了句嘴:“聰明又懂事,今年又拿三好生獎狀了吧。哎喲,人家過年還要買年畫,和平你家買年畫的錢都省了,貼了一墻獎狀,什么年畫能有這個光鮮啊?!?/br> 海音本來笑瞇瞇地好奇地看大人,聽到這話瞬間耷拉腦袋。 江海潮倒想含混過去這事,咧嘴笑笑就當回應了,海軍卻憋不住,氣呼呼地告狀:“沒有獎狀!仇老師說我們家沒交愛國糧,不給大姐二姐獎狀。大姐二姐都是兩個100呢!” 舅奶奶驚住了:“還有這種事???哪個仇老師,這人怎么能這樣?” “還有哪個?!奔热坏艿苷f破了,江海潮當然不會再藏著掖著,“就是欺負海音的那個班主任,把海音趕出學校,不讓海音上課的那個?!?/br> 大舅爺爺都變了臉:“這個龜兒子也好意思?我們家好講話沒撅了他們全家,他還抖起來了?把娃娃害得那樣子,他還有臉?!?/br> “他怎么沒臉?他厲害得很呢?!苯3痹较朐綒?,“他找小姐被公安逮了,學校掏錢去贖他,他照樣當他的公辦老師?!?/br> 大舅奶奶發出驚呼:“這種人還能當先生???” “當的好得很呢?!苯3睕]好氣,“我們學校的女生看到他都繞道走,也沒人管。學校不管,教育局也不管!” 大舅爺爺側過頭,不知道看著誰:“你們真不管?這種事情都不管?!?/br> 有人插話:“教育局哪曉得這許多,教育局又不開在湖港鎮上?!?/br> “教育局曉得?!苯3碧岣呱らT,“有人寫了舉報信給教育局,結果教育局竟然把信送到仇老師手上。他跟瘋狗一樣在我們學校翻天覆地地找人,還說舉報的禍害他,好意思哦,他不做臟事,誰理他了?!?/br> 她以為大人們會跟著義憤填膺,可沒想到等她話音落下,屋里反而安靜下來。 只剩下建生表舅問了句:“真是舉報信到了他手上?” “是啊?!苯3笔挚隙?,“我在校長辦公室親眼看到了。他非得說是我寫的,跟瘋了一樣。幸虧我們班主任陶老師幫我?!?/br> 建生表舅垂了下眼睛,笑著招呼他們幾個小孩:“吃吧,多吃點零嘴?!?/br> 搞得江海潮愈發感覺怪怪的,建生表舅又不是大舅爺爺的兒子,怎么他說話的語氣仿佛他才是這家主人一樣。 不過等在大舅爺爺家吃完中午飯,姐弟三人以為要跟往常一樣去大會堂看一下午電影時,建生表舅又過來了,這回他手上拎了個袋子,里面裝了各種各樣的零食,好些三姐弟看都沒看過。 建生表舅笑著遞給江海潮:“你們拿回去吃吧?!?/br> 爸爸過來打招呼:“哎喲,表哥,你也太客氣了?!?/br> 到底還是收了禮。 江海潮愈發感覺奇怪,往常爸爸mama拜年的回禮往往是給他們小孩的糕,可沒這樣花花綠綠的。 待出了大舅爺爺的家門,他們都要到街上時,她終于忍不住問:“爸爸,建生表舅是什么人???” “哦,他是你三堂舅爺爺家的老二?!?/br> “我以前從來沒看過他哎?!?/br> “你三堂舅爺爺和奶奶都走了多少年了,他家沒什么人在了,你建生表舅考上大學就沒怎么回來過了?!?/br> “那他肯定混得很好吧?!苯3焙V定,“他又不是長輩,你們對他好客氣哦?!?/br> mama笑了:“他是混得好哎,要當局長了吧,市教育局的?!?/br> 海軍立刻氣憤不已:“就是他跟仇老師一塊兒欺負我姐!” 爸爸卻否認:“他哪曉得這種小事?!?/br> 江海潮卻警惕地盯著手里拎著的零食袋子,示意爸爸:“那這是什么意思?安撫我們嗎?” 當初校長讓仇老師買麥乳精和罐頭送到衛生院,不就是讓他們家不再追究仇老師嚒。 “不至于?!卑职中α诵?,“你建生表舅要上進,是個謹慎的人?!?/br> 三姐弟都有點迷糊,最后竟然是海音大著膽子問出的口:“那……仇老師?” mama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慰道:“沒事了,走吧,去你婆奶奶家,晚上要辦席?!?/br> 海軍頓時失望:“不看電影了嗎?” 以前過年都要看電影的。 mama“噗嗤”笑出聲:“有彩電還不夠你看啊,走吧,今兒不管你們看電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