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淵靜靜地打量著他，不置可否。

    “當年……那個毒，我下的?！?/br>
    “什么毒？”裴淵重重地皺起眉，顫聲追問道，“他們不是被火……燒死的嗎？”

    “在放火之前，陛下宴請了首輔府上下數十口人?！?/br>
    林大夫抬頭望著廟頂，似是陷入了回憶。

    “就連旁支的都叫上了，好大一屋子人啊，可憐他們還在高興，覺得這是無上的榮耀?！?/br>
    “那飯菜個個都有毒，端上來之前，陛下親自命我下的?！?/br>
    “陛下為了不讓人生疑，甚至自己提前含了解藥……能讓陛下做到這個地步的，也唯有宋家了吧?！?/br>
    許久許久，裴淵聽見自己啞著嗓開口：“所以，沒有一個人逃出火海?！?/br>
    大火來襲之時，也只有他，還有力氣攀上府墻，狼狽逃命。

    因為他并沒有吃那頓飯。

    宴席的時辰，恰是他與江禾約好在御花園里打秋千的時候。

    他不愿爽約，心中焦急難耐，父輩與陛下尚在寒暄之時，他便偷偷從桌下爬了出去，所幸當時人多，并沒有人注意到他。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迸釡Y斂了斂痛苦的神色，肅聲道，“這是掉腦袋的罪，你本不該這么輕易就同我講的?！?/br>
    “沒有這么復雜?！绷执蠓驀@了口氣，“這些年我一直東躲西藏，活在愧疚與自責里，說出來倒也好?！?/br>
    “多謝，我還有一個 問題?！迸釡Y面容微頹，低聲問道，“為什么？”

    “你說陛下？他……”

    狂風微歇，一支利箭猛地破空而來，直直地扎入了林大夫的后頸！

    他張了張口，吐出一大灘鮮血，嗚咽的聲音再難辨認之后的話語。

    “誰？！”裴淵怒喝一聲，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扶住他，卻發現——

    他身后的磚墻，竟然是松動的！

    原本他脖頸所倚的地方此刻被人拿了下來，透過這塊空隙望去，沒有看到郊外深夜里的大雨滂沱，只看到……一只眼睛。

    正死死地盯著他。

    “江衡?！彼J出了這只眼睛的所屬，緩緩站起身。

    “這么快就記住了本宮的模樣，本宮看好你啊?！陛p佻的聲音從雨中傳來，江衡款款步入廟內，抖了抖斗笠上的雨，“哎呀，這雨真是煩人?！?/br>
    “你把他帶過來，又殺了他?！迸釡Y毫無畏懼的回視他，“很有趣？”

    “他給你家人下了毒，我替你殺了他，你應當感謝我才是?！苯獠[起眼睛，“沒想到一向冷靜自持的裴大人，也會有如此失態的時候?！?/br>
    “臣也沒有想到，一向高高在上的裕王殿下，也會有偷聽人墻角的時候?！?/br>
    “呵?！苯忸H為不屑的一笑，“與我合作，我會替你翻案?！?/br>
    “事到如今，臣還有選擇？”雨絲從缺失的磚口處被風吹進來，打濕了他的衣擺，“怕是臣今日拒絕，明日就要下天牢了?！?/br>
    “倒是個聰明的?！?/br>
    江衡走上前來，細細地打量了好一會，方道：“長得的確很標致，過段時間，本宮擇個吉日，將本宮的meimei指給你吧?！?/br>
    “殿下慎言?！迸釡Y冷聲答道，“我們之間的事，勿要拉扯宮中女眷?！?/br>
    “無事，眉兒很樂意呢?！苯獾穆曇粼诎狄怪泻盟乒眵?，幽幽傳來，“本宮看好你?！?/br>
    紅鳶自他進門以來，便一直沉默地站在門口，江衡似是沒瞧見她，摸黑出門之時，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擋路的東西?！?/br>
    他謾罵一句，徑直離開了。

    “公子，您不能娶她?！奔t鳶急道，“若是真的結了親，我們才是徹底被綁在江衡的繩子上了?！?/br>
    “以女子做交易工具，無恥?！迸釡Y淡淡評判道，又回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林大夫，“待雨停了，命人找個地方埋了吧?！?/br>
    “是?！?/br>
    大雨沖刷掉了此夜所有的痕跡，才肯慢慢轉停。

    裴淵按下翻涌的思緒，披衣上馬，匆匆回程，欲在天亮前趕回皇宮。

    然而行至中途，他卻瞥見一座荒廢的涼亭里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心下一驚，忙湊近道：“小殿下？”

    江禾正蜷在涼亭一角不住地抖著，薄薄的衣衫盡數濕透了，緊緊地貼在她白皙的肌膚上，聽到他的聲音，她方滿面淚痕的抬頭。

    “先生……”

    “你怎么會在這里？”裴淵蹙眉道，“這荒郊野外的，就你一個人？”

