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光 第40節
但今天,就在他推門走出酒吧時,他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 男人跟江克遠年紀相仿,穿著灰色的夾克衫,眉心擰成了深深的“川”字,手里夾著的煙已經燃了一半。 因為傍晚接到的那兩條短信,對于這個人出現在此時此地,江岌并沒有感到太意外。 男人什么話也沒說,看了他一眼,轉身往旁邊走。江岌帶上門,跟著他走在后面。 巷子對面站著幾個年輕的女孩,一邊互相低語一邊朝江岌看過來,似乎是想上前跟他搭話,但又沒勇氣這樣做。 男人抽著煙走在前面,一連拐了好幾道彎,橫穿了幾道巷子,直到紅麓斜街的聲音被遠遠甩在后面,周圍闃無人聲時,他的腳步才停了下來。 跟在他身后的江岌也隨之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男人丟了手里的煙,轉過身,死盯著他,目光陰郁。 江岌記得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是個挺隨和的叔叔,雖然性子有些急,對小孩子卻非常有耐心,經常帶著自己出去玩,還偷偷給自己帶一些父母不讓吃的小零食,如果不是江克遠…… “死了?”對面啞著嗓子開了口。 “嗯?!?/br> 輕描淡寫的一聲“嗯”,對方卻好像忽然被激怒了似的,走過來抬手用力朝江岌胸口搡了一把,抬高的沙啞聲音里摻著壓抑的憤怒:“死了就完了?!” 他力氣不小,江岌被推得朝后退了一步。 男人上前緊緊攥住他的領口,抬高了聲音朝他吼:“把我們一家害得那么慘,死了就完了?!” 江岌微低著頭,沉默著,一語不發。 那人推著他,將他的后背重重撞到墻上,揚手一拳緊跟著掄了上來。 江岌被揍得偏過了頭,隨即那拳頭跟打沙袋似的落下來,落在他肩膀、胸口和胳膊上。 毫無章法的拳頭,每一拳都帶著泄憤的力氣。 江岌沒還手,沉默地承受著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聽著那人一聲一聲地喊著“死了就完了?誰他媽讓他死了?你們一家欠我的,這輩子都沒完!”,還有一拳一拳揍在他身上發出的悶響,他有點麻木地分神想,揍得好啊。 應該帶上麻三那幾個人,掄著鐵棍一起狠狠揍過來,還得是那種不給人留活路的揍法。 要他的話就這么做。 憑什么江克遠死得那么容易? 憑什么他兒子還能心安理得地活著? 江岌能打,也抗揍,挨了揍一聲不吭,讓人泄憤都泄不痛快。 男人喘著粗氣,死死盯著他看了幾秒,拳頭不夠發泄,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從地上撿了根生了銹的破舊鐵管,一揚手,用力砸在江岌身上。 劇烈的疼痛讓江岌倒抽了口氣。 這反應讓對面的人終于有了點泄憤的快意,那根鐵管緊跟著一下又一下掄到了他身上。 江岌躬起了身,緊緊咬著牙,將那點關于疼痛的反應一絲不漏地咽回肚子里。 在這陣密不透風的疼痛里他感受到了一種自虐的痛快,像是包裹在身上的麻木忽然被血淋淋地撕開了。 再重點兒,他想,最好能打死我,就像江克遠死了那樣,一了百了。 秦青卓跟進巷子時,江岌已經不見蹤影了。 剛剛江岌跟著的那男人是誰?他見過兩次向江岌追債的人,都是三個人一起過來的,應該不是他們。 那這個深夜單獨找過來的人是誰? 巷子黑,路不平,秦青卓經過路口時朝兩側看了看,沒人。 他抬手揉了揉突突跳著的眼角。 不會出事吧? 這樣想著,秦青卓忽然聽到了遠遠傳過來的人聲,他凝神想聽清,但耳邊的聲音忽重忽輕,讓他聽不明晰,他抬手按了按一側耳朵,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距離那聲音越來越近,他這才聽清喊的內容——“死了就完了?” 一聲一聲的,越喊越嘶聲力竭,帶著強烈的憤怒情緒。 