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并沒有人告訴過羋蛩,這枚能促使邯鄲耆老調動私兵的新月墜子, 正是趙姝偷偷棄了的。 因此,趙姝的驚駭無狀, 落在羋蛩眼里, 只以為此子是太過振奮, 以至于喜怒形于色了。 羋蛩心底不屑, 拱了手乜她一眼, 便揮手示意壓著人大步朝軍營回去。 趙姝起身跟著,手心里死死捏著玉墜子, 她心中渾噩悚然, 士卒們無人顧她皆是放開了步子走,只覺山路比來時難行數倍,她一路好幾處踉蹌, 依稀有血珠子從拳頭里溢出, 她卻渾不覺痛。 好像失了魂一般。 踽踽行至軍營前頭最后一處豁口時, 周遭士卒忽而散開, 羋蛩不知何時跟到她身側。 她似有所覺, 憂心忡忡地緩緩仰頭。 “晉陽君有句話,我方才給忘了, 他說歲秋之時,邀繒侯余蔭殿對弈,無論您是否去,他都會掃榻而待?!?/br> 最末一字才說完,議事的帳子就到了。 營帳里燈火通明,人聲如沸,有許多人影紛亂映在帳幕上,似是在激烈爭辯。 羋蛩話音剛落,便一把挑開帳簾高聲參拜。 她在這一聲高呵里驚望,穿過十余名大小將領,恰好同那主座之上的相望。 “豈有此理,姓趙的那刁民竟要免賦三載???” 帳簾一晃即落,她被那一記‘姓趙的’怒斥唬了一跳,靈臺陡然清明。 神魂歸位的一瞬,眼中一下便蓄滿了淚。 余蔭殿,是先王后在時,父王賜與她在宮內的居所,地勢頗高,是除了王殿外,全趙宮風水最好的地方。 后來父王對外宣告她的死訊,還是加恩將余蔭殿賜與了公子殊,還與她在宮外新修了許多行宮,小時候不大懂事,她在余蔭殿住的多,十歲上有些曉事了,同趙戩的親近也不大一樣了,打了貪玩的旗號,也就常宿在各處行宮。 十二歲那年除夕,是她頭一次隱晦地向兄長訴請,也是頭一回從他嘴里說出‘同姓不婚’那四個字。 她傷心極了,尋了一群小宦把人圍住,逼著兄長陪她同飲守歲。 最后鬧得乏了,兩個人竟一同在余蔭殿的暖閣里睡了過去。 他二人兄弟親厚本也無事,可巧那日殿中有個守夜的宮人存了歪心,借機便將此事添油加醋地捅去王前,細細將兩人同被抵足而眠的事說了個繪聲繪色。 趙戩安然聽完,當場就命人絞殺了那賣主求榮的東西。 而后,他命人封了余蔭殿,只說是要重新修葺。 這一修葺,便一直封閉到而今。從那年除夕后,即便再晚,趙如晦也再沒有去她府上留宿過一回。 余蔭殿對弈…… 議事的軍帳內爭論聲高昂,立在帳門前的趙姝,唇畔默然無聲地顫抖低訴。 外人是不知的,這的確是兄長帶的話。 重提余蔭殿,趙如晦是在告訴她,一旦平息了流民入了邯鄲,他與國師季越領著舊晉那些人,借著雍國夫人的勢,一定會同王孫疾反目,嘩變奪取邯鄲的控制權。 無論她是否替他爭取王族耆老,調動先王后留下的那支私兵。 他都會發起嘩變奪權,卷入趙國的深潭。 淚珠墮下,卻不單單只有逼于無奈的恐懼。 他二人皆知,其實趙如晦根本不用讓羋蛩多帶這一句煩勞的話,只要這墜子被退了回來,趙姝便不敢賭,若是不調私兵相助,叫他功虧一厘,她該如何自處。 可趙如晦偏托人帶了這話。 余蔭殿掃榻對弈,便昭示著從前種種,皆是受困王命,不得已,違心而拒。只待他奪下邯鄲,便能應她經年所求。 原來兄長并非待她無意??! 在趙姝心中,趙如晦是謹言守信的君子,這樣的人,一句話便是能重逾千鈞的。 她不去想為何他從前絕口不提,她腦子里只剩了‘余蔭殿’三個字。 恨不能沖進帳里,揪住羋蛩讓他再復述一回的。 發夢亦不敢想,有朝一日,兄長竟會主動來許諾。 “狂徒!趙甲他想干什么,他娘的還欽點了趙國公子去東崖面談,就趙國那位兔兒爺樣的身板性子……” 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趙姝一抹淚,兩步上前‘嘩’得幾乎撕開帳簾,她已經竭力掩飾了,眼眶卻依然有些不起眼的微紅。 眾人但聽一向懦弱溫吞的質子殊義正言辭地鏗鏘開口道:“本就是吾國子民,孤理當前去?!?/br> 她腦子里轟然一片,又無端清醒無畏。 什么入質、受辱、失身、兵燹,這一刻,趙姝忽然覺著,自己這一生還是頗為幸運,好像生死亦沒那般可怖。 原來一切終有定數。 她得站起來,穩住心神,助他于這場生死局中走到最后。 是以在聽清了軍帳內的爭論事項后,她義無反顧地掀簾應下。 穩妥求生,她已沒了資格。 主座上的人皺眉起身:“東崖那處山勢隔絕,無法布排兵力,若是對方動了殺心……” “王孫不是說他家中十一口嗎?拖兒帶女、攜老扶幼,這等人最多顧慮軟肋,趙甲應當只為多爭兩年稅額?!?/br> 入秦到今日,這是趙姝頭一回在政見上同他駁斥理論。察言觀色,見他也并非肯定此行兇險,她的話遂愈發義正辭嚴,擲地若有金石之音:“王孫莫不是怕,孤屆時民望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