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 第82節
“郎君?!?/br> 陸峮聽著這聲呼喚,還以為是自己思念太深,竟活生生在大白日就夢見幻影了。 見他不理自己,崔檀令提著裙擺邁上臺階,裙擺上繡著的大片鮮妍牡丹徐徐擦過冰冷臺階,在紫宸殿這樣的莊嚴冷肅之地,竟生出幾分活色生香的曼妙滋味。 “郎君?” 肩上落下一只軟軟的手,陸峮有些驚訝,笑著順勢握著她的手將人拉入懷里:“怎么過來了?來尋我一塊兒用午膳的?” 說著,他轉頭看了看天色,時辰還早。 難不成是嬌小姐想他了,這才想著過來紅袖添香? 這么一想,陸峮頓時有些羞赧起來。 他那比狗爬好不了多少的字兒,從前使使倒也勉強,可愛班可是一想到會被嬌小姐看到…… 陸峮默默拿過奏疏擋住了桌面上的文書,心里邊兒想著,改日得叫沈從瑾將被他轟回家喂王八的老太傅再請回來。 崔檀令心里存著事兒,便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只輕聲將老太君病重,她須得回去一趟的事兒和他說了。 陸峮一聽,原本臉上不正經的神色一收:“我陪著你一塊兒回去吧?!?/br> 他的懷抱堅實可靠,崔檀令半倚在他懷里,只覺得原本有些惴惴不安的心都平靜了許多。 崔檀令搖了搖頭:“現下府上眾人多半都心慌忙亂著,郎君去了他們還得分心來招待你,我進去看祖母了,你在那兒杵著也不甚自在?!?/br> “我待郎君親近,可他們并非是郎君的枕邊人,又怎么能如我一般與郎君這般不再講究虛禮?” 崔檀令擔心他不高興,又胡思亂想些什么不愿帶他回娘家就是不愛他的念頭,柔聲細語地說了好一陣,“若是人人都與郎君關系這般好,我也是要不高興的?!?/br> 陸峮被懷里香馥馥的女郎哄得一陣心潮蕩漾,聞言下意識問了一句:“為什么要不高興?” 他還好意思說她笨? 崔檀令有些鄙視地覷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直起身子。 “郎君慢慢想吧。我晚上回來的時候再問你?!?/br> 陸峮松了口氣,她不會在娘家留宿,還是要回來的。 但是抽考問題什么的……陸峮有些頭痛,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美若明珠的女郎施施然走出了紫宸殿,自個兒緊急召喚沈從瑾過來。 快給他請老太傅回來給他緊急培訓一下! 且不論陸峮在紫宸殿中如何奮發圖強又新學了好幾個四字兒成語,崔檀令坐在回府的馬車里,單手托腮,白凈如新荔的臉頰rou微微嘟起,臉上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若是沒有昨個兒鬧的那一場,她或許還要像躲在厚厚殼子下不肯面對自己心意的老烏龜一樣,認不清自己對陸峮到底是個什么感情。 對陸峮,她會肆無忌憚地發脾氣,會仗著他的縱容心安理得地懶成一團,會去思慮他的處境艱難央求阿耶不要給他使絆子…… 連對陸峮近乎霸道的獨占欲,崔檀令也是這兩日才突然感知到的。 若是她不喜歡的東西,哪里會生出獨占的心思,巴不得有不長眼的人求過來分了去。 珠玉寶石、華裳美服于她而言都是再常見不過,丟棄了也不會心疼的事物。 因為她知道還會有更珍貴更華美的東西任她挑選。 可陸峮不是。 這世間也就只有一個會待她這樣好的陸峮。 光想到陸峮也會被旁人分走,崔檀令就覺得整個人都難受起來。 世家三年內不會送女郎進宮…… 車廂內光線明暗交替,落在那張美貌無瑕的臉上,卻突然襯得她的神色有些莫名的森然。 她不會將陸峮拱手讓人的。 · 待到了崔府,崔檀令急匆匆地就想去老太君院子里瞧她,卻被崔起縝給叫去了書房。 “阿耶?”