與此同時,秦青卓也看到了吼著這句話的男人和背對著他的,承受著毆打一下也不還手的……江岌。 那男人掄著鐵管的架勢讓秦青卓想到了那晚掄著破椅子的江岌,都是想把對方打死的架勢。 顧不及想太多,秦青卓快步走過去,在又一記鐵管掄到江岌身上之前,他伸手握住了男人的手臂,攔下了他,厲聲問:“怎么回事?為什么打他?” 他說完看了一眼身側的江岌,江岌沒看他,垂著眼睫,臉上沒什么表情,連承受疼痛的痛苦都不見分毫,以往身上的戾氣也不見蹤影,是一副極其麻木的模樣。秦青卓沒見過這樣的江岌,心臟頓時像是被誰狠狠掐了一下。 “為什么?你問他啊,你問他爹??!”男人停下了毆打的動作,喘著粗氣,用通紅暴怒的眼神盯著秦青卓,“你讓他還手,來,你看他還不還手,還手??!” “這件事的細節我不太了解,但債是他父親欠下的吧,”秦青卓語氣嚴肅道,“他一個孩子,沒做錯什么?!?/br> “我又做錯了什么!”男人咄咄逼人地朝秦青卓吼,“我他媽做錯了什么!我那么信任他老子,把他老子當親兄弟,結果被坑得傾家蕩產!十年了,我等著江克遠出現十年了,我做夢都想親手把他弄死,現在他死了,他死了!我他媽找誰說理去!” 最后幾聲是破著音喊出來的,帶著濃重的憤怒,甚至吼出了哭腔。 江岌偏著臉,眼神沒什么焦點地看著前面,秦青卓看見了他輕顫的睫毛。 秦青卓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他能聽出來男人幾句話里壓抑的憤怒和恨意,話里的情緒越是濃烈,就越顯得他此刻說什么都輕描淡寫。 累積了十年怒意的仇恨對象忽然死了,任誰都無法平靜自處,秦青卓嘆了口氣,皺著眉,正想著該說些什么才能讓對方暫時平息情緒,一抬眼,卻見男人在極度憤怒之下舉起了鐵管,正對著江岌的前額。 江岌無動于衷地微垂著頭站在那里,或許沒注意到,也或許注意到了,但絲毫沒有要躲的意思。 這一下如果砸下去……顧不及想清后果,情急之下,秦青卓來不及攔下那根鐵管,抬起手臂墊了一下,護住了江岌的前額。 這失控的一記重擊比先前打在江岌身上的那幾下力度都要大得多,鐵管敲到骨頭上發出一聲悶響,本就行將斷裂的破舊鐵管頓時斷成兩截,其中一截飛了出去,在地上彈了幾下,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小臂傳來的鉆心疼痛讓秦青卓下意識悶哼了一聲。 這聲悶哼瞬間擊碎了江岌的麻木,他猛地看向秦青卓,有些慌了神,嗓音里帶著?。骸皼]事吧?傷到骨頭了沒?” 對面握著鐵管的男人像是也沒想到秦青卓會伸手擋這一下,也從憤怒中稍稍緩過了神,站在那里握著剩下的半截鐵管一時沒什么動作。 “大叔,”秦青卓用另一只手輕托著剛剛被砸中的小臂,劇痛之下輕聲抽著氣,“我知道,沒經歷過同樣的事,就做不到感同身受。我理解不了你的憤怒和憋屈,但找一個孩子泄憤,終歸不是個辦法,你把他打死了又怎么樣?他終究不是他父親……情緒上的問題我可能幫不了你,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幫你解決一些現實的問題,請不要再為難江岌了……” 他話沒說完,被江岌打斷了:“先去醫院?!彼址鲎∏厍嘧康募绨?,看了一眼對面的男人,“隋叔,下次再聊吧?!?/br> 這聲“隋叔”讓男人愣了一下,而后也稍稍平靜了下來,男人扔了手里的鐵管,后背靠著墻,仍喘著粗氣,但沒再說什么,也沒攔下江岌。 江岌一只手握著秦青卓的肩膀,小心自己不要碰到秦青卓那只受傷的胳膊,步子邁得很快。 剛剛他挨揍時大腦昏昏僵僵,除了骨頭架子要散了似的疼什么也感覺不到,但秦青卓挨得這一下卻忽然讓他靈臺清明。 秦青卓也走得很快,穿過幾條巷子時一直沒說話,直到走到紅麓斜街才出聲道:“坐我的車去吧,就停在前面路口?!彼呗窌r一直沒出聲,一出聲便能聽出在竭力忍著疼。 江岌“嗯”了一聲,握著秦青卓肩膀的手指收緊了一些,帶著他往路口那輛黑色轎車走。 隔著幾米遠,等在路口的司機察覺到不對勁,迎上來問:“怎么回事?”