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我喝住那人。

    人影立定在原地一動不動，保持著向前奔跑的姿勢。

    我走到人影面前，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頭發散亂，臉上臟臟的，灰藍的衣服上都是一塊一塊的補丁。

    她兩眼裝滿驚恐盯著我。

    “你撞到人了，把我的垃圾都撞散了，在這兒等著我?！?/br>
    我回到店里拿了掃帚和簸箕，放到女孩手里，“去把地上的垃圾掃干凈，才能走，知道嗎？”

    她眨了眨眼，我說了聲：“去吧?！?/br>
    她身體立刻松下來，抓著掃帚往后退，“你，你……”

    我兇巴巴地說：“我什么我？還不去把地掃干凈，不然今天都別想走?！币辉缙饋?，起床氣都沒散盡，還遇上個冒失鬼，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她像只被打疼了的小狗不敢反抗，回身默默將地面清掃干凈，然后將掃帚簸箕還給我。

    我這才緩和下來，問她“一大早，急急忙忙做什么去？”

    她眼淚一下涌出來，“哇”的一聲哭出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跪在我面前：“jiejie，求你，救救我，救救我?！?/br>
    “叫婆婆，”我扶她起來，“你先說什么事？”

    “我爹……我爹，要把我賣了，我不要。你救救我?！?/br>
    這年頭賣兒賣女抵債換錢的事并不少見，但她一早撞到我，也算是天意機緣，“你跟我來?！?/br>
    我把小姑娘帶回店里，遞給她一塊濕帕子，“先擦擦臉，你叫什么？”

    “我叫劉一一，一二三四的一一?！?/br>
    “你多大了？”

    “十五?！?/br>
    “你爹要把你賣給誰？”

    “方家的方老爺?！?/br>
    “就是那個祖上出過一個舉人，一個狀元的方家？”

    她連連點頭，“去年收成不好，我爹欠了方家十貫錢，還不起，方老爺就要拿我抵債。今天就要派人來抓我?！?/br>
    雖然當時已經實行一夫一妻制多年，但許多如方家這樣的大戶，仗著家大業大，依舊是妻妾成群，名義上買婢女，實際上就是給自己納小妾。那個方老爺已經六十多歲，最小的兒子也二十了，比一一都大。

    擦干凈臉的劉一一露出清秀的眉眼，我摸了摸她的手骨，她前半生命格雖然苦，但逢坎就有貴人相助，后半輩子能享兒孫的福氣，安享晚年。

    “你逃不了，你命中注定要進方家，逃得了一時，逃不過一世?！?/br>
    “那怎么辦……”

    “你別怕，只管去，不會有事的?！?/br>
    “可是……”

    店外傳來嚷嚷聲和腳步聲，她一聽，全身都在發抖，想找地方躲起來。

    我拉住她的手說：“你命里有貴人相助，能逢兇化吉，去吧?！蔽覍⑺瞥隽碎T，一群大漢立刻抓小雞仔一樣將她抓起來，她死命掙扎，轉頭看向我，眼里是不解和害怕。

    幾天后，方家傳來消息，在北平讀書的方小少爺回家，不知什么原因在家大鬧了一場，把方老爺給氣得病情加重。

    “那個時候我心里不知有多恨你，恨你冷血，見死不救，”劉一一感慨道。

    “我要是救了你，你也就遇不到他了?！?/br>
    “是，你和他都是我的恩人。那天，我真的以為我要嫁給一個老頭子，這輩子徹底完了?！?/br>
    “你和他后來怎么樣了？我記得那時候你很喜歡他，滿眼都是他?！?/br>
    “怎么能不喜歡？那樣一個意氣風發又滿身正義的男子，在一個小姑娘最絕望的時候像天神一樣出現，拯救了她的半生命運?！彼凉M是皺紋的臉上現出少女般的憧憬。

    “婆婆，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她忽然抓緊我的手。

    “你說?！?/br>
    “有件事我放在心里好多年了，我原以為人老了，沒有什么是放不下的。但是沒想到越到最后，有些事就記得越清楚，就越想弄清楚。如果我沒有再遇到你，那些事被我給帶進棺材里就這樣算了。但既然能再見，若不弄清楚，我只怕死也不能瞑目?！?/br>
    她必是有什么東西想找。

    “你想找什么？”

    “我想找一封信，但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一封信。曾有人告訴我他給我寫過一封信，但是那個年代，丟信的事實在太常見了。我一直沒見到那封信，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封信。婆婆，我知道你神通廣大，你能不能幫我找一找？”

    “好，沒問題?！?/br>
    “這件事壓在我心里已經好多年了，有些事那時候怎么敢去想?！?/br>
    她閉上眼仰靠在靠枕上。

    第20章 信（2）

    劉一一被關在柴房，她聽著外頭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抱緊身子往角落里靠了靠。

    身上紅色喜服還沒脫下來，但嘴巴上的口脂已經被擦得差不多。

    到了傍晚，日落西山，柴房沒有燈，變得昏暗起來，外面傳來開鎖的聲音。

    柴房門打開，進來的是方家五小姐方毓，她走到劉一一面前蹲下身說：“以后你就跟著我吧?！?/br>
    劉一一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起來，沒事了，我帶你去換身衣服，”方毓伸手扶她，她往后瑟縮了一下。

