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看起來,他的確是心情很糟的樣子。 正要想個說辭打退堂鼓之際,那道聲調又響了起來:“呵,是小公子來了,過來?!?/br> 聽起來有些落寞,似還摻了兩分悲欣交集的慘淡。 她不覺又繃緊脊背,應了一聲后,繞過薄紗紙屏,抬頭皺眉看向窗案上的人。 丈寬的軒窗被高高支起,能眺見一湖碧波,粼粼水色泛著月芒清輝。窗案臺子約莫也就二三掌寬,男人就這么一腿伸著一腿曲起,險之又險地靠坐在窗案上,手上似乎還抱著個粗瓷瓶。 西屋沒有點燈,只能勉強借著隔壁內寢的一線余輝視物,倒是窗邊月色更明些。 “杵在那兒作甚,過來同坐?!?/br> 這一句不耐,才讓趙姝聽出他語音中醇厚醉意。 她思緒百轉著吶吶又應了聲,邁步過去時,鼻尖細嗅了下,卻是奇怪地聞不著多少酒氣,反倒是那股子不知何來的蘭桂香氣愈甚起來。 疑惑間,右腹不小心磕上書柜,她‘啊’得痛呼半記,衣袖一勾卻又帶倒了桌案上不知什么銅器。 窗邊人禁不住‘嘖’了聲,下一刻,臨窗的一盞燈被點亮,待她回頭時,男人很快又坐回了窗案,卻是曲起雙腿,留了一大片空出來。 “你不是慣愛聽志怪故事么,上來,與本君也說兩個?!?/br> 她是愛聽宮人講故事,其實自己并不愿講。 腹中轆轆,趙姝下意識地掃了眼身側桌案,只在桌上瞧見了三盅素菜和一盞豆羹,適才被她袖擺帶倒的,正是一碗菌菇面湯。 見了這寒磣菜色,她斂眉歇氣地越過,快步走到窗邊。 “你、你想聽什么樣的?”立在窗前,她看著窄窄窗案下的冰冷湖水,心里頭有些發怵。 “撿你喜歡的講吧?!辟鵁o疾沒有回頭,側著身子始終只是望著湖山冷月,他仰頭又飲一口酒,悶聲又補了句:“什么謫仙重回天界,戰將功勛封神一類的,就別講了,本君都聽膩了?!?/br> 才將話頭理好的趙姝一愣,她在心里撇嘴,志怪神鬼的故事,父王就是最愛聽的,可這類故事若沒個成仙得道的圓滿解決,難不成還能有旁的缺憾結局? 總不能,最后來個神魂俱滅,永無輪回,亦或是要那仙君墮入六道,百千萬劫修行去? 搜腸刮肚的也想不出一個來,趙姝心里氣餒燥悶,正苦思間,又聽頭上來了句:“叫你上來同坐,怎么,趙王選的儲君,還畏高不成?” 譏誚不屑,染了酒氣后愈發毫無掩飾。 即便是醉了,嬴無疾亦能一言切中她的弱點。 聽了被他加重的儲君二字,趙姝受激,想也不想地就去攀窗欄。 窗案頗高,她摒著口氣一個撐跳,反復數次才終于成功了一次,右臀將將挨上邊沿,因著用力過猛,才晃了晃身子,肩頭叫人一扶,終穩穩落坐。 那只手很快又收了回去,她連忙扒住左側窗架,掃了眼腳下懸空三層和深不見底的湖水,咽了口唾沫,也去不看另一側坐著飲酒的人,兀自講起了一個另類故事。 故事很簡單,大意是說一個作惡多端的羅剎,愛上了天君之女,為了得到神女,他用盡一切手段攪動天庭,最后害得神女隕落天劫,而羅剎開悟,從此墮入畜道。 這個故事是義兄有一回隨口講的,因著情節過于怪異,結局又極為寥落,趙姝尚算印象深刻,倒是幾乎能復刻個完整。 說到那羅剎自請毀去修為,甘愿入畜道九千世時,趙姝忍不住抹抹眼睛,她一向心軟,平日在人前礙于身份常要做出一國太子的樣兒,反倒此刻在這人面前,自覺也沒什么好強忍著的。 原以為會被嘲諷,然而身側人竟重重欸嘆了聲,沉默了半晌后,又灌下一大口酒,冷月星空映著他深邃五官:“這算不上多少新奇,也是一樣圓滿,無趣的很?!?/br> 趙姝被這么一噎,情緒哽在半空,當即小聲駁道:“羅剎雖列不上仙位,可也算是六道中壽數長的,他害死神女,自己都墮入畜道了,這還圓滿?!” 她腹中饑餓,伸手朝旁邊立架的供桌上取了塊米糕,咬下一大口后嗓子里堵得厲害。 正要回頭下去尋水喝,一只粗瓷瓶遞了過來,她沒有推開,接過后仰頭便飲。 酒液混著米糕入腹,卻不妨烈的很,她一時禁不住猛咳了兩聲。 咳完了,便聽的一聲輕笑:“不過是個未成事的悔恨之人,生生死死皆隨了他的心意,連墮入畜道亦是他所愿,豈不圓滿?!?/br> 她緩過氣來,肚腹間也有了暖意,聽了這么個強詞奪理的說法,竟一時也無言辯駁,遂轉頭去瞧他。 這一瞧卻是了不得! 借著昏昧燈火,男人玉容微醺,一雙碧眸里水色流瀉,眉宇間俱是悲意蒼茫。 這般情態,便是昔年在他最落魄卑賤的時候,她都從未見過。 她甚至以為,這人骨子里是永遠的桀驁冷厲,似寒冰鋒刃。 似是覺察到她的震驚,嬴無疾嗤笑一聲,換了個更危險的坐姿。他轉了個身,面朝湖岸,兩腳凌空垂下,側身朝她說:“管好你自己……再講兩個故事,本君許你一問?!?/br> 趙姝立時收回視線,離得近了,她便能覺出這人身上酒氣不淡,可饒是醉了,也依舊能洞察她的來意。 二人就這么一坐一倚在窗案上,吃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