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大約十余米高，像是一坨泥巴上長了許多萎靡不振觸手，看起來像剛從泥漿出來一樣。席余燼友好打招呼后，對方慢悠悠地說：

    “書籍外交？我們非常愿意，但是……能不能請您走到我們視覺面交流呢？”

    席余燼繞著這個泥巴觸手走了半圈。

    “那是我們的呼吸面?！?/br>
    席余燼再走了半圈。

    “那是我們的嘔吐面?！?/br>
    席余燼遲疑了：“可我看你們360°都是一個樣子的?！?/br>
    “什么？”泥巴觸手抖動了一下，“你居然沒有出現幻覺嗎？這是多么強悍的精神力??！我尊敬的友人，請往您的左側走與您肩寬相等的三步，這就是我們的視覺面?！?/br>
    席余燼終于看到泥巴觸手的正面了，幾條觸手格外長，一翻轉，便露出許多溜溜轉的大眼珠子。

    席余燼盡量禮貌地笑笑。

    “請坐，我們尊敬的來賓?！蹦喟凸钟糜|手拽來兩張椅子，它觸手摸過的把手都被腐蝕掉了，這也是它不輕易移動的原因。它的聲音蒼老而深情：“請原諒我如此失態，畢竟我們種族一直為精神混亂苦惱著，于是不斷進化，后來雖然減輕了一點精神混亂，但是我們的文字卻會加重其他種族的精神混亂。到了如今，別的種族看我們一眼，都會引發嚴重的幻覺、惡心與害怕?！?/br>
    席余燼感覺自己沒事，看向伽諾。

    伽諾輕輕搖頭：“我的種族不會精神混亂?！?/br>
    蟲族這么神奇？

    也對，伽諾對于很多文字的反應都是“沒有感覺”。

    “我愿坦誠我們的情況，并真摯地與你們進行書籍外交嗎？”泥巴怪舉起觸手問，“請放心，我們種族都是和平主義者。戰爭，已經過去了?，F在需要的是，和平?！?/br>
    “當然愿意，我們藍星樂于與和平種族保持友好關系，共同維護宇宙和平局面?！毕酄a說道，“請談談你們需要的外交書籍條件吧?！?/br>
    “說來有點不好意思……”

    泥巴怪把身前的幾只觸手雙雙搓了搓，一串的大眼珠子拼命眨眼，席余燼的笑容更加和善了。

    “我們想要的外交書籍是，別的生物眼中的我們。種族的進化應當記載在歷史里，就算我們令人畏懼，我們也想把這些負面特征都記錄下來?？墒强闯龌糜X的種族都不愿意與我們寫書……”

    這個種族百分百符合席余燼的要求，他不想放過，開始推銷：“我們藍星外交部的人才很多，有……”他還沒想好名字，“以余燼為代表的官方小說家團?！?/br>
    “可是你們看我們是正常的模樣，會不會太為難你們了呢？”泥巴怪赧顏道。

    “怎么會？生物對于未知的恐懼總是相通的?！毕酄a盡力忽悠，“我相信我們小說家的實力，能以書籍構筑出友誼之橋?！?/br>
    “太好了！”泥巴怪問道，“請問你們對外交書籍有什么要求嗎？”

    席余燼一時卡殼。

    他有種很玄妙的感覺，另一個文明的生物要給自家文明寫書！

    他緩慢地說：“我們希望的小說內容，最好與‘文明接觸’時期有關?！?/br>
    宇宙編年史里，孤立行星時期即單行星生物發展史，當它們技術突破，與另外一個星系的智慧生物接觸時，就稱為“文明接觸”。

    它還有另一個別稱，叫做“暴力殖民”。

    在公認的宇宙歷史里大約有五個時期，“孤立行星”、“文明接觸暴力殖民”、“沙丘宇宙”，然后是“超時空戰爭”，再到現在的“和平星際”。

    席余燼心想他在地球看不見與外星人交流的日子，估計看見了也不是什么好事，那在星際時代看看史書總沒關系吧。

    他與泥巴怪正式交換了外交書籍請求。

    外交關系暫時成立后的大事，是給雙方定下官方譯名。泥巴怪暫定的譯名是，“游蕩的海藍之星”。席余燼給的譯名是，“克圖爾特”，除了是音譯，還是某位舊日支配者的別稱，因為這位種族長得真的很像。雙方講解了譯名的來源，都十分滿意。

