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詢室里安靜了十來秒，方舟再次開口：“你知道艾伯特實驗嗎？”

    莊清河搖頭。

    接下來的時間里，方舟簡單明了地給莊清河講了艾伯特實驗，然后說：“商珉弦的病情是我從醫多年來也覺得復雜的程度?！?/br>
    莊清河蹙眉。

    方舟安撫他道：“別擔心，復雜并不等于難辦。比起治療，其實分析他的病情才是最困難的事?！?/br>
    接著他說：“商珉弦是解離性失憶?！?/br>
    “解離性失憶？”莊清河重復了一遍。

    “是的，解離性失憶通常由創傷體驗造成，商珉弦的父親商辰無意識中使用了艾伯特實驗的方式，想要對商珉弦進行性格改造?！?/br>
    改造這個詞，用在人的身上會有一種很強烈的不適感，莊清河眉頭蹙得更緊了。

    方舟嘆了口氣：“看來商辰的改造是成功了，但是也給商珉弦造成了很大的傷害。那應該是長期的，如戰場般殘酷的精神虐待，所以他將痛苦的回憶隔離開進行精神防御，因此出現回憶空缺的情況。這就是解離性失憶?！?/br>
    “人的記憶可以分為外顯記憶和內隱記憶?！狈街凵朴诎堰^于枯燥難懂的專業知識用簡潔易理解的語言表述出來。

    他打了個比方：“比如你想要回憶你背過英語單詞，需要有意識地去回想，這里用到的是外顯記憶?！?/br>
    “內隱記憶則是不需要刻意回憶的，肌rou記憶就屬于內隱記憶的一種?！狈街壅f到這，突然問他：“你會游泳嗎？”

    莊清河：“會?！?/br>
    方舟又問：“那你想想，你學會游泳之后再下水，是不是根本不用回憶該怎么動作怎么呼吸？身體自然就動起來了?！?/br>
    莊清河點點頭：“是這樣?！?/br>
    方舟說：“這就是肌rou記憶，也就是內隱記憶在發揮作用?！?/br>
    接著他又說：“商珉弦那個時期在國外學習工作，據商辰所說，他出國后沒多久就開始接受治療?！?/br>
    “我看了商珉弦那個時期的治療記錄，因為他那個時候精神狀態不好，所以很多細節都是由他的監護人也就是商辰進行敘述補充?！?/br>
    “根據記錄中記載的內容來看，商珉弦當時的情況很符合解離性失憶最重要的一個特征，就是外顯記憶缺失，但內隱記憶完好?！?/br>
    “他當時的醫生也確實是這么診斷的?！?/br>
    莊清河沉思片刻后問：“商珉弦說，你告訴他治療之后是有可能回憶起小時候的事的?！?/br>
    方舟點頭：“是有這種可能，因為缺失的這一部分記憶并沒有消失，而是被封存起來了?！?/br>
    “但是除此之外，商珉弦還有別的問題?！?/br>
    莊清河：“什么問題？”

    方舟看向他，說道：“他還有神游癥?！?/br>
    莊清河努力理解，但還是蹙眉問：“那是什么？夢游嗎？”

    方舟搖頭：“不是，神游癥是解離性失憶癥的比較嚴重的一個亞型，和夢游不一樣。夢游一般持續數分鐘到十分鐘，而神游則時間更久，短則數小時，長則數日?！?/br>
    “除此之外，夢游的人不記得在夢游期間的記憶，但是神游癥的人會保留這段時間中一部分的記憶?！?/br>
    “商珉弦有過突然離開居所獨自外出的經歷，是嗎？”

    莊清河喉嚨干澀：“他......他跟我說過，他有時候晚上會去墓地?！?/br>
    說完，他忍不住低頭捂住臉，心都快被碾碎了，是因為安安......