    “我看你走得急，就猜著你去見林大夫了，我就想跟著你?！苯坛槌榇畲畹?，似是被嚇壞了，“可是我騎馬騎得少，雨大了之后看不清路，馬就自己跑了?！?/br>
    “所以，我就想，找個地方躲下雨，等天亮就好了?！?/br>
    “胡鬧！”聽她說完，裴淵不由得斥道，“天黑雨急，出點事該當如何？在自己身上，也能如此任性，總是喜歡做這種令人憂心之事！”

    “你是……在關心我嗎？”

    “不是，只是殿下若有事，臣也得連坐?！?/br>
    裴淵抑了抑情緒，將自己的厚外袍取下披在她身上，卻意識到這外袍也早已濕透，添在她身上也只是徒增寒意，一時竟有些無措。

    “這樣，就會暖和些了?！苯条咱勚鴵淙胨膽阎?，小手胡亂地抓住他，“不許動……我命令你不許動?！?/br>
    裴淵雙手直直地垂著，偏過頭不去看她。

    上好的宮衫薄如蟬翼，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她每一寸肌膚，好似每跟她相處一次，對他來說都是煉獄般的考驗。

    “我剛剛看到江衡從路那邊過去了，他去找你了對不對?！苯虗瀽灥穆曇魪乃乜谔巶鱽?，“你還是要和他一路了?！?/br>
    “他沒有看到你？”

    江禾沒有理會他的問題，一字一頓地同他說道。

    “這是你的選擇，我沒有權利干預，但是你若真的傷害我皇兄，即使我再喜歡你，我也不會原諒你?！?/br>
    她的話音雖輕，卻格外堅毅，令他不得不垂眼去看她。

    “或者我們就此……分道揚鑣吧?！?/br>
    他整個人僵硬著，站了許久許久，沒有答話。

    直到她均勻的呼吸聲響起，他才發現，她竟在自己的懷里睡去了。

    裴淵將她攔腰抱起，小小的她幾乎沒有什么重量，也并沒有因此醒來，睡顏柔和而可愛。

    他承認，自己有那么一瞬的動搖。

    “如果我告訴你，與你并肩面對，會不會比現在要好一些？”

    第23章 謎題

    江禾再醒來時，天光已然大亮。

    她正躺在她那張柔軟的榻上，珠簾外跪著個淚人兒。

    “殿下，您終于醒了……”小芒哭著爬過去看她，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您怎么一個人就出去了呀，奴婢找不見您的時候，都要急死了?！?/br>
    江禾揉了揉有些酸痛的頭，問道：“我是怎么回來的？”

    她霎時變得有些支支吾吾：“就……就有人送您回來的……”

    “小芒?！苯坛錆M警告意味地喚了她一聲，“我看起來很好糊弄嗎？”

    小芒猶豫許久，手指在裙擺上絞了又絞，方滿面通紅地開口。

    “裴大人抱著您回來的，奴婢都迎上去了，他還不肯松手，一定要把您送進屋他才走?！?/br>
    頓了頓，她又道：

    “可嚇死奴婢了，幸虧天黑，宮道上人少，沒什么人瞧見，要不殿下您可是金嶺未來的太子妃，出了這檔子事，陛下必然會責備您的?！?/br>
    后面她再說什么，江禾也聽不太清了，只憶起了昨夜亭中之事，微微羞紅了耳根。

    “殿下?！毙∶⒂昧Φ負u搖她，將她神思喚了回來，“奴婢說真的，您千萬不能再和外男來往過密了，會害了您的?！?/br>
    “……嗯?！苯谭笱艿貞艘宦?，復問道，“先生今日沒有來嗎？”

    “沒有呢?！?/br>
    “那你去幫我把案上那本書冊取來吧?！苯梯p輕吩咐道，“我先自己看一看好了?！?/br>
    小芒依言為她取來，又將溫了一遍又一遍的白粥一并遞給了她。

    “殿下昨夜淋了雨，受了些風寒，先用了粥再讀吧，胃里有東西，奴婢也好讓您喝藥?！?/br>
    “好?！苯厅c點頭，將書冊攤在了腿上，“怪不得我覺得有點難受?！?/br>
    “殿下這是看什么看得這般入迷？”

    江禾咽下一口粥，將書推給她：“講水患的，還蠻有意思的?！?/br>
    “奴婢不識字?！毙∶⒖嘈χ鴶[擺手，“殿下怎得突然對水患感了興趣？”

    “你若肯一直跟著我，我便教你?！?/br>
    說罷，江禾又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喃喃道：“若是女子都有機會讀書就好了?！?/br>
    小芒似是只聽見了她的前半句，忙俯身表忠心道：“奴婢誓死追隨殿下，謝殿下垂憐?！?/br>
    “別誓死了?！苯虩o奈道，“小葉已經不在了，這個詞不吉利?！?/br>
    小芒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好似并不知道她口中的小葉是誰：“是?！?/br>
    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江禾重新道：“近來多雨，嶺南地區每年此時必有水患，每次都是勞民傷財，百姓怨聲載道?！?/br>
    “殿下是想……去幫忙治理嗎？”

    江禾輕輕頷首，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