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同人)芝蘭逢珠玉 第14節
第36章 36 這個世界上通常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黛玉打定主意選擇了叔叔家,勢必要傷外祖母的心。她覺得內疚和不忍心,但也從來沒有像做這個決定時那么堅定過。林家的祠堂里供著林海和賈敏的牌位,等閑人家的祠堂不讓女眷進去,不過林家不忌諱這些,但她自己行事小心,問過錦荷,知道馥環一般也只在逢年過節時才進去祭拜父母,自己也跟著行事。那日上過香后,遣退丫頭,在里面獨自坐了很久。 霜信頗有些擔心她要哭得不能自已,倒是錦荷道:“我看姑娘像是了了一樁心事似的,這時候難過一回,也比日后天天難過得要好?!?/br> 霜信倒沒接著她的話說——錦荷在她們屋里的地位一向讓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是太太送來的,還因為她的緣故,紫鵑請辭,回榮國府去了。但是她和紫鵑又不同,既沒有跟著黛玉多年的交情,也沒有要和主子交心、替主子排憂、為主子的未來思量的意思,幸好也沒看出她有別的心思——比如說太太不放心姑娘,插個人到漱楠苑之類的。好像她就是過來拿一份工錢,盡自己的責任罷了。不過黛玉因此也輕松了不少, 兩個人守在祠堂外面,另有幾個婆子在更外頭的院子里等著,防著有小廝奉命進來,要沖撞了姑娘。沒等黛玉哭完,外頭的張婆子就急匆匆地進來,對錦荷道:“快讓姑娘避一避,永寧王來了,要祭老太爺?!?/br> 她兩個也是大吃一驚,忙進去叫黛玉,只是祠堂就沒別的出口,況兩個婆子也攔不住劉遇——也沒人敢攔,黛玉緊趕慢趕,還是在廊下撞見了劉遇。 有些時日沒見了,她請安的時候也愣了一下。記得之前見劉遇的時候,他雖說話做事已是人上之姿,但臉上少年稚氣仍有存余。這次恐怕病了一場,瘦削了不少不提,眸子里倒依舊神采奕奕,但是先前那股外露的有幾分任性的少年意氣像是藏住了不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是一天一個樣子,但像他這樣幾乎脫胎換骨的,還真是少見。 “表妹?!彼⑽㈩h首,聲音有些沉悶,“我剛剛沒了一個meimei,臉色不大好,怕嚇著表妹,就不跟你多說什么話了?!?/br> 黛玉本就哭得眼睛跟核桃一樣,此言倒是正合心意,便應了一聲:“是?!币獎e過,只是等抽身走了,才意識到劉遇剛剛說了什么。 三公主母妃不顯,但整個后宮里就那么幾個公主,她生病的消息還是傳的挺快。太醫院即使不像劉遇病時那么如履薄冰,也是破焦頭爛額的,并不敢懈怠。下午宋氏才從忠勇侯夫人的乳母那里聽說三公主恐怕不好了,晚間劉遇就親自來證實了這事。不同母、又有好幾歲年紀差的meimei,等閑人看來,劉遇的寬厚仁愛都是裝出來的,他實是個冷血無情的,但細細想來,他對表兄妹們尚親厚如此,何況是自己的親meimei夭折了?只是她并非林徹、馥環那樣何劉遇從小玩到大的,同他說不上熟稔,連一聲“節哀”都沒法說出口。 劉遇在林家一向不拿自己當外人,和黛玉說完了,便折身進了祠堂,他府里的長隨還吩咐林家的婆子們:“王爺在里頭,跟林大人說聲,等閑別讓人進來?!?/br> meimei沒了,卻跑來舅舅家的祠堂祭外公?這永寧王行事,怎乖張至此?皇上也沒意見?霜信懷著滿肚子的疑慮,先問黛玉:“今兒個是要去太太那兒用晚膳的吧?永寧王來了,晚膳......姑娘是不是先去太太那里等著?” “先去換衣裳?!摈煊裆砩系囊路f不上多素,但來祭父母,總不能鮮艷了,況她今日心里有事,還給林海、賈敏燒了紙錢,自然不能把這樣的衣裳穿著到處跑。更何況,宋氏那里還有大嫂子呢,她如今身子特殊,萬一沖撞了呢? 本來按著宋氏同葛韻婉的喜好——她們都喜歡小姑娘穿得鮮艷喜慶些,她是要穿那件剛做成的牡丹紋紅裙子的,只是她又想到劉遇剛沒了meimei——賈敏剛沒的時候,她上京來外祖母家,那些主子丫頭穿紅著綠的,頗是刺眼。