    伸在面前的手柔嫩白皙，她不敢去摸，自己扶著墻站起身來。

    柴房外面，一個年青人靠著柱子正等著。劉一一認出來他就是大鬧婚禮的方家小少爺方頡。她立刻向著他跪下來磕頭道謝：“謝謝方少爺，謝謝方少爺……”

    方頡被她動作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幾步，“你這是干什么？李媽，快扶她起來?！?/br>
    一旁的李媽上前將她拽起。

    那身紅晃晃的喜服套在一個十五歲的女孩身上實在是不相稱，方頡說：“方毓，帶她去換了這身喜服，難看?！?/br>
    “難看”兩個字落在劉一一耳中立刻讓她心慌又難受，她攥緊衣服下擺不敢說話。

    “知道了知道了，方小少爺，家里你最大，你說了算?！?/br>
    方毓和方頡是同胞姐弟，方毓只比方頡早出生一個小時，他一直不肯叫她jiejie。

    方老爺年近五十得了這一對姐弟，因此十分疼惜，尤其是方頡，自小被寵得無法無天。就說這次大鬧婚禮，氣病了方老爺，也只是罰他在祖宗面前跪一夜就算了。

    方家有三房太太，大太太已經過世，三太太生完方頡姐弟后，因產后虛弱沒多久也死了，剩下個二太太，早年孩子夭折后，就一心向佛不問外事。方頡方毓上面還有兩個jiejie，一個大哥。兩個jiejie已經嫁人，大哥一直經商在外不?；丶?，因此看著家大業大的方家，其實日常冷冷清清。

    但如今方頡回來，方家可就熱鬧了，他從小一起玩的那群狐朋狗友開始找上門來。

    方頡的頭號狐朋就是成豪偉。

    “方小少爺好威風，一回來就出盡風頭，為了一個小丫頭鬧砸了你爹的婚禮。認識你這么多年，你終于開竅了?！背珊纻ルp腿架在茶幾上，雙手大張，搭在椅背上，一副紈绔少爺模樣。

    “開什么竅？”

    “裝什么裝？ 那丫頭是不是長得特漂亮？叫出來讓我們看看?！?/br>
    方頡端了杯紅酒走過來，踢了他一腳，“少胡說八道，起開?！?/br>
    成豪偉收起腿，“打算什么時候擺酒？到時候一定要叫我?！?/br>
    “我是見不得老爺子六十歲了，還色心不改，白白糟蹋人家小姑娘?！?/br>
    方頡的二號狗友何天鈞說：“呦！化身正義英雄，英雄救美。那美人不得報答你？我們方大少爺一表人材，哪個小姑娘見了不心動。什么時候娶個方少奶奶讓我們瞧瞧，成少爺都快娶二房了，你還是光棍一個?！?/br>
    成豪偉去年已經成婚，不到半年又搭上外頭的一個女人，聽聞要娶回家做二房。他說：“他連梁家的三小姐都看不上，能瞧上誰？”

    提到這個人，方頡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

    何天鈞問：“這次回來什么時候走？你不是為了專程參加你老爹的婚禮才回來吧?！?/br>
    “當然不是，考完試，學?？旆攀罴倭?，所以就回來?！?/br>
    “這樣說起來，梁小姐應該也快回來?！?/br>
    “她不在長沙嗎？”方頡問了句。

    成豪偉露出賤兮兮的笑：“關心人家？想她了？”

    “滾滾滾，你吖的腦子里是不是只有女人？”

    “方大少爺急了！急了，關心人家當初為什么拒婚？本來你們兩家門當戶對，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錯了，非要去北京讀書，拒了婚事害得梁小姐被人嘲笑?！?/br>
    “閉嘴！”方頡惱怒地將杯中的紅酒一口喝掉。

    何天鈞說：“當初你拒了兩家的婚事跑去北京讀書，那梁小姐在長沙呆不下去，一氣之下投靠杭州舅舅家，后來聽梁恒說她也進了女子大學。梁恒那小子今天本來想跟我一起來，但我怕他鬧，所以沒帶他。他還記恨著你氣走了他jiejie?！?/br>
    “他想來就帶他來，小孩一個，能鬧到哪兒去？再說了我會怕他鬧？”

    外出逛街的方毓和劉一一回來了，方毓邁進家門時只聽了后半句，問：“誰要鬧？”

    方頡沒回答，何天鈞打圓場說：“沒什么?！?/br>
    方毓看向方頡，“爸爸還在床上躺著，你收斂著點，別再鬧事，”她又轉頭對劉一一說：“一一，先把東西拿回房，我買的那些書放我書桌上。再告訴廚房，我今天想喝湯?！?/br>
    “是，小姐，”劉一一看了眼敞開兩條大長腿，正對著她坐的方頡，他正好也看向她。

    那目光里明明什么也沒有，卻令劉一一心跳加速，她趕緊逃走了。

    “你買書了？什么書？”何天鈞問。

    “嗯，買了好幾本，有本《熱血之花》聽說很好看?！?/br>
    成豪偉最怕聽到“書”字，連忙打斷他們的話：“過幾天太平街宜春園有戲開場，我已經買好票了，你們到時候一定要去看，毓姐，你也一起去?！?/br>
    “哪個戲班子？”

    “水袖居?！?/br>
    “紅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