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光 第118節
刻意壓沉的聲音里,藏著的是翻涌的、難以置信的情緒。 還有那一瞬間江岌的眼神,被那雙濃黑的眼瞳盯著,自己到底是怎么說出“我后悔了”那幾個字的…… 竭力地定了定神,秦青卓才拉開門,走了進去。 開門的一瞬間他希望屋里是開著燈的,江岌就坐在沙發上等著他。 他想那么他會走過去抱住江岌,告訴他白天自己其實說了謊,他從沒后悔讓江岌錄過指紋。 然而視線落到光線昏濁的客廳里,秦青卓便知道這純屬自己的妄想——江岌不在,客廳比以往顯得更空曠和安靜一點。 秦青卓沒開燈,也沒換鞋,走過去坐到沙發上,仰頭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 所以為什么會說出那句話的?人為什么會在爭吵的時候口不擇言? 就好像現實中被人揍了一拳,感覺到了疼痛后第一反應就是捏緊拳頭反擊回去一樣,語言在爭吵的時候似乎也變成了一道利器,被對方用言語刺痛之后的第一反應,就是同樣用言語進行“正當防衛”——是希望對方被自己的言語刺痛到失去反擊能力,就能讓自己停止被繼續傷害么?還是以為刺痛了對方,就能讓自己被刺痛的傷處好受一點? 可是好像并沒有感覺到一點暢快,反而刺出去的那些痛苦加倍地反噬了回來。 秦青卓拿過手機,打開微信看了一眼,江岌沒發過來任何消息。 盯著聊天界面看了一會兒,秦青卓的手指在聊天框中敲出一句話:“我沒有后悔讓你錄指紋?!?/br> 手指停留在發送鍵上,幾秒之后,卻又刪掉了那行字。 “晚上還回來么?” 敲出來,又刪掉。 “你在排練室?” 反反復復幾次,秦青卓嘆了口氣,最終把聊天框的內容全部刪掉了。 算了,發出去了又能怎么樣,和好么? 和好也無濟于事吧,只要自己不答應助唱,這件事情就會成為兩人之間的心結。 然而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答應助唱這件事的。 秦青卓按熄了屏幕,將手機扔到沙發上,走去浴室洗澡。 后背靠在冰涼的瓷磚上,秦青卓覺得難受極了,第一次知道兩個人爭吵過后會這么的難受。 跟季馳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是沒怎么吵過架的,季馳不太敢在他面前提起耳朵的事情,他知道這事一提,秦青卓的心情就會變得很糟。 那天在車上季馳說了很多冠冕堂皇、推卸責任的廢話,可有一句話他沒說錯,秦青卓想到他說的那句“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每句話都說得小心翼翼”,說這話時季馳的語氣甚至是委屈且有怨言的…… 秦青卓微微出神地想,或許江岌很快就會發現,并不是“季馳眼瞎、腦子也不太好”,而是跟自己這種人相處起來實在是太累了,沒人能長久地忍受下去。 繼而另一個想法也冒了出來——那么江岌又為什么不能對自己多點耐心,忍住了不要去提助唱和耳朵的事情,也不要讓自己的心情變糟——還是說江岌對自己的感情甚至比不上最后選擇出軌的季馳? 如果真是這樣,這段感情又能維持多久,四個月?還是更久?再久也久不過四年吧…… 本以為洗過澡,會減輕一點身體的疲乏感,卻沒想到會愈發的心灰意冷。 從浴室走出來,秦青卓裹著浴袍走到沙發邊,又一次拿起了手機。 江岌仍然沒發過來任何消息。 秦青卓呼出一口氣,走到臥室穿好衣服,出門時拿上了擱在鞋柜上鑰匙,然后裹了件黑色呢大衣,推門走了出去。 冬天里,空氣干燥而寒冷,秦青卓兩只手插在大衣的兜里,微低著頭朝小區大門走過去。 他沒打電話叫司機,自己走到路邊招手攔了輛出租車,坐進去后說了樂器室的地址。 以往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去樂器室待著,這次也一樣。 或許這次可以待久一點,秦青卓透過車窗看著不遠處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想。 待到決賽結束后再出現,就不需要面對這些事情了。 至于決賽之后他與江岌會怎么樣,那就順其自然吧。 那棟灰白色的矮房隱在昏沉的夜色里,秦青卓從車里走下來,拿出鑰匙打開了卷閘門。 走進去,他沒開燈,徑自穿過空蕩而簡陋的一樓,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 感應燈應聲而亮,他走下樓梯,推開了樂器儲藏室的門。 一路往里走過去,手指撥弄著樂器的琴弦,輕敲著各色的鼓面。 走到那把angklung前,手指劃過竹筒,溪水般清亮的樂聲響了起來,秦青卓腦中忽然浮現出那天跟江岌接吻時,不知是誰碰到了anklung的那一幕。 好像就是在這個地方,接著吻,一步步后退直至墻根,然后江岌把他抱了起來。 也不知道一個十九歲的少年怎么會力氣那么大,明明看著也沒多壯,穿上衣服時甚至是有些瘦的,但就是能把他輕輕松松地抱起來。 那次做的時候秦青卓問過江岌,為什么總喜歡把自己抱起來,江岌說因為他感覺把秦青卓抱起來做的時候,秦青卓會將他抱得格外緊、格外用力。 “因為我害怕掉下去啊……”秦青卓記得當時自己笑著說。 江岌也不說讓他別怕,就只跟他說“那你再抱緊一點”。 本想著來這間沒有信號的樂器儲藏室,是想讓自己靜下心來,別總去想江岌,可秦青卓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做到。 