因而只系了一條水綠色的裙子,也沒戴多余的首飾,揀了個翡翠手串戴著,就往宋氏那里去了。 宋氏一見了她,先問:“張婆子說你和永寧王撞上了?” “是?!摈煊裥睦锏褂行┎话?。按著以往她在祠堂的功夫,怎么也不能撞見的,只是今天她耽擱得久了,“是我自己拖的,跟張mama她們倒沒什么關系?!边@話一出口,她也覺得有些白說,往常也罷了,今日這個客人實在是攔不住,別說張婆子,就是林盛家的在,又能怎么樣呢。宋氏想來也知道,定不會苛責下人。 宋氏道:“三公主薨了?!?/br> 黛玉低頭道:“方才永寧王說了?!?/br> “沒幾天你大哥就要回晉陽了,今天我讓她們小兩口單獨待會兒。你叔叔、二哥只怕要陪著永寧王,咱們娘倆先吃著?!彼问蠂@了一口氣,把話題撇開,“我叫人給你打水來洗手?!?/br> 只她們娘倆,晚膳倒也簡單,清清淡淡的幾樣小菜,粥是熬了一下午的雞絲小米粥,并芙蓉鴨片、荷葉青蝦、藕片燴rou幾樣熱菜。林家養生,講究食不言,她二人相對無言,細嚼慢咽地吃完了,又漱過口,略坐了一坐,錦書奉上茶來,方開始說話。 “有件事,原不該叫你一個閨閣里的姑娘cao心,只是我同你叔叔也說過,同你大哥大嫂子也說過,實在是不能替你做主。只能來問問你的意思?!彼问系?,“我今兒去忠勇侯家里,原來是你馥環jiejie邀的花會,臨了她自己沒空,忠勇侯夫人說,索性去她那里玩牌。到了才曉得,是有人托她的面兒,要求我件事?!?/br> 黛玉聽說與自己有關,忙側過身來細細地聽著。 “到后年你一十四歲,你叔叔是正四品,你身上又有族姬的封號,后年的大選,你還出了孝,恐是躲不掉了。我原來托忠勇侯夫人的門路,想問問有沒有法子免掉秀女的名額。只是她也沒法子?!彼问系?,“其實也不是沒法子,只是你還這樣小,總得多相看相看,不能因噎廢食,匆匆忙忙地定下來,不是害了你?” 黛玉這才曉得她要說什么。這話實不該她一個姑娘家知道,但到底跟自己的終身有關,她也只能忍下羞赧,想聽聽宋氏的考量:“我知道嬸嬸一心替我著想,那嬸嬸的意思呢?” 宋氏松了一口氣,想是幸好侄女兒端得住,否則若換了別家那些硬是要臊得提也不肯提的姑娘家,叫她找誰商量去:“咱們家躲著選秀,也有人家趨之若鶩的。你也知道的那個薛家,就求著忠勇侯夫人,她們家的姑娘,本來是要選公主伴讀的,后來不是她哥哥出了事?名額沒了,正求著忠勇侯夫人呢。忠勇侯夫人的意思呢,那薛家自然是攀不上咱們家這樣的門第,但是朝廷里也有想去選大選,但就欠缺了些的人家,你若是報個病,咱們能省下一個名額來給他們家姑娘,他們自然也是愿意幫忙來活動活動的?!?/br> 黛玉道:“此事若真這么好解決,嬸娘也不必躊躇不決,來同我商議??墒怯惺裁床煌桩??” 宋氏贊許道:“我今日細細研究了選秀女的流程,若是要報能避開的病,恐怕你日后的婚嫁,是要受大影響的?!?/br> 嬸娘話說到這里,黛玉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既然這條路行不通,那就索性趁著這兩年相看夫家。只是到底太急躁了些,想來問問她的意思。 憑心里講,她也覺得早了些。好容易來了叔叔嬸嬸家,過了幾天好日子,到夫家去,誰知道會是什么境地?當年馥姐嫁人,誰不說她攀得了如意郎君,誰知道南安王府是那樣的光景?只是馥環好歹與她的夫君兩情相悅,倒也能苦中作樂,她....... “也只剩了走永寧王的門路這一條了?!彼问弦娝砬楠q豫,不似贊同,便改口道,“大選到底是皇后娘娘主持的。薛家為了進宮小選的事,求過賢德妃娘娘,說是她雖是貴妃,也是一點也不能插手的。小選如此,大選理當更是。永寧王同承恩侯一向交情甚好,請他幫忙與皇后娘娘說一聲,大選時撂下牌子來,咱們自行婚配,可好?就是怕落了選,于你名聲不好?!?/br> 選上了才不好呢。黛玉倒不像薛寶釵等那般有鴻鵠之志,要去宮闈一展身手,好提攜家中父兄——她叔叔哥哥也不用她提攜。