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光 第121節
已經做過手術了,醫生也說各項指標都恢復正常,應該不會有問題的……他安慰自己。 然而站在舞臺的候場區域,看著觀眾一個個入場,一點點填滿體育館的坐席,他的不安卻愈發明顯,焦慮來得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嚴重一些。 蔡衡走過來,見他又出現了以往那種焦慮且不安的神情,有些擔憂地確認他的狀態,并且非常嚴肅地詢問他要不要播放彩排時的預錄版本。 秦青卓當然拒絕,他不會允許假唱這種事情在自己身上發生,而且想也知道,一旦事情曝光,自己會招致多大的罵名。他不想被罵,他想曾經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喜歡全都回來。 演唱會如期開始,站在舞臺中央,秦青卓看著臺下揮舞的熒光棒。 藍色的熒光棒形成了一片星星點點的燈海。 “秦青卓”三個字被上萬歌迷一遍遍嘶聲力竭地喊出來,環繞在偌大的場館之內,聽上去震耳欲聾。 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媒體持續唱衰秦青卓,說他“江河日下、強弩之末”,并且預言他會停辦自出道以來每年都會舉辦的出道紀念演唱會,不少他的黑粉也等著看他的笑話,而他的歌迷則站在他這邊,堅信他會如期舉辦這場演唱會,也堅信他會呈現出一場完美的演出。 秦青卓不想讓他們失望。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能唱好這場演唱會——或許說希望還不夠,是渴望。 只要把能這場演唱會呈現好,那些失去的東西就能回來了。他想。 可偏偏這世間最常上演的好戲便是事與愿違。 第一首歌唱到副歌部分,秦青卓又聽到了那種滋滋啦啦的電流聲。 自左耳傳出,清晰而刺耳,持續地、不停歇地響著。 他開始有些慌亂——明明做過了手術,不是應該已經好了嗎? 這種慌亂加重了他的癥狀,到了第二首歌,耳膜堵得更厲害,耳返里的聲音變得微弱起來,像是隔著厚重的墻壁傳過來,以至于副歌部分他進錯了拍子,后半部分唱得一塌糊涂。 那之后耳鳴就響得越來越厲害,他就這么維持著糟糕的狀態,唱到了《陷入我夢里》這首歌。這首歌是秦青卓的成名曲,每年生日演唱會的這天,秦青卓都會將它放在最中間也是最重要的位置來唱,他的歌迷最期待的也是這首歌。 以往每一次生日演唱會上,他都會同自己的歌迷進行副歌部分的大合唱。 然而這次秦青卓卻看見,不少前排的歌迷臉上并沒有出現期待的神情。 他心里清楚,在經歷了前面幾首糟糕的演唱之后,很多人已經對自己失望了。 事實上他也不想繼續唱下去了,然而已經站到了臺上,這場演唱會無論如何都得進行下去。 在唱這首歌之前,他竭力調整了自己的狀態,讓工作人員將耳返的音量調至最大。 耳膜已經被巨大的音量震得很疼了,耳返的聲音卻還是像被堵在了外面,只肯漏進來一點微弱的音量。 主歌部分靠著這一點微弱的音量有驚無險地推進了下去,到了副歌部分,秦青卓做了個深呼吸,竭力讓自己聽清耳返的聲音不至于錯過節拍。 大抵是因為太過緊張,高潮部分的“fall into my dream”幾個詞唱出來,他忽然發現自己什么都聽不見了。 那一瞬間他腦中一片空白,慌亂中甚至沒去想到底該不該繼續唱下去,是本能驅使著他憑借慣性在唱下去。 十幾秒之后,那微弱的聲音才重新透進耳朵里。 秦青卓聽見了自己錯亂的節拍,聽見了自己破了音的歌聲,也聽見了這次沒有歌迷同自己進行大合唱。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堅持把那首歌唱完,明明停下來說明原因就好了,但他卻偏偏糟糕地唱了下去,一直唱完了最后一句,然后在全場一片靜寂中轉身下了臺。 