到處都是跟江岌縱情過的痕跡,每觸碰一個樂器,就能想到那天在這里度過的縱情而快樂的時光,好像對“性”這件事情開始格外上癮,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在那之前,就只是覺得性是戀愛中的一個必要的步驟罷了。 但那天在這間樂器室里,忽然就感覺到rou體和靈魂共同碰撞出火花的美妙來。 手指從angklung的竹管上收回來,秦青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不去繼續想江岌。 他往樂器室里面又走了一小段路,這次沒在哪個樂器前停留。 坐到工作臺前的椅子上,他戴上耳機,從電腦里隨便找了點純音樂播放。 大提琴沉緩的曲調在耳道里緩緩鋪開,秦青卓閉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手指摸索著扶手上的按鈕,將椅背稍稍放低了一些,竭力讓自己專注于音樂的旋律。 起先那雙好看的、黑沉沉的眉眼總是固執地擠入他的大腦,幾經他的驅趕才肯敗落下來。 腦中徹底空曠下來,秦青卓聽到耳邊的大提琴曲中混入了一聲悶雷。 轟隆隆的,綿延不絕,緊隨其后的是瓢潑而至的暴雨聲。 他覺得不太對勁,這大提琴曲中怎么會混入了雷雨聲? 然而幾秒之后他便意識到,這雷雨聲并不是大提琴曲中混入的,而是外面真的下雨了。 真是奇怪,秦青卓想,臘月的天氣里居然也會有這么悶重的雷、也會下這么大的雨么…… 身后響起腳步聲,他循聲回頭看過去,被那白熾的射燈晃了一下眼。 擁擠而閉塞的地下樂器室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空曠的舞臺。 大提琴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臺下嘈雜的人聲。 秦青卓意識到自己站在舞臺中央,握著話筒,面對著臺下上千觀眾。 尖利的耳鳴聲響了起來,如同壞掉的電器發出持續而刺耳的嗡鳴。 他清晰看到臺下觀眾臉上的表情,有期待的,有嘲諷的,有冷漠的,還有嫌惡的。 明明舞臺離觀眾席很遠,秦青卓卻能聽清每個人的抱怨聲,它們與耳鳴聲混為一體,鉆入耳道、穿透鼓膜—— “到底還唱不唱了,都等了你這么久了!” “上次不唱就夠丟人了,這次居然還好意思上場……” “唱啊秦青卓,我們都等你四年了??!” “不唱為什么要上臺啊,把人當狗遛嗎?!” “到底尊不尊重還對你抱有期待的歌迷啊……” …… 在長久的抱怨之后,開始有人憤怒離場。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觀眾起身離場。 看著這些走遠的背影,秦青卓麻木到內心并沒有什么波瀾。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反正已經習慣了。 反正潮來潮去,人來人往,人生沒什么不可以失去的。 繼而他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眉眼。 黑沉沉的,目光似有重量。 一時間,周圍離場的觀眾忽然都成了虛影,只有那個專注看著自己的少年是清晰的。 ——那是江岌。是唯一一個還在等著自己開口唱歌的人。 有那么一瞬間秦青卓握緊了話筒,嘴唇也張了張,但在那持續的耳鳴和抱怨聲中,他最終還是抿了抿嘴唇,放下了手中的話筒。 他繼而看到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里,期望變成了濃重的失望。 少年朝他投來失望的一眼,然后微低下頭,轉過身,身影混入了離場的觀眾中。 秦青卓不知道自己緣何忽然有些慌亂。 ——“江岌?!?/br> 他對著話筒出了聲,試圖叫住那個離場的少年。 然而那道背影卻仿若未聞似的,腳步邁得越來越快。 起先秦青卓還能清楚望見人群中那道高瘦的身影,然而幾秒之后,那道背影就徹底融入人群,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秦青卓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一旦這道背影從視線中消失,江岌就會從他的生命里從此消失。 他抬腿追了上去,一路穿過人群朝離場的出口大步跑過去,耳鳴聲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重而急促的喘息聲。 快步追到出口,他看著眼前黑壓壓的人潮,卻發現自己找不到江岌的背影了。 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身后是空曠的舞臺,觀眾卻已經全部離場,眼前是擁擠的人潮,三五成群的,成雙結對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往前走著…… 胸口處忽然傳來隱隱的鈍痛,秦青卓倏地睜開眼睛,看著滿屋的樂器。 是一場夢…… 夢里茫然的感覺還是很清晰,比茫然更清晰的是那種失落感和孤獨感。 怎么會做了這樣一場夢……秦青卓直起身,抬手捏了捏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