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 第9節
今日舉宴雖說是叫崔檀令起個頭兒,將新君重視農耕蠶桑的事兒推及到各大世家之中,但也不會叫崔檀令一人擔下這事兒,崔清嬛等年歲大些的女郎也跟著從旁協助,也好叫外人知道崔氏所出的女郎俱都是容德出色的佼佼之輩。 大jiejie雖說偶爾要酸兩下,但她性情端莊,做事亦十分穩妥,她既主動包攬了蠶園那邊的差事,崔檀令也是十分放心的。 可之前她們分明商量好了流程,大jiejie為何會先帶了些人往蠶園去? 要知道,因著上頭那位脾氣秉性與往常那些天子截然不同的新君毫不掩飾地表達出了對農耕之業的重視,自朝中乃至民間也都或積極或低調地迎合起了新君的偏好。 蠶寶寶與小雞仔小鴨仔一般,都是賣脫銷了的緊俏貨。 蠶園那一堆蠶寶寶,也是底下人費了好些力氣才置辦回來的。 可別給她禍禍死了! 崔檀令面帶微笑地將手中最后一顆豆種撒進坑里,爾后對著身后踩在田埂上身形僵硬的貴女們輕輕頷首:“我先去蠶園一趟,撒完豆種的女郎們待會兒可以先行歇息一會兒,到時候女使會過來一道請大家過去?!?/br> 此話一出,有早已不耐煩的女郎連忙將手中的豆種丟在土坑中,正想抬腳從這臟兮兮的田埂中下來,便聽得崔檀令道:“許家娘子,可是風太大,你未曾聽清我的話?” 什,什么? 許家娘子茫然地抬起頭來,便看得那向來笑吟吟好脾氣的崔三娘冷了臉。 “撒完豆種的,才能去下一個去處,這便是今日宴會的規矩。許家娘子若不想參宴,即刻離去便是,只別壞了這兒的規矩,不然對旁勤勤懇懇做活兒的女郎來說又有何公平可言?” 此話一出,眾人先是沉默了一會兒,不知是誰帶頭說了句‘崔三娘子說得極是’,大家便也跟著點頭,紛紛附和起她說的話。 順便更加認真地低頭播種起來。 見眾人種瓜點豆的熱情高漲,崔檀令滿意地微微點頭,轉身跟著綠枝往蠶園的方向去了。 第8章 第八章 蠶園 崔清嬛看著那些緩緩蠕動的白胖蠶寶寶,又轉眼看了看那個被嚇得失聲痛哭的嬌俏女郎,眉心微皺,上前想要挽過她的手:“謝家meimei……” 那生得柔弱嬌俏的女郎出身陳郡謝氏,尋常大家都喚她一句謝七娘,好端端的小娘子被那些在綠葉上慢吞吞活動的蠶寶寶嚇得臉都白了,跟著一塊兒來的兩三個小娘子在一旁安慰她,但她面色還是不好,見著崔清嬛來拉她,更是尖叫著拍開她的手:“你別碰我!” 巴掌落在皮rou上的聲音清脆又驚人,伺候在身邊的女使一聲驚呼:“大娘子……” 崔清嬛蹙眉望去,白皙手背上已經紅了一片。 但現在不是發怒的時候。 崔清嬛笑了笑,非但不生氣,反倒柔聲道:“謝家meimei別擔心,你若不喜歡這桑蠶,咱們叫人給拿開就是了?!?/br> 謝七娘年紀小,先前打她那一下是驚懼之下所為,如今見她非但不氣,還柔聲細語地安慰起自己來,不禁有些愧疚:“這,這不太好吧?!?/br> 其實她今日一點兒都不想來,種瓜點豆?這哪里是她們這樣貴族出身的小娘子感興趣的東西。 可她阿娘非要逼著她來,說是不能駁了未來中宮娘娘的面子…… 謝七娘不是自愿來的,跟在大家后邊兒準備領豆種時更是嘟著嘴,倒是被崔清嬛見著了,笑著請了她們幾個排在后邊兒的女郎一塊兒去了蠶園。 謝七娘原本以為來蠶園總比親自去那臟兮兮的田里種瓜點豆來得強,想著偷偷懶,可是看著那些從未見過的奇怪生物時,她還是怕得嚇出了聲。 這便是那道尖叫的由來了。 見謝七娘面帶怯怯,崔清嬛微微一笑:“這有什么?謝家meimei與其他meimei都是嬌養玉養的人兒,哪里習慣這些東西,此乃常理中事,謝家meimei不必掛懷?!?/br> 這些東西? 話里頗帶了幾分輕蔑之意。 謝七娘只是膽小,卻不蠢,見著她這樣,哼道:“那還不如去那泥巴地里走一遭呢!省得見著這些惡心東西,臟了我的眼?!?/br> 崔清嬛一笑,以為她是上鉤了,這才順著自己的話說,便也笑著柔聲說了幾句。 話里話外都是在說種瓜點豆,蠶桑吐絲這些事兒都是不該她們這些世家女郎沾手的事兒。 但為何今日她們不得不違心做這些事兒? 還不是因為那位崔三娘。 