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光 第34節
秦青卓看著他,良久,嘆出一口氣:“你是不是覺得,那天傍晚你出手打了你爸,才導致了他的自殺? 見江岌沉默不言,他繼續道: “雖然我并不是很了解你們之間的事,但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做出的事情永遠都不能被原諒。他的眼睛里流露的是一種說不出口的愧疚,似乎連他自己都知道,這份愧疚是無論如何也彌補不了的。 “你替他背上了原本不該屬于你的擔子,所以沒有人比你更有理由去恨他、去打他,你沒有做錯什么,這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br> 江岌沒說話,好半天沒什么動作。 秦青卓脫了自己身上的風衣,走近江岌,正要抬手披在他身上,江岌忽然抬起手臂抱住了他。 緊接著,江岌的頭也低了下來,額頭抵到了他的肩膀上。 秦青卓聽到他說了句“為什么”,那聲音極低,似乎壓抑了太多的情緒。 他不知道江岌要問的到底是什么,但他什么都沒問,只是抬起手,在江岌后背上輕輕拍著。 他察覺到自己的肩膀漸漸濕了,先是一點,然后漸漸蔓延成了一片,這個從不肯將情緒暴露在外的少年哭了。 秦青卓在心底輕輕嘆息,長長閉了下眼睛。 江岌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流淚,從重新見到江克遠的那一刻起,他就對這個陌生的江克遠充滿了厭惡、憤怒、怨恨,并且不止一次地冒出“這種人為什么不去死”的惡毒念頭。 然而在親手將江克遠推進焚化爐的那一刻,他的那些恨意似乎也隨著江克遠的皮rou被燒成了灰燼。 抱著江克遠的骨灰盒走出來時,他忽然不憤怒了,也不怨恨了,他就是……委屈,而且迷茫。 他覺得不知所措,不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自己應該怎么辦才好。 老媽臨走前留下過一句話,她說江岌,如果恨能讓你覺得輕松一點,那就去恨吧,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頭上,你沒有做錯什么,錯的是江克遠。 以前他憑一腔恨意活著,可以肆無忌憚地給自己的恨意找一個發泄對象,但是現在,這個發泄對象忽然自殺了,死了,他沉甸甸的恨意無處著陸,悶在心里,跟個千斤重的秤砣似的墜著他的心臟。 他不明白上天為什么對自己總是這么殘忍,連一個恨意的發泄口都不肯給自己留下。 “為什么他欠了這么多債務,甚至間接導致了我媽的死,在他活著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希望死的那個人應該是他,但現在他真的死了,我卻會感覺悲傷呢?” 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讓秦青卓的心臟像被揪著一樣的抽疼,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一些:“因為他是你的親人,因為你們曾經有過一段溫暖的時光,還因為……你太善良了。 “江岌,事情已經發生了,你能做的,只有讓它平淡地過去。往前走,別被這件事困住。 “給自己找點事情做,讓自己盡可能地忙起來?!鼻厍嘧枯p聲說,“外面吵的時候,心里也就安靜了?!?/br> 第32章 那晚把江岌送回酒吧,下了車,秦青卓將吉他遞給他。 許是沒想到這把吉他會被自己遺忘,江岌看上去怔了一下才接過來。 “有什么事,你就隨時聯系我?!鼻厍嘧靠粗f。 江岌的眼睛布滿了紅血絲,應該是昨晚一整夜沒睡,他又補充了一句:“江岌,做好你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都會過去的?!?