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又過了一段時間,父親來看我,他認出了我,然后問我……” 商珉弦說到這就停下了,商辰當時問他的問題似乎讓他到了現在想起來還是痛苦不堪。 他捂住臉,把自己縮了起來。 “他問我,你怎么又回來了?”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父親一直都知道?!?/br> 這句話也許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商珉弦在那一刻被清楚地告知,自己被遺棄了。 剎那間,云層遮住太陽,明暗忽換。 從此兩個人格就顛倒了身份。 真正的商珉弦從此就被困在無風又潮濕的暗處,一日日衰弱,變得淺淡。他對時間的流動沒有感知,也沒有經歷讓他成長。 準確來說,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有長大過。 而商辰當年為了誤導商珉弦的醫生,應該費了很多心思。 商辰的誤導,亞人格的無知,主人格的配合,居然也令當年的那個醫生分析出了一套看起來十分合理且符合邏輯的病況。 而那個醫生的誤診記錄,又在多年后同樣誤導了方舟。 性格的巨大轉變是因為艾伯特實驗,沒有十二歲前的記憶是因為解離性失憶,有時候會突然跑出去是因為神游癥。 商辰為亞人格編出一套可以解釋他狀態的原因,讓他堅信自己是原住民。 那么多的煙霧彈,只是商辰為了顛倒黑白,調換主次的手段。 商辰最終成功掩埋了真相,讓真正的主人看起來才是那個入侵者。 仿佛這具身體只是他制造出來的器皿,而里面該裝哪個靈魂,應該由他說了算。 莊清河聽著,視線偶爾和商珉弦碰撞,交融后又破碎。 “他對我很抗拒?!鄙嚏胂覈@了口,神情很無奈。 莊清河想到另一個商珉弦曾對他說,他抗拒十二歲之前的記憶,好像一旦想起來就會出大事。 他現在終于知道這個所謂的大事是什么。 他當然會抗拒,會恐懼,那是潛意識里趨利避害的本能,十二歲之前的記憶是足以推翻他整個存在的關鍵。 “他是被我弄出來的?!鄙嚏胂铱雌饋碛行┎话?,說:“我覺得這應該是一個錯誤?!?/br> “他太可憐了,他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知道,連自己的來歷都弄不清楚?!?/br> “所以我就假裝成另一個人,跟他聊天,慢慢他對我其中一個身份就不抗拒了?!?/br> 也就是方舟嘴里所謂的“母親人格”。 莊清河果然沒有猜錯,善良包容,無私奉獻,犧牲精神。這些看起來是母親形象,但也是商珉弦擁有的美好特征。 醫生被誤導后分析出一個陰差陽錯的結論,他判斷這個人格是商珉弦分裂出來的母親。商珉弦本來就少年喪母,這種猜測實在是再合理不過了。 可是除了商辰,再也沒有人知道那就商珉弦自己。 他作為箱子承載自己的痛苦的同時,還要作為“母親”去哺育另一個人格。 去安慰那個占據他一切,奪走他一切的人格。 這個人怎么能這么好? 都被這樣對待了,還在想著去幫助別人。 莊清河在此時有了更加明確的實感,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兩個人格根本不是部分和全部的區別,他們是完完全全的各自獨立的兩個人。 可是他現在甚至沒有心情糾結自己感情的錯位,或者說他現在抗拒去想這些。 莊清河問:“你為什么從來不出來見我?” 商珉弦垂了垂眼皮:“我不知道你來找我了,我最近才知道?!?/br> “我平時不出來,我都在睡覺?!?/br> 莊清河又問:“這些年你從來沒出來過嗎?” “偶爾?!鄙嚏胂艺f:“我有時候晚上會偷偷出來透透氣?!?/br> 莊清河聞言又是心臟一抽,疼得他幾乎暈厥過去。 過了許久,他問:“是他不讓你出來嗎?” “不是?!鄙嚏胂覔u搖頭,解釋道:“他沒說不讓我出來,是我自己......” 莊清河眨了眨眼,問:“那你今天早上出來,是跟他商量好的?” “嗯?!鄙嚏胂尹c點頭,說:“我想看看日出,我好久沒有看日出了,我還想看看你長大后的樣子?!?/br> 莊清河趴在方向盤上看著他,小聲問:“那你喜歡我現在的樣子嗎?” 商珉弦的靈魂坦誠得就像一個脫了衣服的小孩兒,點點頭直白道:“我早上就說了,我很喜歡你現在的樣子?!?/br> 長得很好,很健康,身上也不再有斑雜的傷痕了。 