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光 第42節
“上次你說,江克遠的自殺不是我的錯,”江岌語調冷得像在冰水里浸過,“現在呢,你還這么認為么?” “嗯,”秦青卓沒有絲毫猶豫,語氣平靜出了一種堅定的意味,“任何人的死,都不是你的錯?!?/br> 江岌看著秦青卓,沒再說話。 靜默再次持續了好一會兒,秦青卓嘆了口氣,正想說些什么時,江岌卻先于他開了口,聲調很沉:“秦青卓?!?/br> 以往江岌跟自己說話時從來沒帶過稱呼,所以陡一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秦青卓有些不適應,但他沒說什么,只是問:“嗯?” 隔著黑暗,江岌的目光落在秦青卓臉上:“這場比賽如果輸了,以后就沒什么機會見面了吧?” 秦青卓不知道江岌為什么會這樣說,但他還是回答了江岌的問題:“怎么會呢,你想找我,隨時可以去我那里,如果我有時間,以后也會來聽你唱歌的?!?/br> “不,”江岌緩緩搖了搖頭,“以后別來這兒了?!?/br> 秦青卓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怔了一下。 沒等他說話,江岌繼續說:“這兒不是你這種人待的地方?!?/br> “我這種人?”頓了頓,秦青卓問,“我是哪種人?你又是哪種人?” 江岌長長閉了一下眼睛,闔上的眼皮遮住了自己的情緒:“我是惡人,做過的壞事,遠比你想象的要多?!?/br> 秦青卓卻搖了搖頭:“江岌,你沒有做惡人的天賦。惡人不會自責,更不會把別人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br> “看到我媽的結局了么,看到江克遠的下場了么,”江岌看著虛空的黑暗,低聲說,“和我待久了,都不會有好結果的,只會被我拉進爛泥里?!?/br> “我說過,那些都不是你的錯?!鼻厍嘧旷酒鹆嗣碱^,他能感覺到江岌身上有一種很重的負罪感,明明這件事情從始至終都不是他的錯。 “江岌,你被自己圈住了你知道嗎?因為你爸當年逃避責任躲了起來,這么多年以來你就一直害怕自己活成他那個樣子,你一直逼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來,為什么要這樣呢?你不是你爸,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你自己,你有你自己的音樂要做,有你自己的路要走,為什么要用別人的過錯來懲罰你自己啊……”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情緒也愈發激動,他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讓江岌走出這種負罪感,這么多年來他是怎么活成這樣的? 然后他感覺自己拿著樂譜的手上忽然落下了一滴水,明明是溫熱的,但落下的瞬間他感覺自己被燙了一下。 他愣了愣,沒說出口的話全堵在了嗓子眼里——他意識到江岌哭了。 那些眼淚接二連三地砸下來,大顆大顆的,很快就將他的手背打濕了。 江岌哭起來是無聲的,相比上一次壓抑的哭法,這次更像是一場沉默的宣泄。 每一滴眼淚都承載著這些年他受過的苦,落在秦青卓的手背上,帶著很重的分量。 秦青卓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手緊握著攥了一把,有種揪著的疼,堵得要命,也難受得要命。 他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不知道說什么,說什么都不忍心。 他走過去,抬起手臂抱住江岌,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背:“沒事了江岌,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江岌的頭低垂著,砸下來的眼淚洇進了秦青卓肩膀的布料里,很快就讓他的肩膀濕了一大片。 