崔檀令眉心蹙著,不知道他為何要在這種情況下叫她過來,“我想先去瞧瞧祖母如何了……” “你祖母她服了藥剛剛睡下,你且等等?!迸畠杭冃?,崔起縝自然高興,可是眼下有一件更棘手的事兒等著她。 聽著崔起縝冷著臉說完那番話,崔檀令下意識搖了搖頭:“不可能!” “祖母此番不是生病,而是下毒?阿耶又如何能判定是陛下指使人下的毒?” 崔檀令被他懷疑輕鄙的神態刺激得面頰發紅,唇緊緊抿著,儼然一副不會被他輕易說動的模樣。 崔起縝嘆了口氣,他這個女兒,千好萬好,就是年紀太輕了,容易被心懷不軌的男人勾去心思。 哼,那泥腿子陛下長得,也就稍稍能入眼罷了! 崔起縝語氣沉沉:“兕奴忘了?若你祖母去世,我,你長兄、二兄乃至其他叔伯都要丁憂去職。屆時世家在朝堂上的勢力定然還會受到進一步的打壓?!?/br> “沒有了世家眾人的勸阻……陛下施行起新政來不就更加順遂了嗎?” 看著女兒蹙眉失望的眼,崔起縝冷笑一聲:“兕奴,你又如何能保證,陛下不會狠心至此?” 第60章 [vip] 第六十章 書房里崔檀令與崔起縝分別站在一方, 兩人的面色都不大好。 崔檀令看著阿耶那張沉肅冷然的臉龐,不知為何覺得他有些陌生起來。 他親口告訴自己,崔氏需要她嫁給天子時, 崔檀令便覺得自小疼愛她的阿耶變得奇怪又陌生。 現在這種感覺更強烈了一些。 “阿耶, 你費心將我送到陛下身邊,讓崔氏上了陛下的船?!贝尢戳钍钦娴牟幻靼? 一雙瀲滟光彩的眼瞳里不再是霧蒙蒙的柔軟, 而是不再掩飾的諷刺,“可我不懂。為何你與陛下結了盟,背地里又要做出這么一些不利于他, 乃至是背棄聯盟的事?” 崔檀令沒有天真到要求她阿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更何況世家與皇權之間該如何平衡也不是她能cao心的事情。 可既然當初在舊朝和新帝之間了選擇了新帝,為何又要做出這么多小動作, 如今又要懷疑是陸峮指使人來害祖母? “聯盟?”崔起縝為他的女兒此刻的天真善良覺著一陣發笑,“世家從不是皇權的附屬, 皇權更不可能隨心所欲地號令世家為他所用。我當初選擇陛下,不過是時勢所致, 陛下登基之后施行新政,樁樁件件,損害的都是世家的利益。兕奴, 我不僅是你的阿耶, 更是崔氏的家主,我安能看著崔氏在我手里衰微敗落下去?” 世家的利益就該高于一切嗎?百姓民眾便活該因為皇權與世家之間的爭斗受苦嗎? 崔檀令慢慢吸了一口氣,她是受崔氏供養十余年的女郎, 從前身上一針一線都是崔氏所出,若說崔氏是壓在百姓萬民頭上令他們喘不過氣來的大山, 那她又是什么呢? 看著陸峮說起新政推行之后百姓會得到多少益處時那雙璀璨明亮的眼睛,她心里騰起的除了驕傲,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看著牡丹花一般鮮妍美麗的女兒此刻沉默地垂著頭,不說話,也不和他笑了,像是被突如其來的風霜吹折了枝葉一般怏怏不樂,崔起縝心里邊兒嘆了口氣:“好了,你難得歸家。去成豫園陪陪你祖母她們。這些事不該由你cao心,便是陛下問起你,你也直說不知,知道了嗎?即便是今后……你也是我崔氏的女郎,你一生下來,便是注定了的貴命,任誰也更改不了?!?/br> 崔起縝自覺是一片慈父心腸,不忍女兒落入波譎云詭的朝堂爭斗之中,可是崔檀令聽了卻抬起頭來,眼神不再閃躲,直直望著他:“阿耶果真不愿更改心意了嗎?” 崔起縝皺起眉:“兕奴,這不是你該碰的東西?!?/br> “我一開始就知道,我嫁過去會面臨這樣的事?!贝尢戳罹砺N濃密的眼睫顫了顫,眼瞳上浮現出薄薄的水色,她的聲音卻很堅定,“阿耶原來是對我寄予厚望的嗎?你想我這個繼承了你血脈的女兒也能對你那些有損崔氏利益的人不假辭色,乃至于恨之入骨……可我做不到,阿耶?!?/br> 她從前以為她可以,承襲了崔氏血脈的她應當也是個涼薄自私的人。 