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交代完一切,二人亦吃喝過,各懷心思地在堂屋里尋了處地方小憩靜候著。 自去歲入伊循前遭了一月饑荒,趙姝養成了個壞習慣,一旦見了吃食,總要風卷殘云地吃到頂了嗓子眼才能罷休。 這會兒她倚著短榻憑窗歇下來,外頭仲夏的黃昏天驀然暗起來,方才還敞亮的東邊檐下一時黑沉沉若巨獸的口。 肚腹頂得有些難受,雨沒落下來前,悶熱的很。院子里偏門深鎖,花木雜疏茂盛,這處別苑再疏于打理,建制造式亦是勾斗疊嶂,虹橋重門的宮闈構造。 檐下泥燕啾啾歸巢,遠近宮燈次第燃起。 黑沉欲滴的天幕下,各樓各苑暖橘色燈火掩映,造一番璨然堂皇的盛景。 她靜默地望著遠近景致,透過這久違的堂皇蘭庭,仿若又看到那些不停歇的紛爭算計。又想到白日里那人模樣,一顆心無端得急促悶跳。 …… “此癥乃殘毒凝滯,老夫先師曾于西域治過此癥,只消七日褪盡殘毒即可痊愈,非是難事?!?/br> 朱大夫捋須緩緩而述,聲調頓挫和在雨聲里,顯得頗有兩分世外高人的飄渺。 他診完脈開了方,招招手指示趙姝上前‘學習’。 壬武認出趙姝是午時于暗巷與苦役們治病的啞女,見她年歲尚輕便欲阻攔。 從進門時,對著主座上的人,趙姝只匆匆瞥了眼就不再多看。她在腦子里不斷地背述著恩師贈的兩冊醫典以安心神,此刻被壬武攔了,也就垂首默立。 “大人勿憂,小徒也治過此癥的?!敝齑蠓驅妆K燈移近,攤出右手上前兒軋藥時的劃傷,“實在是老夫這手吊著一根筋,大人放心,小徒針法極準的?!?/br> 壬武還在猶疑,就聽嬴無疾不甚在意地發了話:“不妨事,且讓他們施針。不是說石亭鄉嗇夫奏了樁要案,正是整肅法令之機,他若來了,你去帶了人一并進來,本君聽他審?!?/br> 石亭鄉正是趙姝先前的來處,一聽有要案,她禁不住眉心擰了記,又想該不至那般湊巧。燈盞齊備,身后朱大夫催了催,她也就走上前安心診治。 指腹搭上他腕脈,男人手掌下意識地曲伸了記,竟是偏過頭,睜著發灰無神的目盯著她。 或是心有所察,覺出她的慌怯,鬼使神差的,他對空淡笑一下,用十足安撫的語氣溫聲道:“莫有顧忌,治不好,無罪?!?/br> 縱知他平日馭下恩威并用的手段,然似這般由心而發的帶著勸哄語意的,還從未有過。 話音一落,不僅壬武詫然,就連嬴無疾自個兒不禁怔愣。 也不過一瞬,趙姝松開手,克制著心虛朝朱大夫要來燙過的銀針。 兩寸、一寸半、一寸三分……從第一針開始,心中蔓生的雜草荒念即如魘夢碎散,掌根比按xue位,重刺輕收,翻飛指尖靈巧。 一氣呵成于左臉筋脈處落完十一針后,她回頭以目示意,正勉力識記xue位的朱大夫忙問:“公子左瞼可有異,何處最酸滯?” 幾乎就是他問出口的同時,嬴無疾就忽覺左目一圈脹熱起來,似有一股氣兜阻滯于第一針處。 “藥呢?”見他次第指著左頰氣滯處,趙姝則隨著他所指一一調整銀針深淺,朱大夫催來湯藥,又取出早備好的丸藥遞上。 氣息兜轉一圈,聽得耳邊人突然極輕地一聲:“好像……有光?!?/br> 知道第一步奏了效,趙姝禁不住鼻息一顫,她深闔目凝住神,手上不停地一一取針,又如法炮制地在右側各xue落下十一針。 待看著他飲了藥,她已是滿額的汗。 恩施囑過,頭一次施針最險,但錯毫厘或是殘毒徹底化入血脈時,回天無力,往后也再不需治了。 落針深淺雖有寸分之別,實則差異之微全憑人臨場應變。在伊循時,師父曾嘆過,她于針砭之道上敏慧,自己少時亦不如。尋常與人施針,她便歪立著也從無出錯的。 可今夜,才第二針,她的手就抖了起來。 為免偏差,第三針時,她就徑直跪坐上了圍榻,擱肘于木質背靠上借力。 聽得那一句‘有光’,她眉睫苦顫,待一番針藥皆畢了,來不及去擦額角的汗,也沒注意到二人的距離近得荒唐,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揚眉目酸楚。 似最后一點執著化了,劫后余生一樣,面上兩道長疤起伏著,見他側頭向燈盞最亮處,她揮手去他眼前,一顆心悲喜交織得酸痛,卻只能‘啊、啊’無言。 兩年前的一幕幕突兀浮現,雨聲漸大,她保持著跪坐的姿勢未動,透過年月斑駁深影,抬頭看他霜白的發。 “果然是殘毒凝滯,老夫沒斷錯,公子福德深厚,不出七日就能視物了?!?/br> 朱大夫帶著喜色的話驚褪殘夢,她周身劇烈一凜濁淚順著疤淌落,遂忙忙低頭遮掩,手腳并用地從圍榻下來。 復明有望的人卻見不到多少欣快,只對著空落落的身側緘默了會兒,辨出外頭來了人,只隨口吩咐道:“遣人送一百金去朱先生家,備處客苑與他師徒?!?/br> 一百金,莫說是村人,就是無爵無邑的新縣縣令都未必有。普通人,怕是八輩子都見不到這么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