后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么那么做。 ——因為知道那是自己的最后一次舞臺。 他總要唱完一首完整的歌再走。 從臺上走下來,他非常鎮定地找到蔡衡,告訴他自己不能繼續唱下去了。 就像交代后事那樣的,他一件件把事情告訴蔡衡,說得條理清晰——該怎么跟歌迷說明情況,該怎么退票和補償歌迷的行程損失,包括他可能跟寰揚解約、以后不能跟蔡衡繼續合作、謝謝他多年以來的照顧等等事宜。 他的冷靜和鎮定讓蔡衡覺得反常,蔡衡非常擔憂地提出要送他去醫院,但秦青卓拒絕了。 “真的沒事,”秦青卓安慰他,“唱了這么久我也很累了,正好可以歇歇?!?/br> “你確定不需要跟歌迷說明耳朵的情況嗎?” “不說了吧,不想以后被人提起來的時候,后面總跟著一句‘可惜不能再唱歌了’?!?/br> “會被罵的?!?/br> “被罵也挺好的,起碼留個念想?!鼻厍嘧啃α诵?,“去吧,別讓大家等太久了?!?/br> 蔡衡看著他,最終沒說什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走向了臺上。 秦青卓站在后臺的等候區域看向觀眾席。 不出意料地,蔡衡按照他的交代剛一說明情況,觀眾席上立刻炸開了鍋。 秦青卓一語不發的中途離場,讓所有人的失望在一瞬間演變成了憤怒。 秦青卓自己卻覺得很平靜,曾幾何時他站在這里,看著觀眾進場、觀眾席被一點點坐滿,內心或期待、或焦慮,而現在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甚至有種輕松和解脫的感覺。 反正即將脫離“歌手秦青卓”的身份,這些喜歡和失望很快就與自己無關了。 或許是因為內心平靜,連耳鳴聲都弱了下去,能清晰聽見觀眾席上的抱怨。 然而在長久的抱怨聲之后,他看著觀眾一個個離場,臉上或失望、或憤怒,他自以為的平靜和鎮定中卻忽然涌入了一絲悲涼。 ——到底還是搞砸了啊…… 這場自己曾抱有萬分期待的宴席,到底還是這樣匆匆地、不體面地散了場。 以后真的就不能唱歌了嗎? 不能唱歌的秦青卓到底還能做什么呢? 人生失敗至此,活著到底還有什么意思…… 看著最后一個觀眾離場,盯著那空蕩蕩的觀眾席又看了好一會兒,秦青卓垂下目光,拒絕了蔡衡要送自己回去的提議,快步朝停車場走了過去。 車子開上路,心灰意冷之間,耳鳴聲又聒噪地響了起來。 這反反復復的耳鳴響得他心煩意亂。 沒完沒了了是嗎?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冒出這種想法。 連手術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這輩子都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都已經決定不再唱歌了,怎么還在響?還想要我怎么辦? 或許死了就好了吧。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就再也聽不到這讓人心煩的耳鳴聲了。 前方的十字路口,紅燈倒數變了綠燈,他開車駛了過去。 腦中盤算著哪種死法會好受一點,耳鳴聲中忽然混入了更尖利的聲響,余光瞥見旁邊那輛撞過來的貨車時,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那是貨車的汽笛聲。 然而已經來不及剎車了,“砰”的一聲巨響,他感覺到巨大的沖擊力朝自己襲來—— 回憶進行到這里,秦青卓停頓了下來。 情緒波動太大,不緩一緩,他覺得太難受了。江岌也沒催著他繼續說下去,開著車,沉默而耐心地等著他。 稍稍平復了波動的情緒,秦青卓才繼續說:“后來的事情,我上次已經跟你說過了?!?/br> “我記得?!苯дf,“那一瞬間你以為會是解脫,沒想到被困在車里,你還是想活下去?!?/br> 秦青卓輕輕“嗯”了一聲。 