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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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在很多年前就知道我的師父曾經對我藏私,但那時我已經摸索出了自己的風格,再加上我早年的確受了師父極多恩惠,便決定恩怨相抵、既往不咎。這些年之所以舊事重提,是因為杜譽。 老話說“同行是冤家”,我親身體會了才知道果然不錯。 他讓我妒忌。 在我來遙城第一次看他演出的時候就知道,即便我在舞臺上活躍了幾十年,有豐富的舞臺經驗,我也遠不如他。 他讓我驚恐。 是他讓我知道在師父毫不藏私的教導之下,一個天資卓越又刻苦勤奮的優秀演員能被培養成什么樣子。 作為我的同行,他是如此年輕,他會走到我此生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 我了解這背后的緣故,因為我很清楚他的父母是誰。我與他們二人認識了這么久,在我看見杜譽的第一眼就全明白了。 那時的杜譽不過是個少年人,我當然知道他短時間內不會對我已有的一切有所影響,但我恨他。恨他運氣如此好,能在這么年少的時候就得到師父的傾力指點,更恨他如此有才華又如此勤勉,讓我預料到他成年后必定會蓋過我小半生積累的風光和名氣。 倘若他是我的徒弟,我會為他高興,可他偏偏是我的師弟。 師父啊,您知道,從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戲迷票友人人贊我,都說我是你的接班人,是周派小生第二代的翹楚。 您說得對,杜譽無辜??善シ驘o罪,懷璧其罪。 我并非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借口。打壓磋磨了杜譽十幾年,這些事我無可辯駁。我這一生,嫉賢妒能,毫無容人之量;沉迷聲色犬馬,自以為天衣無縫;追名逐利、背信棄義,走到如此境地。 師父,當年我使您眾叛親離,以至于您身邊唯有您那幼子愛徒杜譽一人。倘若您在天有靈,看到我如今的慘淡下場,大概能安息了吧。 杜譽合上筆記本,剎那間好似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機械一般冷靜地把東西全部放歸原處,再出去時才后知后覺地發現,電視上又開始播《紅樓夢》了。 溫柔和緩的旁白聲傳入他的耳朵: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br>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甚荒唐?!?/br> 1978年2月,臨東省京劇團團長辦公室。 望著面前桌子上的辭職報告,再抬頭看一眼剛才怒氣沖沖地把這幾張紙甩到這里的年輕人,坐在一旁的陳合英臉上并沒有太多表情。他在等對方開口。 彼時二十來歲年輕氣盛的杜譽沒有讓他失望,恨不得指著他的鼻子罵:“事已至此,你終于滿意了吧?” 團長知道他們兩人積怨已久,但他既不想拂了陳合英的面子,也不想讓杜譽當真離職,仍想在這二人之間和稀泥:“小杜,哪能這樣呢?大局為重?!?/br> 此般態度讓杜譽愈發氣急敗壞:“團長,您和我師父認識幾十年了,您最知道他一輩子心地善良、樂善好施,是這個狼心狗肺的家伙逼死了他?,F在這個人連我也容不下?!?/br> 他轉頭瞪了一眼陳合英,指著對方道:“我和他今天必須走一個!” “善良?”陳合英故意譏諷:“師弟,我曾經以為師父和你都是善良的人,是我太天真了,活到本該鐵石心腸的年紀卻還這樣天真,讓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br> “你在胡說什么?你現在還要污蔑他?”杜譽不知道,這并不是陳合英全部的真心話,但他知道,這是陳合英對他的激將法:“你不是就想讓我走嗎?好,我惹不起你,但躲得起!我倒要看看,你能囂張到什么時候!” 說罷,他把身旁桌上的擺件全部推到了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即便這正中對方下懷。 杜譽絲毫不怕,他想:來日方長,我們走著瞧。 1995年的元宵,杜譽想起了他對趙捷說過的一句:人情是一筆爛賬,從來算不清楚。 多諷刺啊。說這話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看得明白,事到如今才發現,原來他怨了這么多年、恨了這么多年,到頭來卻連孰是孰非都分辨不出。 可憐身是眼中人。 如那鏡中花、水中月,一生功名利祿、恩怨情仇、風光落魄、跌宕起伏,交錯復雜,黑白難述,黃粱一夢一場空。 只留下薄紙幾張、嗟嘆幾句,讓尚且活著的局中人平白受折磨罷了。 活人比死人痛苦。 杜譽關掉電視走回臥室,取出了有段時間沒用過的筆墨紙硯,輕輕擦干凈落在上面的薄薄一層灰塵,把方才聽到的逐一寫下: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寫完之后,杜譽放下毛筆,聞著墨汁的清香在心底默念了幾遍。想著前些年風光得意時自以為的蟄伏多年終于揚眉吐氣,他忽然覺得很諷刺。 陳師兄啊。杜譽心想:師父對不住你、對不住我母親,你也對不住我。曾經我以為你贏了,后來我覺得我贏了。我絕望過,也高興過,可我才知道,咱們幾個人之間,數十年冤冤相報,俱是遍體鱗傷,都敗給了人心,沒有贏家。 時至今日,落魄與得意盡數走過一遭,杜譽忽然明白,原來功名二字連接的是世道的兩端,一邊是森森的白骨,一邊是艷抹的紅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