可泥人兒遇著水都還要柔軟融化,她崔檀令只是rou體凡胎,有人對她好,她也會心動,也會感念。 在崔起縝愈發冷淡的眸光中,崔檀令翕了翕鼻子,壓下心頭濃郁翻騰的難過之意。 “前朝叛賊擄我至南州郡時,我看見那里的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那時已是深秋,可是能穿上一件厚實些棉衣的人都少見。阿耶,那是前朝治下的南州郡,之前呢?世家把持著的奚朝表面風光,內里有多腐爛丑惡,你都裝作看不見嗎?” 崔起縝聲音很平靜:“那是他們的命。一個王朝怎么可能到處都是得意人?世族與平民之間有著天塹,兕奴,他們是不可能跨越的?!?/br> 他在嘲笑女兒的癡心妄想,崔檀令卻搖了搖頭:“阿耶,你錯了?!?/br> “陛下,不就跨越了這道你們引以為傲的天塹嗎?”崔檀令嗤笑一聲,“他不僅自己跨過去了,他還想拉著千萬人一塊跨出去。重登田地、推發農具、廣開恩科……這一樁樁一件件,阿耶看得還不明白嗎?” “兕奴!” 崔起縝面色難看地阻止了她的話,語氣有些僵硬:“我以為,我養了十七年的女兒,不是為了讓她嫁了人之后胳膊肘便一心往夫君身上拐,還要借著回旋勁兒來氣我的?!?/br> 崔檀令的聲音比他更高。 “阿耶!” 她小的時候崔起縝下值歸家后總愛抱起她拋一拋,玉雪可愛的小娘子因為突然騰空而發出的笑聲清脆悅耳,像是柔綠溪谷之間振翅飛出的小黃鸝鳥,只要聽到女兒的聲音,崔起縝就覺得渾身疲憊盡數都消除了。 可是現在…… 崔起縝揉了揉眉,有些疲乏:“兕奴,我不想讓你參與到這些事情里。陛下也不會愿意的?!?/br> “你出去吧?!?/br> 看著頑固不化的阿耶,崔檀令生氣地抿緊了唇:“祖母中毒,我也為之擔憂難過,陛下聽說了這事,頭一個反應便是要陪我回來探望祖母。我看得真真切切,他臉上只有擔憂,并沒有阿耶所說的那些亂七八糟jian計得逞的高興?!?/br> “陛下擔心的是我,會讓我難過傷心的事,他是不會做的?!?/br> 崔檀令手扶住門,回頭看了一眼崔起縝,聲音里帶了些諷刺:“阿耶,他不像你?!?/br> 陸峮也像阿耶一樣有許多需要考量的東西,可若遇見了會讓自己在意之人難過的事,他便不會去做。 說完,她直接打開門出去了,綠枝守在書房外的月亮門那兒,見著娘子面色不太高興地出來了,忙上前將重新燃了銀絲碳的手爐遞給她:“娘娘?” “去成豫園?!?/br> 崔檀令心情不太好,冷著臉走進成豫園的時候也叫守在長廊上,笑著想要與她說話的王夫人她們有些尷尬地頓住了腳步。 “兕奴?!北R夫人作為崔氏宗婦,自然得守在老太君床榻前,聽著女使通傳,披著氅衣出來迎她,“方才便聽見你回府上來的動靜了?怎得才過來?!?/br> 阿娘待她總是慈愛又溫柔,不像阿耶。 方才鼓足勇氣和向來威嚴的阿耶吵了一頓,崔檀令不后悔,只是覺得心里邊兒有些難受。 盧夫人了解自己的女兒,見她眼眶泛著紅,便知道是受了些委屈,心頭不高興了,但她面上不表現出來,只拉著她的手進去了:“兕奴這孩子真是純孝至極,見了老太君病了,急得來眼眶都紅了,還像小時候一樣呢?!?/br> 眾人聽了,忙夸起皇后娘娘的純孝善心來。 崔檀令沒有理會她們,進去瞧了老太君。 老太君今年也七十歲了,上回見她時頭發雖花白了一片,人瞧著仍是精神矍鑠,面帶紅光中氣十足。 可現在…… 崔檀令有些低落地收回眼神,替仍昏睡著的老太君掖了掖被子:“大夫怎么說?祖母怎么突然就病得這樣重?” 盧夫人眼神一瞥,芳菲會意地將門給關上了,屋外王夫人的笑僵在臉上,身后她的小女兒,府上的六娘子崔清韻還探頭探腦地去看:“三jiejie怎得嫁了人還越長越好看了?” 她大jiejie就不是這樣,前幾日還因為姐夫不肯出仕這事兒鬧著要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