像元春那樣苦捱十幾年,一朝得封貴妃,但依舊不得見天日,同家中父母親朋論年相見?還是和那些更凄慘的一樣,連這等運氣都沒有,在女官、小主的位子上一熬幾十年?她倒是不忌諱落下個“被撂了牌子”的名聲,只是這事,一來永寧王一個少年郎好不好插手后宮,二來皇后娘娘肯不肯幫這個忙? “誰知道還有另一件事,永寧王說,他不樂意幫這個忙?!彼问辖o出了叫黛玉目瞪口呆的答案。 她想了無數種可能,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個。 黛玉愣怔了半晌,才問:“為什么?”她方才才遇見了劉遇,雖與之前又沉淀了些,但與舅舅家的親厚,不似作偽。還是說劉遇親近的只是自己親舅舅,自己這個“表妹”,還算不上舅舅家的人?因而,他懶怠得為她的事去欠皇后的人情,哪怕只是多說兩句話而已? 若真是如此,叫她該作何想! 宋氏道:“永寧王說,后年大選,也到了他立妃的年紀了?!?/br> 劉遇也只說了這一句話。是因為自己要立妃,所以不能插嘴大選事宜,還是有別的意思?她也不敢去猜,只好原原本本地告訴侄女兒,由她來考量。 黛玉過了半晌才道:“嬸娘愛惜之意,我感激不盡。只是這話,這話要從何說起?” “我曉得你聽了這個,恐怕要擔心得整宿都睡不好,實話告訴你,我打聽了這話到現在,心撲通撲通得直跳,就沒慢下來過?!彼问习粗乜?,“可是我要是不告訴你,自己擅自做主了,我又不是完人,也不是聰明得能看得清以后幾十年的人,馥環的婚事已經夠我后悔自責了,你要是有什么不對,我怎么對得起你父母?” 竟是真的讓她自己做決定了。黛玉捂著臉道:“讓我想想,讓我想想?!?/br> 第37章 37 林征這些年假是攢了不少,但晉陽一刻也離不得人,他更不是那等玩忽職守、得過且過的,在家里歇了幾日,便告別父母嬌妻同弟妹,馬不停蹄地回任上去了。劉遇忙著三公主的喪事,自然無暇來送他,也就一直沒跟舅父舅母說明白,他那日頗為要命的話,到底有無用意。那日黛玉體諒他沒了meimei的心境,特意穿得素了些,誰知聽到那樣駭人的話來,倒慶幸沒再與他會面了。尤其是那日她回房后,張婆子來找她,說:“這扇墜兒是永寧王在祠堂撿到的,說想來是姑娘落下的,叫我送還來?!?/br> 已然是入秋的季節,黛玉何曾帶過扇子在身邊?況那白玉扇墜又大又重,她可不用這樣的款式,只是當日幾個兄長又不曾去過祠堂,她也不敢去問,生怕人瞧出端倪來,只賭氣把那扇墜子隨手扔進箱子里--倒是不曾丟了。 自林征走了,林家人方有閑隙應付應付京里慣常的交際應酬。三公主算夭折,喪事從簡,更沒有國喪一說。如忠勇侯夫人這樣好熱鬧的,收斂了幾日,又開始張羅起茶會花會來,黛玉在榮國府的時候就聽說了這個人脈極廣的侯夫人,彼時她可沒有這么熱絡,自從她封了族姬,侯氏便恍若真的對她一見如故似的,請柬撒得她都有幾分厭煩了。 宋氏一向由著孩子,便道:“不想去咱們就不去。我也怕了她,這種長袖善舞的,常常是拿東家的情給西家,兩邊都見她的情,雖說咱們家比不得別人家得用,萬一被求上了,交情好了也不容我推辭?!北憬辛质⒓业膩?,“你去忠勇侯府上跑一趟,拿我的手貼給侯夫人,就說我們太太染了風寒,不能來了,給她陪個不是,她要是問姑娘,你就說姑娘孝順,在照顧她嬸子呢?!?/br> 黛玉嗔道:“嬸子平白無故地咒自己病作什么?還不如說我呢,反正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藥?!?/br> “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正因為你身子骨弱,才更要忌諱這些?!彼问想[了話沒說。過幾天治國公府上擺酒,她心里其實屬意治國公府的大公子馬兗,有意在那日相看相看,自不愿缺席了那場去。 誰知林盛家的去了一回,回來臉色卻不太好:“太太有所不知,今日榮國府的二太太竟也在那里,聽說太太病了,說太太也是親戚,他們家的小輩應當來探望一二的。