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 第2節
盧夫人安撫過女兒,便叫她在一旁看書繡花,她自個兒則是又擔起了世家宗婦的責任,開始處理起府中的庶務來。 崔檀令看著阿娘美艷而端莊的臉,還有她髻邊一動不動的玉珠,忽地就嘆了口氣。 罷了,能過且過。 若是那叛軍真的想將長安城顛覆個徹底,她也做不出什么可以改變崔氏一族命運的壯舉。 府上的老太君曾經笑瞇瞇地點她:“兕奴這人,瞧著靈巧,實則最是憊懶。瞧,知道咱們會給她糖吃,她才會走過來。若是她長兄在,一虎下臉,她定然就老實了?!?/br> 崔檀令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兒,鑒機識辨,其實也不是什么丟臉事兒。 想通了之后,崔檀令覺得身子有些不適,只是來給阿娘請個安,cao心了這么一會兒子功夫,她便覺著胸悶氣短起來。 年輕女郎堪比牡丹滴露的臉上浮現出些許懊惱來,如此一遭,可能需要在床上養個好幾天才能恢復過來。 · 崔起縝歸家時已是晚霞滿天,時年不惑的郎君身著紫色袍衫自影壁處緩緩而行,面容堅毅,步伐從容,一旁的女使們卻不敢多看,只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禮,口呼‘主君萬安’。 崔起縝略點了點頭,遙遙看到了昌平院中那抹倩影,他想來穩健的步伐也不禁放快了一些。 “丹娘?!贝奁鹂b握住妻子的手,夫妻倆一同進了屋。 盧夫人替他換了身家常衣裳,這種事兒她一向是不愿假手于人的,夫郎在外大半日,這般在屏風后更衣洗漱的時候也算是夫妻倆難得的獨處了。 雖說盧夫人也如其他世家女郎一般,自小便是按照那一套規矩教養長大,嫁到崔氏之后也如常cao持庶務,服侍翁姑,撫育子嗣,可唯在替夫郎納妾這方面,盧夫人在長安城中是出了名的‘妒婦’。 崔起縝如今身邊兒沒有一個妾侍通房,膝下的兩兒一女俱是與盧夫人所出,有這般的本事,盧夫人沒少聽過旁人或嫉或酸又或是不理解的閑話。 盧夫人可不管這個,她出身范陽盧氏,膝下有所出,侍奉舅姑、掌管中饋方面從來沒出過錯漏,便是外人再怎么說她,只要夫郎的心在自己身上,便是老太君硬要塞人過來,也是不能的。 她自個兒嘗過了夫妻和美的甜頭,自然也想要自己的女兒也如她一般,尋一個體貼專一的夫郎才好。 盧夫人正想同夫郎說一說小女兒今日的異常,說到小女兒,她的婚事一直懸在盧夫人心上,偏生叛軍鬧事這三年,崔起縝很忙,她自個兒將其余郡望世家中的適齡郎君挑來挑去,也沒尋著什么合適的人選。 自家夫郎自回來之后便一直沉默,盧夫人想著同他說些家常閑話,也好叫他自繁忙的朝務中脫身出來,放松一些。 只是—— 盧夫人失手打翻了盛了一半溫水的水盆,連潑灑出來的水濺濕了她近日來最喜歡的裙子也無暇顧及。 她看著面容仍舊平靜,眼神卻不敢與她對視的夫郎,平生頭一次對這枕邊人生出陌生感來。 “你說什么?要將兕奴許配給叛軍之首?” “那個曾在鄉野間打獵為生,粗鄙不堪的泥腿子?!” 第2章 第二章 崔檀令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里她真的變成了一頭小犀牛。 有個做牧童打扮的小郎君笑吟吟地拿著一簇桃花往她面前遞,口中稱:“這是你的,快拿著吧?!?/br> 小犀?!