見兩人都沒說話,他也沒多問,幫忙拉開后排車座的門,讓秦青卓坐進去。 合上車門時江岌看到秦青卓的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在昏暗的路燈下反著輕微的光。 秦青卓似乎不怎么出汗,上次打籃球那么劇烈的運動都沒見他出多少汗,這會兒卻硬生生疼出了汗,眉頭微微蹙起,是一副忍疼的模樣。 江岌抿了下唇,沒說什么,快步繞過車頭,拉開了另一側車門。 車后排放著吉他和幾張樂譜,他沒仔細看,將東西全部放到副駕駛的位置,坐了進去。 司機啟動了車子,后排兩人同時開了口—— “去附近……” “去普濟?!?/br> 秦青卓繼續說完了后半截話:“去三醫吧,近一些?!?/br> 頓了頓又說:“江岌,不用這么緊張,我只是忍疼能力比一般人差一些,應該沒那么嚴重?!?/br> “去普濟?!苯詧猿?,“我知道近路,不會比三醫用的時間更長?!?/br> 秦青卓便沒再說什么,頭向后靠到座椅靠背上,眉頭仍微蹙著。 還真是……挺疼的。 應該不至于傷了骨頭吧……秦青卓忍疼轉了轉手腕。 給江岌擋那一下純屬本能反應,直到現在坐進車里,才對可能發生的后果有些后怕。 但就算當下想清了后果又能怎么樣,難道就能眼睜睜看著那根鐵管砸到江岌腦袋上? 去普濟是對的,他想,三醫雖然也是一家三甲醫院,但如果真的傷到了骨頭,還是普濟更靠譜一些,畢竟是燕城最好的醫院。何況江岌做的決定一向沒人能勸得動。 一路上兩人都沒交談,江岌偶爾給前排的司機指路,大多時候車內的氣氛都是沉默的。 秦青卓試圖轉移注意力,分散胳膊上的痛感。他的目光落在江岌身上,江岌一路上都沒靠到椅背上,一直保持著挺直的坐姿,看著前面的路況。他不說話的時候嘴唇微抿,唇角微微向下,平日里看上去總是不太好惹的模樣,這會兒卻能看出些緊張來。 一緊張,混雜著青澀的少年氣就從他身上浮了出來。 真年輕啊,這種想法再一次從秦青卓腦中冒了出來。這么年輕,怎么會過得這么苦呢。 許是察覺到秦青卓在看著自己,江岌回過頭,跟他對視了兩秒之后,抬起手,用手背輕輕擦掉了秦青卓額頭上沁出的汗水,低聲說:“就快到了?!?/br> 秦青卓“嗯”了一聲,江岌收了手,回過頭繼續看著前面的路況。 第38章 從車上下來,江岌握著秦青卓那只沒受傷的手臂,拉著他一路掛急診、找醫生面診、繳費、拍片子,過程中沒怎么說話,步子卻一直邁得很快。 拍完片子兩人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也不知是因為最初那陣劇痛過了,還是因為身體稍稍適應了這劇痛的感覺,秦青卓總算覺得時間沒那么難捱了。 他側過臉看向一旁的江岌,江岌屈起的胳膊撐在大腿上,上半身前傾,正盯著前面的地面出神。他眉頭蹙著,下頜的線條緊繃,兩只瘦長的手絞在一起,手背上青筋凸起,是滿腹心事的樣子。 再聯想不久之前江岌坐在酒吧的高腳凳上,游刃有余地唱著《陷入我夢里》時的模樣,秦青卓極輕地嘆了口氣,看著他出聲道:“在想什么?” 江岌的睫毛顫了一下,回過頭看向秦青卓,然后他坐直了,后背靠到了椅背上,目光轉開:“我在想,你為什么會幫我擋那一下,如果現在受傷的是我,也許我現在會沒那么煎熬?!?/br> “你在自責嗎江岌,擋與不擋都是我的事情,你沒必要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不過……”頓了頓,秦青卓問,“為什么不躲呢?” 沉默片刻,江岌低聲道:“我沒有要躲的理由?!?/br> 秦青卓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么好。 凌晨醫院沒什么病人,x光片結果出得很快,有工作人員探出身道:“報告和結果已經傳到醫生那邊了,你們現在過去就行?!?/br> 秦青卓應了一聲,又道了謝,站起身跟江岌一起朝診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