眼淚從莊清河的眼眶中跌落,斷了線的珠子一般。 莊清河又問:“這么多年都這樣過去了,為什么商辰現在突然要他治療了呢?” 商珉弦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莊清河腦中閃過一道白光,問:“是因為我嗎?” 以前的亞人格是一個完全符合商辰要求的好兒子,他淡薄無情,像一個只知道工作的機器。 可是有一天機器有了感情。 機器愛上了一個人。 可商辰已經不能再像對待主人格一樣對待他,所以就想通過別的辦法把他扭轉成最開始的樣子。 商珉弦垂下頭:“父親覺得是我影響了他,其實……” “其實他想多了,我沒有影響他的能力。他愛上你,就只是他愛上你這么簡單。跟我的存在沒有關系?!?/br> 商珉弦說到這,看起來有點委屈。 好像一個覺得自己都已經很乖很乖了的小孩兒,被指責了一件他根本沒有做過的壞事。 莊清河轉了轉滯澀的眼珠,然后迸出了讓人心悸的慟哭。 怎么能讓人欺負成這樣? 他哭了好久才停下來,說:“那我怎么辦呢?”他牽起商珉弦的手,握在手里:“我需要你?!?/br> “莊清河,我和這個世界分開太久了?!鄙嚏胂铱聪蚯f清河,眼神有些無奈,問:“我現在這樣活著,又算什么呢?” 莊清河想起方舟說過的消極和犧牲,他愣了愣:“難道你自己也不想活了嗎?” 商珉弦只是沉默,并沒有否認。他被困在這副軀體里,像被關在一座暗無天日的牢房。 他長時間地沉睡,那是最原始的睡眠,外感官和內感官的全然割裂,沒有夢,也沒有知覺。 這種睡眠,是死亡的贗品。 疲憊感幾乎快要將他吃干抹凈,他突然開始向往真正的死亡,覺得那也是一張黑甜的軟床。 而且突然之間,他的死成了解決所有難題的鑰匙,能讓所有人都滿意。 如果莊清河沒發現他就好了,那會是最完美的結局。 “他這些天跟我聊了很多,我也是在這幾天第一次從他嘴里聽到你的名字。我還知道你最近遇到了麻煩,只有他才能幫你。如果換成我,我可能什么都做不了?!?/br> “他想當一個正常人,他也不需要我了?!?/br> “父親對他更滿意?!?/br> 商珉弦平靜地細數自己該死的理由:“他比我更有價值?!?/br> 莊清河眼眶紅得嚇人:“什么價值?” 商珉弦:“創造價值的價值?!?/br> 沉默片刻后,莊清河開始給他細數愛的可能性,他說:“商珉弦,你對于我的價值是超越了一切的?!?/br> “你可能想象不到,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br> 商珉弦看向他,眼中閃閃爍爍。 莊清河又說:“我們還有好多事沒做,我還有好多話想和你說,我都沒送過你什么好東西,不是草蟲螞蚱,就是老鼠?!?/br> 商珉弦被他勾起回憶,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看他笑,莊清河也扯起嘴角笑了。 他們相互注視,微笑,流淚,心里埋著一座漆黑沉重的礦脈,苦不堪言。 笑著笑著,兩人都不做聲了。 過了一會兒,有輕輕的啜泣聲響起,分不清是誰的。 莊清河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哽咽和苦澀,說:“商珉弦,你看,今天……這才是我第一次跟你說話啊?!?/br> 那時候莊清河患了失語癥,他們之間從沒有過交談。想一想,現在居然才是他們的第一次對白。 如此沉重又絕望的對白。 莊清河的眼睛像關不住的閘,此刻淚又落下來了,他說:“你怎么能說你要去死?!?/br> 他再也說不出話,商珉弦也沉默。 除了車窗外的雨聲,兩人的手機也在不斷地響起,他們都沒有理會。 莊清河把商珉弦帶出來的事已經被所有人知悉了,電話有商辰打來的,莊衫打來的,方舟打來的。 遠處傳來連綿不絕的雷聲,像爆破。似乎有熊熊的山火,在不停朝他們逼近。 四面八方皆是暗影,所有人都非要逼出一個結果不可。 今天全世界所有的雨,似乎都傾瀉到了這片暗無天日的樹林里。 莊清河倒是希望雨再大一點,最好是雨水匯集成河,車再變成船,載著他們到沒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難得有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在陰暗的車廂里看著商珉弦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