/br> 江岌沉默著點了點頭。 看著這個平日里混不吝的、似乎什么事情都很有主意的少年,忽然變成了這般無措的模樣,秦青卓心里嘆了一聲“到底還是個孩子”,抬起手,摸了摸江岌的頭發。 江岌這次沒躲。 少年的發質跟他的性子一樣,硬得有些扎手,秦青卓收回手:“那……比賽那天見?!?/br> “嗯?!?/br> 說是“比賽那天見”,但其實后來的三天里,秦青卓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忙完之后,總會讓司機將車子開到紅麓斜街。 司機一度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每次車子停到紅麓酒吧門口,秦青卓卻并沒有要下車的意思,只是壓下車窗,坐在車里待那么一會兒,然后就會讓他把車子開走。 事實上秦青卓壓下車窗,是在聽二樓傳出來的排練聲。樂隊開始排練了,這說明那天自己說的那些話,江岌應該是聽進去了, 秦青卓沒有下車去打擾他們排練的必要。 只是樂隊的排練似乎并不順利,秦青卓來了三次,也聽了三次,每次樂隊排的都不是同一支曲子。 秦青卓手上的其他幾支樂隊都已經按照他給的意見修改了兩次,唯獨糙面云沒發來demo,他也沒催過。在他看來,江岌在音樂方面一向很有主意,并不需要自己過多關照。 * 新一期《躁動吧樂隊》在周五晚八點準時開播,次日一早,江岌便被鐘揚的電話吵醒了。 “你看音樂榜單了沒,我們的歌進榜單了!”鐘揚語氣激動,“重點是昨晚播了那么多首歌,只有我們的歌上了榜單,我們也太牛逼了吧!” 江岌這幾晚失眠得厲害,昨晚好不容易睡了個囫圇覺,這會兒被鐘揚吵醒,頓了幾秒才啞聲問:“什么榜單?” “好幾個榜單,截圖發你了,你說這下節目組是不是該找咱們簽約了?” “不知道?!?/br> “我覺得啊,他們就是找咱們簽約,咱們也不能簽,聽說條件特別坑,跟簽賣身契似的?!?/br> “再說吧?!苯d致缺缺。 “對了,”鐘揚提醒道,“節目組通知說今天下午要去錄制選對手的賽前片段,兩點到,別忘了啊?!?/br> 江岌應了一聲。 與此同時,錄制大樓里也充盈著一種振奮人心的氛圍——《躁動吧,樂隊》昨晚首次破圈,糙面云的《白晝嘶吼》經過一夜的口碑發酵,在沒有任何營銷的情況下,居然一大早登上了各大音樂軟件的榜單,而“糙面云樂隊”也出現在了熱搜前列—— “這歌一出來就讓人眼前一亮,江岌帥炸了??!” “樂隊的女貝斯手居然是燕大化工系的學霸,作曲還這么有風格……牛逼?!?/br> “午夜溫度也算是一個有點名氣的樂隊了,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樂隊按在地上打,這節目有點意思?!?/br> “江岌的嗓音太棒了,音域寬,爆發力也猛,尤其是低音……質感絕了?!?/br> “沒想到江岌不僅在騙小姑娘上有一套,倒是還算有些真材實料,前提是這歌如果沒修音的話?!?/br> “你們沒發現鼓手也挺可愛的嗎!看著好乖打起鼓來還挺瘋的?!?/br> “這樂隊之前的《火車站臺》和《街角那個空了的易拉罐》都挺好聽的,就是感覺水平不太穩定,第二場那首太爛了?!?/br> …… 錄制的場地就在二樓,江岌把摩托車停好之后,沒乘電梯,直接走了樓梯。 來時路上飄了點很細的毛毛雨,微微打濕了他的衣服。 二樓嘈雜的人聲順著樓道傳下來,他抬手塞上了耳機。 耳機里放著秦青卓出道的第一首專輯,叫《繭》,曲調很靈,但嗓音聽上去還有些稚嫩。 秦青卓的聲音莫名有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這是江岌昨天才發現的事情。 江克遠的突然自殺讓他的情緒變得極其不穩定,暴躁且易怒,以往跟鐘揚和彭可詩排練時,過程中出多少錯他都挺有耐心,大不了多排幾遍就是了。