    席余燼在任命的外交人員那一欄頓了頓，沒想好什么新筆名。

    伽諾在旁邊看著，心想余燼諾要當場分裂出新人格了嗎？

    第46章 《調查員檔案》

    伽諾看著席余燼填上了“榮格”兩字，他觀察席余燼的表情，沒什么異常，把腦內常識“藍星人格分裂會性格大變”改成“余燼諾可以自由控制人格切換”。

    他們回到潮平號，席余燼忽然問：“在好奇我的人格嗎？你覺得哪個人格更好呢？”

    伽諾不解，還是遵從自己的內心說道：“和我相處的這個?！彼肓讼?，還是想不明白藍星的人格切換模樣，他的抽象思維能力被限制了?？吹接酄a諾一直看著自己的視線，他莫名有點著急，只能用簡單的語言描繪：“我認為余燼諾的其他人格，于我就如同網友。能了解對話含義，但終究只是一個側面。余燼諾不同，是我真實相處的，會因為環境的改變而做出不同選擇的……真實的人。余燼諾？”

    他看見席余燼笑了起來。他不能主觀分辨他人的情緒，但能精準捕捉到每個生物的肢體語言變化，從蟲族資料庫里找到匹配資料確認對方是否存在撒謊可能。他知道余燼諾有時會露出和善的虛偽之笑，笑容是偽裝情緒的利器。而現在的資料顯示……余燼諾似乎真的有點開心。

    他也為此心跳加速。

    “榮格是個嚴肅認真的女士?！毕酄a介紹他的新人格，“通過大型考試成功選拔為公務員，現在在我們藍星外交部任職?！?/br>
    他取這個名字，是因為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和“榮格十六型檢測”、“人格測試表格”有關系。這個馬甲就是整日與數據整理、表格測繪打交道的。

    “我以前分裂過許多人格，只有獨處時我才會放他們出來，不然我可能會無端端發狂傷害到路人?！?/br>
    席余燼眨眨眼，覺得自己的形象一天天可怕起來。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和你相處的，一直是我?！?/br>
    伽諾若有所思地表示理解。

    窗外時不時響起外星生物經過的聲響，潮平號內兩個生物肩并肩坐著，席余燼給他的同行者分享新馬甲的作品，《與克圖爾特同行》。

    這是一本設定在文明接觸的時期的短篇集，總計才二十來萬字。席余燼有四個小行星碼字機，很快輸出完畢了。伽諾負責雙語翻譯校正，他的盔甲里裝載了蟲族的數百萬年資料庫，用來查找翻譯綽綽有余。

    《與克圖爾特同行》里，地球人類的科技日益發達，但仍有許多現象與經典物理理論相悖。一些來自各個領域的人物，在陰差陽錯下對某個不可思議現象或者怪談進行調查。他們發現背后都隱藏“神”的痕跡，“神”來自宇宙，比地球存在的時間還要長，無法預測，無法理解?！吧瘛辈⒉蝗缟裨挵阌腥说南才?，祂們只是經過了人類渺小的時間。

    部分愚昧的人類試圖窺探“神”，弄出許多書籍考據、獻祭儀式，整日神神叨叨，但“神”并未因此憐愛信徒，甚至視信徒如蟲豸，隨意地碾壓過去。部分理智的人，試圖研究“神”，越發覺人與“神”龐大的差距，激發出了生物本能自帶的恐懼，并被那些以人類之軀不能理解的知識弄得理智奔潰。而那些已經完全瘋狂的人被關進精神病院里，嘴里不斷念叨著：“不要看祂！不要看祂！克圖爾特要來了！”