崔清嬛說起時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嘆了一口氣,美麗柔婉的臉上帶了幾分輕愁:“謝家meimei別見怪,我家三娘自小便是家中最受寵的那個,如今又……一時間想著哄陛下高興,便做了這些事兒。叫咱們幾個自家姊妹跟著忙碌倒沒什么,只是連累了謝家meimei這一眾嬌客,我這心中,真是頗覺不安?!?/br> 輕輕巧巧一席話,便將崔檀令描繪成了一個因深受寵愛而不知天高地厚,甚至能拋下世家出身的尊嚴,為著去捧一個泥腿子新君,不惜叫上許多世家貴女一同遭罪的驕蠻形象。 崔檀令在門外聽得津津有味,她竟不知,大jiejie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竟這樣好。 謝七娘奇怪地覷她一眼:“你既清楚,為何不勸阻?” 此話一出,崔清嬛面上愁意更濃,她只低聲道:“謝家meimei有所不知,三娘命數好,深受府上長輩喜愛,我雖比她年長些,卻不如她活潑伶俐,又怎敢對著她指手畫腳?” 謝七娘看了看她身邊的幾個貴女,見她們都抿唇不言,自個兒笑了:“崔大jiejie的意思是,你年歲大些,反倒不中用?” 這話說得委實太不客氣,崔清嬛伸手拉住憤憤的女使,苦笑道:“任憑謝家meimei如何瞧不起我……這也的確是事實?!?/br> 緊接著,她又道:“我只是替你們覺著不平……僅我一人受些委屈便罷了,可謝家meimei你們也是家中千珍萬愛養出來的女兒,如今因著三娘胡鬧便一道受苦,我實在于心不忍?!?/br> “受苦?”崔檀令雖說還想聽聽她大jiejie能說出些什么有趣的話來,但是還有許多事兒等著她去做,只能帶著些遺憾進了門,看著崔清嬛變得蒼白的面色,她沒有再笑,只冷冷道,“如今只是體驗些許民間百姓的生活罷了,大jiejie便嚷嚷著受苦,那那些個日日都要如此勞作的人要怎么辦?豈不是要被活生生苦暈過去?那田地誰來耕種,蠶絲誰來紡織,邊疆又有誰來戍守?” 她說話一改往日的溫吞,十分犀利,叫本就有些心虛的崔清嬛聽了面色更是不好。 “三娘說得未免也太嚴重了些……我們是世家出身,身份尊貴,為何要去體驗這平民百姓的日子?” 她方才說的那些話,根本就不會成真。 即便她一輩子不做那些活兒,也有的是女使奴仆為她效力。 崔檀令看她這般理直氣壯的樣子,很想大逆不道地搖一搖頭,世道不平,以清河崔氏為首的世家卻冷眼旁觀,安知百姓不會怒而翻天,推翻的不僅僅是王朝,還有門閥世家? 可她出身世家,那樁婚事亦是世家與新君的聯姻,這樣的話不能從她嘴里說出去。 崔清嬛不知道崔檀令心里在想什么,臉上神色稍緩:“三娘也別因著我說了實話就生氣,你的心或許是好的,但是……”她猶豫著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謝七娘幾人,心中雖惱恨她們怎的不幫自己說話,但她知道此時自己絕不能露出怯色,否則不僅會在外人面前露丑,在崔檀令眼里,自己更是沒有半分臉面了。 “總不能用旁人做筏子,幫著你去討陛下歡心不是?” 用旁人做筏子? 崔檀令在心底輕輕重復了這幾個字,爾后又對著神情尷尬的謝七娘幾人微微頷首,語帶歉意道,“這事原不該將幾位牽扯進來,前幾日忙昏了頭,忘了大jiejie的生辰,惹了大jiejie不高興不說,連帶著也擾了幾位種瓜點豆的興致,是我不對?!?/br> 絕口不提崔清嬛方才話里對她的指摘。 崔檀令主動遞了梯子,謝七娘幾個對視一眼,也飛快點了頭,同崔檀令寒暄幾句,提著裙角飛快往田里去了。 開玩笑,便是真的落到那泥巴地里種瓜點豆,也比留下來看權勢最為顯赫的崔氏那兩位女郎吵嘴的強。 女使面帶微笑地將那些嬌貴的女郎送離了蠶園,隨即輕輕帶上了大門,她們則是在蠶園外邊兒守著,不叫再有閑雜人靠近,以免擾了她們三娘子與大娘子說話。 ‘吱呀’一聲,綠枝輕輕關上了屋內的門。 崔清嬛身邊那位名喚作會英的女使也被一塊兒帶出去了,眼下屋里只有姊妹兩人,自然了,還有那些個花費了不少力氣才買回來的白胖桑蠶。 崔檀令拿過一旁洗干凈的桑葉,一邊喂給桑蠶吃,一邊道:“大jiejie是在擔心我回去告狀?” 