秦青卓抬起手掌覆著他的腦后,讓他的額頭抵在自己的肩膀上,長長嘆息了一聲。 這場無聲的、宣泄式的流淚只持續了短短片刻,秦青卓便感覺到江岌止住了自己的眼淚。 江岌在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在強行避免自己失控,秦青卓腦中再一次出現了那種想法——這少年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活成這副刀槍不入的模樣的?這么多年他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 他感覺到江岌的頭從自己肩上抬了起來,繼而他也松開了抱著江岌的手臂。 靜默持續了片刻,秦青卓抬起手,幫江岌一點一點抹去了臉上的眼淚。 江岌卻微微偏過了臉,似乎不想自己流淚的樣子被別人看到。 “江岌,”秦青卓看著他,“知道今晚我為什么幫你擋那一下嗎?” 江岌沉默著,沒說話。 “因為我想賭一把?!鼻厍嘧坷^續說。 “賭……什么?”江岌問,嗓音發著澀。 “賭我的眼光是對的,賭你前途可期,不會永遠活在爛泥里?!?/br> “今晚這傷就是我下的賭注,一切可能承受的后果也是我下的賭注,”秦青卓看著他,目光在黑暗中灼灼發亮,語氣近乎鄭重,“江岌,別讓我賭輸?!?/br> 又是那種讓自己忍不住想要躲開的、害怕被照亮的目光。 被這道目光注視著,江岌閉上了眼睛。 但這次,他卻不想躲開這道含著期待的目光了。 他想將它抓住,攏起來。 良久,他喉結滾動,睫毛也跟著顫了顫,睜開了眼睛。 隔著夜色他看向秦青卓,聲音沉得發啞—— “好,我盡量?!?/br> 第40章 次日傍晚,樂隊結束排練,鐘揚和彭可詩離開酒吧,江岌也下了樓。 一樓酒吧還沒開始今天的營業,值班經理正召集員工開會,江岌繞過他們走到酒吧門口。 他吹了會兒風,感覺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一些,然后拿出手機,后背倚著門,低頭看著屏幕上的那條收款短信。 短信是下午排練時收到的,起初看到那上面的一串數字時,他甚至以為自己在做夢,而且是在做一場很荒唐的夢。 秦青卓給他打了一筆堪稱巨款的款項,不僅足夠他還清債務,甚至還清之后還能有不少富余。 昨晚不是跟他說了自己是個壞事做盡的惡人嗎?江岌盯著那條短信想,他就不怕自己拿了這筆錢,債也不還就跑了嗎? 江岌按熄了手機屏幕,從兜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咬在嘴里,滑開打火機的蓋子,火苗靠近煙頭時,手上的動作卻頓了頓。 戒煙的念頭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冒出來的,好像并沒有過明確的念頭,也沒有明確的時間節點,只是點燃打火機的瞬間,總會想起秦青卓跟他面對面站在酒吧門口時,微蹙著眉說出的那句“江岌,別再抽煙了”。 那之后就降低了抽煙的頻率,但江克遠死后的這幾天,抽煙的頻率又高了起來。 他撥動打火機的蓋子,蓋熄了泛藍的火苗,拿掉嘴里含著的那支煙,又將它塞回了煙盒。 秦青卓打來的這筆巨款他不想要,如果可以的話,他想現在就原封不動地打回去。 但他不知道秦青卓的銀行卡號,如果去問秦青卓,以秦青卓的性子,應該也不會把卡號告訴自己。 那就等下場比賽錄制時當面問問陳嘉吧,節目組既然會付給秦青卓酬勞,就一定有秦青卓的收款方式。秦青卓不也是這樣拿到自己的銀行卡號的么? 真是想不通,怎么會有秦青卓這樣的人?秦青卓這樣的人又怎么會被自己這種人遇上? 他是對誰都這樣嗎?江岌腦中又一次冒出了這個念頭。 鐘揚、彭可詩、他隊內的任何一個樂手,只要遇到了這種事情,他對誰都會這樣出手大方? 紅麓斜街的街角駛進了一輛黑色轎車,隔老遠,江岌便認出了那是秦青卓的邁巴赫。 