但也許是糟糕的情緒作祟,最近幾天排練時,每一處錯誤都像是能夠點燃炸藥的引線,讓他不斷接近爆發的臨界點—— “連第二段副歌都不知道是哪兒?能記點譜嗎鼓手?重來?!?/br> “貝斯彈錯音了,重來?!?/br> “鼓手拍子不對,重來?!?/br> “貝斯節奏快了,重來?!?/br> “重來?!?/br> “重來?!?/br> “重來?!?/br> …… 他壓著火讓樂隊一遍一遍從頭排練,鐘揚和彭可詩看出他情緒不對,又從江北那里得知發生了什么,都不太敢跟他說話,于是排練時的氣氛壓抑極了。 江岌對自己就更狠了,三天寫了三首歌,每首歌少說也改了幾十遍,雖然彭可詩和鐘揚都覺得歌已經很好了,但江岌就是不滿意,就是覺得不對勁,或者說,不夠勁。 酒吧二樓一度猶如一個危險的高壓艙,誰也說不準什么時候會因為一個小火星而被引爆。鐘揚甚至跟彭可詩提議,想要主動激怒江岌,他受夠了這種壓抑的氣氛,說還不如讓江岌索性痛快地爆發一場。 但彭可詩制止了他這個做法,理由是以江岌的性格,把內心的煩躁表現得如此明顯已經是極限,江岌不是會隨便爆發的人,他擅長克制,而且在逼迫自己克制。 鐘揚和彭可詩一度以為這種狀態只有在下場比賽結束才會得到改善,但就在昨天下午,他們發現氣氛忽然輕松了不少,二樓的高壓艙猶如被人在外部放了氣,變得沒那么壓抑了,江岌看上去也沒那么煩躁了。 兩人對視一眼,雖然都感覺到了這種微妙的變化,可都說不清到底是為什么。 而至于其中的原因,只有江岌一個人知道。 ——剛剛排練間隙,他走到窗邊點煙時,看到了那輛掉頭駛出紅麓斜街的邁巴赫。 他不知道秦青卓在樓下的車里坐了多久,坐在車里的時候在想些什么,又為什么不上樓來看一眼,他只知道在看到那輛車的瞬間,某些煩躁的情緒似乎隨著車子開走時飄出尾氣,一并消散在了空氣里。 晚上睡覺之前,他點開了秦青卓的專輯。耳機里面傳出秦青卓的聲音,猶如一只溫柔的手,撫平了他滿是缺口、枝枝叉叉的神經末梢,心里似乎有一張被揉捏得滿是褶皺的紙,隨著這聲音慢慢舒展開來。 幾天以來,他頭一次感受到了內心的寧靜。 于是昨晚他難得睡了一場好覺。 * 耳機里放著秦青卓的歌,還差幾步走上二樓時,江岌一抬眼,看到了站著樓梯間的秦青卓。 因為大多數人都選擇到另一個方向乘坐電梯,樓梯間這會兒沒什么人。秦青卓站在窗邊,背對著江岌的方向,正跟制片人夏綺說話。 節目組今天把樂隊都叫過來,是為了拍攝樂隊互選的環節,按理說導師不需要出現。但秦青卓還負責部分音樂總監的工作,應該是為了別的事情過來。 秦青卓今天穿得挺休閑,黑色緞面棒球服上鑲著精致的刺繡,略顯寬大的衣袖隨風微微飄動,遠遠看上去,整個人顯得非常修長。 夏綺的聲音透過隔音不佳的耳機傳過來:“……你的手這是怎么了?受傷了?” “前些天不小心蹭了一下,”秦青卓說,“一點小傷,不要緊?!?/br> 是那天傍晚秦青卓伸手攔下自己時,被盛怒的自己甩到墻上造成的那道傷。江岌想。 “天,這算小傷嗎?你不是跟人打架了吧?” “怎么會啊,”秦青卓笑了一聲,“我早就過了跟人沖動打架的年紀?!?/br> “青卓,你真的應該小心一點,本來你就……”夏綺話說一半,似是想起什么,半途止住了話頭,嘆了口氣,半是擔憂半是嚴肅道,“如果手再出了事……” 夏綺兩次欲言又止,顯得有些煩躁:“反正你注意點,知道嗎?” 身后,有人快步上了樓梯,沒注意到站在前面的江岌,腳步一時沒來得及剎住,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江岌身上。 江岌側過臉,年輕的女孩手里拎著十幾杯星巴克,應該是急著送給二樓導演組的。 女孩也抬頭看他,顯然認出了他,一張臉頓時紅透了,一迭聲向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走得太急,沒看到你站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