    莊清河心里愧疚瘋長。

    方舟等他平復了一會兒心情，然后才繼續說：“這就符合神游癥的癥狀，他會告訴你，說明他保留了一部分神游期間的記憶。神游癥一般會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并且在這期間不會發生任何社會性接觸?！?/br>
    方舟頓了頓，又說：“我說商珉弦的情況復雜，就是因為他同時還有分離性身份障礙。也就人們常說的多重人格?！?/br>
    莊清河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想過商珉弦的病可能會很嚴重，但是沒想到會這么復雜。

    同時也明白了商珉弦為什么不直接告訴他，而是讓他來見方舟，這種復雜的病情確實由專業的醫生才能說得明白。

    方舟：“其實你剛才猜測他是精神分裂癥，我就知道你肯定查過一些資料?！?/br>
    “因為精神分裂和分離性身份障礙確實一些相似特點，自言自語就是其中之一，但實際上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精神疾病?！?/br>
    “分離性身份障礙通常是因為突發事故或者重大打擊而造成的，比如父母亡故，嚴重疾病，都是誘因?！?/br>
    “因為無法承受太多的悲傷，所以分裂出別的人格來幫自己承擔?；蛘咭驗閮刃纳钐幉煌目是蟠呱霾煌娜烁??！?/br>
    “簡單來說，就是完全獨立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格在共用一個身體?！?/br>
    “這些人格之間是各自完全獨立的，他們有不同思維方式，技能，甚至連生理反應都不同。國外曾經出現過幾個案例，切換人格后，患者原本高度近視的眼睛居然都自愈了。 ”

    “聽起來很神奇吧？”

    莊清河沒說話，他并不覺得有趣。

    方舟只好繼續道：“我們管病人本身的人格叫主人格，分裂出來的人格叫亞人格?！?/br>
    “根據他之前的咨詢記錄，商珉弦有兩個亞人格?！?/br>
    莊清河一怔：“兩個？”

    方舟：“對，他是在12歲那年秋天開始出現了亞人格?！?/br>
    莊清河抿唇，又是12歲，他們分開之后商珉弦到底遭遇了什么事？

    方舟：“據我所知，他的母親是那年夏天因病過世的，而父親商辰性格又過于冷漠強硬，并不能給當時需要關愛的商珉弦提供撫慰和溫情?！?/br>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更不用說商辰激進的教育方式，給他造成了很大的壓力?！?/br>
    “再加上解離性失憶的原因，使商珉弦衍生出了兩個亞人格，一個是母親，一個是拿箱子的人?！?/br>
    莊清河被一個詞抓住了注意力，脫口而出：“母親？”

    他知道那時候的商珉弦確實因為母親過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經常坐在種滿了月季花的院子里，都是在思念母親。

    “ 對?！狈街埸c點頭，繼續道：“因為商珉弦記憶中完全沒有關于母親的記憶，所以這個“母親”并不是特指的他真正的母親，而是一個具有母親所有的溫和寧靜的形象，可以給當時極度渴望母愛的商珉弦以安慰。這是因內心強烈的感情需求而衍生的亞人格?！?/br>
    莊清河不知道該說什么，沉默了片刻又問：“那拿箱子的人呢？”

    方舟：“我前面說過，因解離性失憶而失去的記憶并沒有消失，而是被封存了起來。就好像畫了一個箱子，把記憶放到了箱子里?！?/br>
    “而記憶畢竟是很重要的東西，商珉弦不放心，就又衍生出值得信任的一個人，把箱子交給這個人保管?！?/br>
    “所以這個人格擁有商珉弦十二歲之前所有的記憶，我管他叫拿箱子的人?！?/br>
    莊清河心里感覺非常怪異，甚至有些質疑，他問方舟：“你見過這兩個人嗎？”

    他回憶他和商珉弦的所有接觸，從沒有見過這兩個所謂的亞人格。

    他擁有絕對敏銳的洞察力，以方舟的說法，人格和人格之間差異這么大，如果換了個人，他絕對能發現。

    方舟：“據商珉弦所說，這兩個人格受他的絕對壓制，平時不會出來。我只見過其中一個，就是“母親”。另一個沒見過?！?/br>
    他蹙了蹙眉，繼續道：“那個拿箱子的人應該是商珉弦很信任的一個人格，但是商珉弦卻對他很抗拒。信任和抗拒并存，這種情況挺少見?！?/br>
    莊清河腦中白光一閃，想起商珉弦曾經說他不敢想起過去的事，總覺得一旦想起，就會出大事。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方舟。