    由始至終，克圖爾特都沒有真身完全出現過。

    人們看到的只是一群七彩斑斕的眼珠、泥巴做的無毛翅膀、滑膩的、粗壯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觸手。

    席余燼在書里著重強調了“調查員”這個概念，方便后續的創作。

    寫完且校正數遍稿件后，席余燼要開始制作實體書了。用于外交的書籍，當然不能發送一個電子版就完事，還需要制作成實體書。

    “能不能從我身上摳一點鉆石下來呢？”

    席余燼看著礦石切割機，又在胡思亂想。

    “我如果切了自己的一點下來，理論上恒星會把其他的元素填充進空缺。那時候我就成了，雜質鉆石人！”

    席余燼的腦洞越開越大，看著礦石切割機深沉地思索。

    偶然經過的伽諾聽見席余燼的自言自語，徹底相信了席余燼獨處時會發狂的傳聞。

    有點……擔心……

    伽諾自動幫席余燼拎來了閃光帝國贈送的優質塵砂礦，只有一個手提箱大小，終于打消了席余燼切自己的想法。

    用切割機把礦石切成薄薄一片，再用其他工具打磨、拓印、上色，偽造出各種藍星官方文件，由席余燼在上面蓋個精神力的戳，最后拿來潮平號上最豪華的包裝盒?！杜c克圖爾特同行》的精裝版實體書制作完成了！

    實體書的外殼質感摸起來像玉，紙張有種特殊的粗糙感，扉頁上寫著“謹以此書贈友好文明克圖爾特，藍星官方小說家-榮格授權著作”。正文前半部分是現代漢字，后半部分是翻譯。

    席余燼欣賞了一會兒，著手進行下一個項目。

    《與克圖爾特同行》只是一個引子，他真正想做的，是與外星生物集體創作。

    這本書參考的是地球的克蘇魯神話系列。但是廣為人知的克蘇魯神話并不只有一位創作者，還有諸多愛好者共同創作，才增添了許多流傳頗廣的二設。

    眾多愛好者因為對某個世界觀的喜愛，遵循某種約定，進行集體創作，似乎是外國文學里的特有現象。人與人之間的幻想互為補充，構筑出一個充實、富有細節的世界觀，這種感覺讓人著迷。而與外星生物的文學交流涉及到外交，余燼處于“封筆”狀態，席余燼不想錯過這個，所以第二個外交人員榮格出現了。

    席余燼弄了大半天，把基于《與克圖爾特同行》衍生的桌游，弄出了一個簡易版樣品，命名為《調查員檔案》。

    他把桌游《調查員檔案》和實體書放在同一個包裝里，送給克圖爾特。

    ……

    “藍星的官方小說家寫作速度可太厲害了！他們的人才儲備一定很強悍，我們之后的外交政策應該更小心一點?！?/br>
    一架圓盤型的飛船內，幾位克圖爾特小心翼翼地接過包裝。席余燼他們來了一會就去別的地方逛了，克圖爾特很遺憾沒有更好地招待他們。

    這幾位克圖爾特都是它們種族的外交干部，已經旅游許久，負責將外地的見聞資料傳送回故鄉，完善種族資料庫。

    它們提到官方小說家的話題都有點不開心，眾所周知小說家最討厭僵化的命題寫作，各個種族的官方小說家的實力都有些一般。而官方小說家又是很重要的存在，不僅負責文化接觸、篩選出對自己種族有害的小說、整理種族內優秀文學，還可以給體質較弱的同族提供一些精神支援。一個種族要在這個神奇宇宙繁衍下去，必須有自己的小說底蘊。

    “我們的官方小說家也盡力了?！睘槭椎目藞D爾特說，“我們來看看藍星友人的文學吧?！?/br>
    于是小心翼翼地用觸手掀開封面，用儀器掃描傳至資料庫。

    它們的許多個眼珠同時處理上面的信息，一時安靜無比。

    第一篇《迷信的村莊》，講述一名電信工程師辭職回鄉下的故事。她的房子要裝修，就去村長家借住了幾天。村長很熱情，每天給她講神奇的事物，還給她看從不同報紙下弄下來的怪談簡報。然而一天天過去，村落里出現了許多奇怪的事情。主角親眼看見一只公雞無端端膨脹，逐漸變得一張桌子那么大，羽毛變得稀疏，露出粉色的皮膚，毛孔分明可見，雞頭被擠得臃腫的身軀之間，然后砰的一聲炸開，她昏迷在路邊。