那次他從墓地回來,次日樂隊排練時,鐘揚不止一次念叨著秦青卓的車有多漂亮,又有多昂貴,多少錢來著?四五百萬,還是五六百萬? 記不清了,亦或許是當時根本就沒聽,他只覺得煩得要命,讓鐘揚閉嘴排練,別說廢話。 他對車根本就不感興趣,準確地說他對錢也不感興趣,于他而言錢就是一堆用來做加減法的數字,一點一點加到某個數字,然后還給隋叔歸零,再重新開始加法,無限循環,僅此而已。 他物欲極低,從沒想過用錢給自己買什么東西,連吉他都沒想換過——現在這把就不錯,只要不壞,他能用到天荒地老。 那輛車越來越近,江岌猜測著秦青卓這趟過來是要找自己做什么,跟自己談那筆錢的事情? 車子停到紅麓酒吧門口,秦青卓沒下車,只是壓下了副駕駛的車窗,探出頭看向江岌:“江岌,會開車么?” 江岌 “嗯”了一聲。 “那上車吧,”秦青卓朝他招手,“幫個忙,送我去個地方?!?/br> 江岌看到駕駛位上坐著秦青卓的司機,但他沒說什么,只是問了句“遠么”。 “不算遠,”秦青卓想了想,“開得快的話,來回一個半小時吧?!?/br> 應該不會耽誤晚上的工作,江岌直起身,下了臺階,朝駕駛位走過去,司機從車上下來給他騰出位置。 江岌坐進車里,一邊系安全帶一邊打量中控臺的布局,做酒店服務生那會兒,他經常給客人泊車,對開車這事并不陌生:“去哪兒?” “你只管開,”秦青卓說,“我給你指路?!?/br> 江岌便不再說話,啟動車子,踩下油門,駛出紅麓斜街。 車子駛入主路,開了不久便遇到了紅燈,江岌停下車,看著紅燈后面的秒數,他想如果秦青卓要聊那筆錢的事情,這應該是個不錯的時機。 但那數字一秒一秒地變小,秦青卓卻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只是坐在副駕駛位上看著前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是江岌主動開了口:“那筆錢……” 后面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秦青卓便打斷了他:“江岌,專心開車?!?/br> 又是那種透著些命令的、不容置喙的語氣。 算了,江岌想,還是跟陳嘉直接要來銀行卡號轉回去吧。 余下的路江岌沒再說話,秦青卓也沒說話。 車載音響里播放著一首又一首的音樂,流行搖滾藍調爵士,古典鄉村雷鬼重金屬,秦青卓歌單里的歌江岌都挺喜歡。 中間還播到了糙面云的《火車站臺》和《白晝嘶吼》,江岌下意識收緊了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看了一眼中控臺的屏幕。 這歌播完之后有個念頭在他腦中始終揮之不去——秦青卓在歌單里放了糙面云的歌,那會不會還放了節目里其他樂隊的歌?但是他沒聽到,也或許是歌單沒播到。 車子開到郊區車輛稀少的地方,秦青卓打開了車頂的天窗,風呼呼地往后兜著,耳邊全是風聲,偶爾在車速稍慢的時候才能聽見一點車載音響的聲音。 秦青卓要去的地方很偏僻,車子行駛了幾十公里,郊區暮色漸漸收攏,夜色仿佛一張無邊大網,無聲無息地籠罩下來。 視野中形成了一種挺神奇的景象——天邊層層疊疊的流云被夕陽染成了焰火般的熱烈顏色,但云下的城市卻已經早一步進入了黑夜,天地之間似乎被一條筆直的線隔得界野分明,奇妙而壯闊。 江岌開著車,看著遠處的景象,他從來不知道燕城竟有這么美的地方。 來燕城之后,他的人生只能用“疲于奔命”四個字形容,對燕城的印象也只是烏泱泱的人群、街道上似乎永不會斷流的車輛,以及每晚來酒吧買醉的紅男綠女,從來沒想到燕城也可以是泣血的殘陽、廣袤的遠方和闃無人聲的寬闊馬路。 “美嗎?”秦青卓一路沉默,這時才主動開了口。 “嗯?!?/br> “那就開慢一點,”秦青卓說,“享受兜風的過程?!?/br> 江岌卻并沒有降下車速,沉默片刻才說:“我還要回去工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