崔清嬛此時已經平靜下來了。 三娘的確比她更受寵,她若是一心要去老太君面前告上一狀,自己又有什么法子? 崔檀令見她不說話,也不惱,只慢悠悠道:“若我想叫你真的里子面子全丟了,方才便不會維護你?!?/br> 崔清嬛嗤笑一聲,聲音仍如春水一般柔軟,說出的話卻比冬日里的湖水還要冰冷:“三meimei真是好打算,既在外人面前顯出了你的好氣度……如今關上門,又來教訓我出氣來了?!?/br> “原來你也知道那是外人面前?!贝尢戳钭畈荒蜔┖痛廊苏f話,概因著她自己便不是個聰明的,和蠢人說起話來更費時間了。 可面前這個偏偏是和她同族同姓的姊妹,她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的不悅,淡淡道:“難不成大jiejie就不好奇,我為何要保住你的面子?” 崔清嬛笑了笑,溫柔的杏兒眼里帶著些嘲諷:“無非是未來的中宮皇后,不能有這么一位名聲有瑕的姊妹?!?/br> 出乎意料的,崔檀令搖了搖頭。 “大jiejie錯了?!贝尢戳钸h山芙蓉一般的無瑕面容上帶出了一點笑,“正因為我是未來的皇后,所以我才不怕?!?/br> “便是別人對我存著疑惑、不滿,她們亦不會發作出來?!?/br> “因為沒有人會去駁未來皇后的面子?!?/br> 崔檀令爽快地認下了未來皇后這個名號,雖心中還有些小小的別扭,只是為了叫崔清嬛別再繼續做蠢事,她不得不厚著臉皮繼續說:“但因為你我都是清河崔氏的人,你在外出了岔子,丟面子的是清河崔氏,是老太君、阿耶阿娘乃至底下的弟妹?!?/br> “更何況,這是一家姊妹相爭的丑事?!?/br> 兄弟姊妹心不齊,對于崔氏這樣巍然的世家來說,便是最大的禍患。 崔清嬛平日里的一些小手段她都可以不計較,但是今日的事兒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了,保不準會在長安城中傳出什么流言來。 若是為了一時意氣,也如崔清嬛一般豬油蒙了心,不管不顧地將此事宣揚出去,之后接踵而來的麻煩事兒光是想想都叫崔檀令覺得頭疼。 崔氏仍舊顯赫威揚,她今后的日子不說多么好過,但至少不會比現在差。自然也就不會放任崔清嬛因為一點兒小醋小酸做出錯事,連累崔氏名聲。 綠枝見著崔清嬛面色難看地出了門,和會英一塊兒腳步匆匆地出了蠶園,可屋里卻沒什么動靜。 她推門進去一看,自家三娘子還頗有閑心地喂著那群白白胖胖的桑蠶。 綠枝打了盆水過去,伺候她洗完了手,這才小聲道:“奴婢以為,娘子您會教訓一番大娘子?!?/br> 崔檀令接過手帕,仔仔細細地擦干凈了手指上的水珠,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在蔥尖一樣手指上,說不出的纖細精妙。 “我教訓過了啊?!?/br> 綠枝眼帶不解。 崔檀令笑瞇瞇道:“大jiejie介懷的就是我要做皇后這件事兒,我偏要告訴她,我是蹭了幾分皇后名頭的光才保住了她的面子?!?/br> “你可見著她出去時的樣子,是不是氣得狠了?” 她雖然是笑著說的,可綠枝偏生就覺得委屈極了。 她們娘子為了整個崔氏,已經將自己的后半輩子都搭上了,大娘子眼光竟還這樣短淺,存心在外人面前抹黑她們娘子! 大娘子若覺得做新君的皇后是件好事兒,自個兒使手段搶過去便是,綠枝還巴不得大娘子早點兒榮登后位,還她們娘子一個清凈。 · 這廂被綠枝暗暗嫌棄的陸峮正在皺著眉批閱奏疏。 他生得五官深邃,被灼灼天光曬成小麥色的肌膚使得他有一種區別于翩翩佳公子的堅毅俊美,偏生眉頭緊鎖,讓那張線條剛毅的臉更添幾分嚴肅之意。 他出身鄉野,從前雖也跟著老秀才讀了幾年書,耐不過他性子跳,坐不住,只能說識字,要是真叫他作詩寫文,那是萬萬不能的。 內侍監胡吉祥輕手輕腳地給他斟了一杯茶,看了這位新君眼也不抬,似乎并未察覺他的到來,不由得咳了咳:“陛下,用些茶水歇息一會兒吧?!?/br> 喝盞茶罷了,這又能歇息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