ご尢戳钣行o言地望了那人一眼。 這人可真笨啊,犀牛怎么會吃花?況且桃花一點兒都不好吃。 胖嘟嘟的小犀牛又低著頭專心地啃起青草來。 牧童臉上笑意一僵,又將桃花往她那兒遞了遞:“這真是給你的,你快快收下?!?/br> 可是桃花真的不好吃。 小犀牛慢悠悠地轉過頭去,這邊兒的青草看起來更水靈。 牧童被她的不配合氣得臉紅,有些生氣地將桃花扔到她面前:“反正這桃花我送到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便噔噔噔地走了。 小犀??戳丝此?,又看了看腳下那簇開得紅艷艷的桃花,不感興趣地挪開眼。 若是她能開口說話,一定會和這小牧童說,桃花味苦,換成玉蘭,她興許會吃。 · 從睡夢中醒來,崔檀令隔著一層朦朧紗帳,似乎見著有一個人正坐在自己床榻邊。 是綠枝嗎? 正好,她方才在夢里啃了一通草,現在真有些餓了。 “綠枝,今天早上我想喝玉蘭花粥…” 見著女兒自睡夢中醒來,說話亦是懵懵懂懂的,盧夫人心中一痛,險些落下淚來。 她嬌嬌養成的兕奴,若是嫁給了那叛軍首領,面對那樣粗鄙不堪之人,如何還有心思整治那些吃食? 只怕是連心如死灰也差不離了! 綠枝面對她的要求時不會這般沉默。 崔檀令有些好奇,自個兒伸出手掀開床帳,看見盧夫人正低頭抹著淚。 “阿娘?” 崔檀令驚訝地看著素性剛強的盧夫人一臉憔悴,眼圈紅著,似乎是哭了不少時候。 這還是她頭一回見阿娘在自己面前哭。 盧夫人看著香馥馥的小女兒小心翼翼地將手臂環在自己頸后,感受著這溫軟一團,心中那股愧疚與不忍便愈發強烈。 “阿娘,你是與阿耶吵架了嗎?” 長兄性子最不用人cao心,在大理寺做得好好的,二兄雖說跳脫了些,但是進了衛所之后也穩重了不少,至于她? 崔檀令想,難不成是最近帖子推得太多了?連阿娘都給驚動了? 可這事兒又哪里至于能叫阿娘掉眼淚? 頂多又戳著她的腦門兒嗔一聲懶猴兒。 盧夫人輕輕偏過頭去:“兕奴……我……” 話臨到嘴邊,她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該說什么,他們一心一意捧在心尖兒上的掌珠,前十五年是萬般順遂,千般富貴,所以便要以她的婚事為代價,來償還崔氏這十五年來的供奉嗎? 崔檀令慢慢松開手,看著盧夫人臉上愧疚與傷心交織的情緒,試探著開口:“難不成,是叛軍攻進了長安,你與阿耶只顧著長兄與二兄,還有阿嫂與曈哥兒,不帶我走?” 她的長兄崔騁序早在五年前便成了親,娶的是北秀容縣爾朱氏族長的長女,喚做爾朱華英。兩人婚后育有一子,正是崔氏下一代的獨苗苗崔長曦,小名曈哥兒。 這幾日不巧,爾朱華英帶著瞳哥兒回北秀容縣探親去了,盧夫人擔心她們路上遇著悍匪,還特地叫上了三百府兵跟著一塊兒護衛上路。 “你這孩子,亂說什么。阿娘最疼的就是你?!北R夫人嗔怒般輕輕拍了拍小女兒,可隨即又感到一陣心虛,能將女兒的婚事當作政治籌碼來算計,這般的愛,說出來著實有些笑人。 罷了罷了,這樣恐怕會叫女兒恨上自己的事兒,還是叫她阿耶來做吧。 盧夫人拿出絹帕拭淚,看著崔檀令擁著被子對自個兒笑,心里又酸又軟,忙喚了女使們進來伺候:“早春里,天還冷著呢,也怪我,沒叫你披件衣裳再說話……綠枝,待會兒去府醫那兒要一帖防風寒的藥湯,煎給你們娘子服下?!?/br> 綠枝垂首應是。 盧夫人見女兒慢吞吞地下了床準備更衣,不知怎得又嘆了口氣,似乎昨日她還是個躺在襁褓間的小小嬰孩,如今也長成亭亭玉立的女郎模樣了。 