    主角醒來，沒有什么公雞，也沒什么異樣，但心底不安，四處調查，并且認真聆聽村長的話。村長說世界上存在比人類更古老、更高級的智慧，祂們總會醒來。

    主角在村莊里四處查探，發現一群放血死去的雞鴨以奇怪的姿勢放在圓盤上，像某種祭祀活動。她又聽說有個村民晚上睡不好，總有電流聲，于是利用專業知識檢查電路，搜集晚上出現的不明聲音。她搜集成功了，聽到一大群男女老少的呼喚，還有一個名字“克圖爾特”。這是她又發現，村長一家每天給自己端的茶有安眠藥。

    于是她連忙跑出村長家，來到自己的房子，準備收拾好東西就走。然而村長察覺她已逃跑，叫上幾個村民拿石板堵住她的家——原來村長早洗腦了所有村民，他們要進行一個邪惡儀式將神喚醒，主角就是他們的祭品。

    主角在房子里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晚上，她又餓又渴。她看見外面有火光，陰冷的感覺從身上爬過，自己感覺忽然懸空又忽然下墜。她眼中的村民們已變得面目全非，所有人的皮膚都變得粉紅，毛孔增大而粗糙，一點點黑棕的細毛從里面鉆出。

    狂熱的儀式中，主角忽然想到了逃生辦法。她在一個小空間內制造了粉塵爆炸，吸引了村民的注意，自己從另一側跑進樹林里。就當她以為自己得救時，忽然村里沒了聲音。她回頭一看，一個黏土包高高拱起，散發出惡心得令人作嘔的味道，怪物越長越高，仿佛是外太空的影子，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密。最后主角摔下山坡，又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村莊被泥石流沖垮，我被路過的好心人送醫院了。有人來問我是如何存活，我想起那夜的陰影，冷不丁打了個寒顫。那究竟是什么？被人類知道祂的存在真的好嗎？我謊稱我忘記了，并且裝瘋了一段時間。

    后來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城市里工作，工作一如既往的重復、單調、沒有意義。但我卻從這沒有意義的過程中感覺到一絲心安，生命本來就毫無意義。那些叫囂著調休的人眼界如同白紙般可憐，他們不明白世界上是需要一些惡習來掩蓋一些不可知的真相的。

    我看著流水線上工人們麻木的臉，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會不會，他們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呢？】

    “真是神奇的組合！”

    克圖爾特如此評價。

    “把故事背景定在文明接觸時期，用兩個文明間極大的代差來渲染另一個文明的恐怖，真是太出乎預料了！”

    “這下我們真的能理解我們在外人看來的模樣……”另一位克圖爾特不住地搓觸手，“而且都沒有對我們進行詳細描寫，而是通過奇怪的儀式，反常識的現象和詭異的心理活動來襯托。這樣半遮半掩，在讓讀者緊張的同時也心生好奇，恨不得馬上看到全貌?？蛇@種無法知其全貌，又是通篇的精髓。生物總是對未知具有求知欲，基于未知的創作，才最能激發生物的想象力?！?/br>
    “藍星連孤立行星時期都能考古到嗎？那他們的實力太可怕了……”

    “好看！我喜歡看那里的人類基于一點點現象衍生出各種怪談的推理，人類的想象力很好，可惜另一個文明不在乎。宇宙是混沌而可怕的，他們的平靜只是基于偶然……這讓我想起我們艱難的過去。這個官方小說家叫做榮格？希望能與她有奇跡的相遇！”

    眾外交人員點評道。

    一位克圖爾特發現藍星還送來另一個東西，好奇地打開。

    這次，它的所有眼珠子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