    方舟思忖片刻，回憶道：“他倒是沒有跟我說過他對拿箱子的人的態度，我只能感覺到他對這個人格很抗拒，甚至拒絕談論?！?/br>
    “恐懼......”方舟很快得出結論：“這也說得過去，解離性失憶本身就是因為創傷體驗造成的，他對那時候的記憶感到恐懼是很正常的反應。他對拿記憶箱子的人的抗拒，應該也是這種恐懼的投射?！?/br>
    莊清河心中的憂慮并沒有減少半分。

    方舟繼續說：“母親這個意象，對人類來說是很重要的。即使他成年了，可是仍然需要一個聽他傾訴困惑的對象?！?/br>
    “但是臍帶總歸是要剪斷的?！狈街蹨睾偷溃骸叭绻氤蔀橐粋€具有獨立人格的正常人，這是必經的一步?！?/br>
    “而且我和商珉弦的“母親”這個人格僅有的一次接觸中發現，這個亞人格的性格溫和又包容，并且還很有犧牲精神。我想，這種特征也只有母親這一形象才具備?！?/br>
    接著他話鋒一轉：“但她非常消極，沒有生存欲望，可能是因為她的存在意義就是完全服務于主人格，所以很沒有自我?！?/br>
    “亞人格由主人格催生出來，性格很受主人格的意愿影響?！?/br>
    “如果是一個經常被欺負的軟弱的人，希望衍生出一個人格來幫助自己報復回去。那么這種情況下催生出的亞人格就會比較強勢，很有可能發展到最后跟主人格爭奪身體掌控權?！?/br>
    “但是在商珉弦的期望中衍生的兩個亞人格，一個代表母親，一個代表信任。這就奠定了兩個亞人格的性格基礎是無害的?！?/br>
    “這種表現是一把雙刃劍，好在他們不會和主人格爭奪身體，壞在他們可能某天突然厭倦，卻因為無法離去而選擇結束生命，終止自己這種旅程?！?/br>
    方舟看向莊清河，一字一句道：“也就是自殺，生理意義上的自殺?！?/br>
    “而他們共用一個身體，也就意味著，主人格也會隨著自殺而死亡?！?/br>
    莊清河瞳孔一縮，到現在才明白這場治療的必要性。

    過了一會兒，問出自己最在意的事：“治療會對他造成傷害嗎？”

    “治療的過程肯定是會有些痛苦的?！狈街刍卮穑骸暗亲罱鼛状魏蜕嚏胂覝贤?，我發現他情況好多了，我覺得他已經不再需要時不時 去“母親”那里尋找安慰?！?/br>
    “或許因為他在別的地方有情感寄托了?！狈街酆粗f清河，又說：“而且上次見面，他表達了重拾記憶的期望，所以他也不需要“拿箱子的人”幫他保管記憶了?！?/br>
    “他變化真的挺大的?！狈街垩壑行σ饷黠@：“是因為你嗎？”

    莊清河沒有理會他的調侃，他的思路有些亂了，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怎么治療呢？”

    方舟思忖片刻，突然問：“莊先生，你怎么看待人格這個詞？”

    莊清河一時被這個問題問住了，因為這個問題有些空泛，而且太大。

    方舟又問：“你覺得每個人格都理應擁有人權嗎？”

    莊清河再一次被問住。

    生而為人，理應擁有人權。

    可是亞人格......算是人嗎？或者說，他們有被承認的社會身份嗎？

    方舟笑了笑，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說：“其實我的建議是整合?！?/br>
    “整合？”

    “對，將三個人格整合在一起，這樣就不用面對選擇的問題?！狈街坌α诵φf：“說實在，如果說非要抹殺哪一個人格，對我們醫生來說也是一件挺有壓力的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相當于殺人了吧？”

    “商珉弦的情況不算復雜，只有三個人格。所以我建議整合，只是被整合出來的人格就屬于第四人格了，和整合前的三個都不一樣。而且不能保證一定兼顧以前的記憶和特征，也就是說我不能選擇保留主人格的這一點和亞人格的那一點?！?/br>
    莊清河蹙眉問：“那他會是什么樣？”

    方舟笑了聲：“他愿意怎么樣就怎么樣?！?/br>
    莊清河大概明白方舟的意思了，就是說整合的治療方式具有不可預測性，他張了張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