可就是這樣菡萏一般娉娉婷婷的女郎,竟是要許給一個出身鄉野,空有一身蠻力的泥腿子! 盧夫人越想越氣,將手中絹帕扯得亂作一團。 綠枝見了,不動聲色道:“奴婢記著今兒莊子上的管事們要來同夫人回話,待娘子梳洗好了,也可同夫人一塊兒去聽一聽?!?/br> 這樣掌管中饋的活兒,若放在昨日,盧夫人自是樂得教導自己的女兒??傻搅爽F在,盧夫人只想叫她再無憂無慮地過上一段日子。 “不必了,我瞧著兕奴似乎有些沒睡好,今兒便叫她好好在屋子里歇著?!北R夫人這么說,也是不想叫外邊兒的風言風語亂了女兒的心。 她看著崔檀令,輕輕嘆了口氣,還是轉身走了。 · 崔檀令隱隱約約有種預感。 在看到向來冷淡自持的長兄與火爆脾氣的二兄都沉默著看她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笑了:“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那雙水色朦朧的桃花眼里帶了些頑皮笑意,崔檀令故意道:“難不成真像我同阿娘說的那般,舉家都要逃命,偏偏不帶我?” ……將她送去那叛軍頭領身邊,可不就是只犧牲她一人來換取崔氏的安寧嗎? 崔騁序眉心微擰,他是崔氏家主的長子,自小便被阿耶叔伯帶在身邊,對世家大族那套以大局為重的規則心知肚明。 可這樣冷酷的規則要落到他最疼愛的meimei身上時,崔騁序還是遲疑了。 攬權者,若是不能叫自己在意之人如愿以償,那他辛苦攥到手里的權勢還有什么意思? 崔騁烈性子本就暴躁,看著長兄又開始做那副深沉樣,心下很是唾棄,拉著meimei的手便急急道:“我在潯城有一處別莊,是我十七那年偷偷買下的,旁人都不知道。兕奴,你待會兒便收拾了東西,待到夜半時我來接你……” “睢寧!”崔騁序面帶不悅,視線在有些驚訝的meimei與一臉不忿的弟弟身上緩緩流動,“兕奴,不要聽你二兄胡說?!?/br> “我胡說?”崔騁烈陡然拔高了聲調,在長兄冷淡的目光中仍是堅持道,“你們都將事情謀劃到這份兒上了,怎么,是不是要到婚宴那一日,再叫兕奴起來換身嫁衣,稀里糊涂地就嫁了人?!” 嫁人? 崔檀令原本心中還對著未知的發難而感到緊張與驚慌,能叫阿娘如此為難,又對著她欲言又止,兩位兄長都在下值時匆匆趕來的事兒…… 只能是她的婚事。 “是誰?” 見meimei神色平靜,一雙水色瀲滟的眼里沒有淚光,只是平靜,崔騁序和崔騁烈對視一眼,卻都覺得心痛如絞。 那個人的名諱,凝在舌尖,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半晌,崔騁序才道:“叛軍之首,陸峮?!?/br> “哦?!贝尢戳钶p輕點了點頭,“是他?!?/br> 語意輕松,似乎并未意識到她將要嫁的郎君,是個出身鄉野,一身蠻力的叛軍頭子。 崔騁序面帶憂色,崔騁烈脾氣向來火爆,直接出聲道:“兕奴!你不必強忍委屈,我……” 趕在二兄又要說起他那別莊之前,崔檀令打斷了他的話:“我沒有委屈。這門親事,我答應了?!?/br> 晚風習習,院子里那顆梨花樹順著柔柔清風迤邐送來如雪花瓣,身著紫衫的年輕女郎就坐在他們面前,神態平靜含笑,目光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