這段過往講完,好一會兒,兩人都沉默著沒說話。 事實上在此之前,江岌已經從蔡衡那里聽過了這段過往,然而聽著秦青卓親口講出來,他還是覺得壓抑和沉重,甚至有些呼吸不暢。 車子又往前駛了一段,這次是秦青卓主動開口說了下去。他聲音很低,語速并沒有比剛剛將自己那些過往的時候快多少: “對我來說,人生就是一場接連失去的過程。沒有什么是不可能失去的,聽力、唱歌、歌迷的喜歡、走上正軌的人生……我越是想抓住的事情,就越是可能被收走。 “包括你也是這樣的,當時一直不答應跟你在一起,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我覺得總有一天,你對我的喜歡也可能慢慢消失,時間早晚罷了。包括你想讓我養的那只貓,我不是不喜歡它,也不是不想養它,只是它能活的時間太有限了,總有一天會離開我的。與其承擔在將來失去的痛苦,還不如就不要開始,平靜安穩地度過這一生就好了?!?/br> 一些沉積在心底的疑問忽然有了答案,江岌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那種目睹著自己曾經擁有過的東西被收走的絕望感,沒人比他更能感同身受。因為在江克遠消失之后,他也曾經經歷過這樣從天上掉落谷底的時刻。 “既然這樣,那為什么當時會答應我,”江岌開著車問,“我以為你是想通了?!?/br> “因為不在一起太難受了,在一起又實在太開心了,所以……可能不是想通了,只是出于趨利避害的本能才這么做的?!鳖D了頓,秦青卓垂下視線,“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了?!?/br> “所以你從來都沒想過一直跟我在一起,是么?” “我……”秦青卓停頓了片刻才說下去,“我當然是想和你長久在一起的,也會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不然之前,我也不會跟你說兩個人要參與彼此生活的那種話,只不過,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我也完全可以接受這個結果。有一句話是,我做好了跟你共度余生的準備,也做好了你隨時會離開的準備,我大概就是這么想的?!?/br> 江岌沉默下來,沒再問什么。 “我就是這么糟糕的人,極度悲觀,極度逃避,”秦青卓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江岌,之前一直忘了跟你說一句話,不要成為我這樣的人,在我眼里,你做得比我好多了。 車子停了下來,目的地到了,但兩個人仍坐在車上,誰都沒動。 秦青卓的頭低垂著,額前的頭發垂落下來擋住了眼睛。 “我今天說的,都是我真實的想法,所以江岌……”他兩只手交握在一起,骨節因緊繃而清晰地凸顯出來,“你還想繼續跟我在一起嗎?” 熄了火的引擎停止了低鳴,車內車外一片靜謐,江岌極低的一聲嘆息聲極為清晰。 沒有得到回答,秦青卓復又垂下了眼睛,“如果不想也沒關系,不管怎么說,謝謝你讓我這么快樂過?!?/br> 江岌看向不遠處的音樂節場地,片刻沉默后,他伸過手,握了一下秦青卓交握在一起的兩只手。 “別瞎想?!笔栈厥?,他推開車門,“已經到了,先下車吧?!?/br> 第110章 偌大的音樂節場地闃無人聲,看上去廣袤而荒涼,跟上次來時的熱鬧景象全然不同。 大門緊閉,場地四周圍了一圈欄桿。 走到大門口,江岌拿出遙控鑰匙按了一下,推拉門隨之緩緩移開。 秦青卓不知道江岌為什么會有這里的鑰匙,但他什么也沒問,只是隨江岌走了進去。 凌晨五點半,雪還在下。 天色灰蒙蒙的,呈現出一種將明未明的混沌狀態。 朝舞臺方向走了一段路,秦青卓才看清周圍的布置跟上次來時已經完全不同了,像是在近期被重新裝修和布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