她侄媳婦也在,一口應承下來,說擇日就帶他們家的姑娘們過來,一切交應與她。忠勇侯夫人說您病了一向不樂意見人都沒攔得住?!彼粗问系哪樕?,吞吞吐吐地說完,“王太太還同她侄媳婦說,林家規矩大,你得今晚上回去就把拜帖寫好了送過去才好登他家的門第的,省得你林meimei說你失了禮數?!?/br> “這可稀奇了,她們想要來探望我,也不管我們家方便不方便,就這樣了還說禮數?再者說了,她家不是在忙貴妃省親的事?竟然有空去忠勇侯府上喝茶?我說呢,忠勇侯夫人平時跟我們再好,也沒見她連著兩回請過,合著是有這一出呢?!彼问侠湫Φ?。 錦書勸道:“太太莫氣,他們家為了蓋省親別墅,也忙活了半年了,就是要蓋天宮也該蓋完了,恐怕還是跟二爺上回幫著約他家東府老爺和永寧王的酒席有關?!?/br> 宋氏道:“你去同姑娘說一聲,就說她外祖母家的表嫂子表姐妹要來做客。王太太嚼舌頭的話就別學了去讓姑娘傷心了?!卞\書應了聲“是”,便往漱楠苑去了。 黛玉正在屋里畫花樣,聞言訝然:“鳳jiejie她們果真要來?”錦書應道:“是呢,太太說她既稱了病,也不能露餡兒,到時候就不出面了,大奶奶和姑娘接待著就行。方才大奶奶問,榮國府的奶奶、姑娘們喜歡什么樣的茶、什么樣的點心,她好讓人備著。飯是要留她們一留的,她們愛吃什么,姑娘回頭著人去廚房說聲,好讓她們心里有數?!?/br> 黛玉把筆摔到桌上,冷笑著對雪雁說:“要是平時過來,也罷了。特意到忠勇侯府上等著,沒等到還非要來我們家,這是嫌我前兩天說的難聽,要來興師問罪了?!?/br> 雪雁道:“姑娘何必這么想?興許也只是親戚間再尋常不過的走動。再說,說不定紫鵑jiejie要來呢?姑娘不是正巧想她了?能見一見也是好的。璉二奶奶和幾個姑娘,當時就跟姑娘玩的好,人或許就是得了閑,來姑娘這兒坐坐?!?/br> 黛玉瞪了她一眼。她是想紫鵑不錯,但紫鵑現下在寶玉房里。她若是來了,不就是寶玉也跟來了?她從小住在外祖母家,和寶玉玩了一場,因寶玉自幼養在脂粉堆里,倒不曾注意男女大防。她自知清清白白的,不容人說,但一年大二年小的,她這兒都想著擇親、選秀了,寶玉還過來,就有些不像話了。況他還是個口無遮攔的,人言可畏,她沒了父親,寄居在叔叔家,更要擔心別人誤會。 寶玉頗是不解為何去林meimei家里玩,三meimei會是一臉的不情愿,明明原先是太太先提的,到了出發前,太太卻要嘀嘀咕咕地說其實不放心他們幾個小孩兒去,受了氣都沒人說。但不管怎么說,能去林meimei家里玩,總歸是件高興的事。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林家的下人說:“本來大奶奶還愁,我們三爺上學去了,寶二爺來的話,沒個爺們作陪??汕晌覀兗叶斚轮祷貋砹?,請寶二爺去喝茶?!?/br> 林meimei的這個二哥哥,一向是京里紈绔子弟們的噩夢,多的是父母要拿他來斥自己的孩子不中用,更何況他少年成名,在官場浸了多年,身上的祿蠹銅臭味兒不知道要重成何樣,寶玉只聽到他的名字,就覺得熏的慌。 然鳳姐卻喜得直推他:“寶兄弟運氣好,能見著聞名天下的才子,老爺知道了,肯定高興的??上н@不是我們自己家,不好沒規沒矩的,否則,這么個神仙似的人物,我們也要見見?!睂氣O亦羨道:“林二郎風采卓天下,寶兄弟這回可是來對了,同他請教一二,定能受益匪淺?!彼睦锊幌?,想道:“這樣濁臭逼人的,也配得上‘神仙似的‘這種話?”但到底是別人家,他也顧忌著王夫人臨行前的臉色,只能咬牙忍了,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去見林徹。 他既懷著這樣的心思,難免提不起精神,待真的見了人,又大吃了一驚。林徹剛把官袍換下來,一身家常衣裳,也難掩俊秀姿容,他房里又敞亮,光足得很,直照得他皮膚都快透明了,竟比寶釵還要白皙細膩幾分,仿佛湊近了就能看見里頭的七竅玲瓏心。眉若遠山,目似點漆,唇角微翹,似笑非笑的,合著那微微上揚的眼角,竟有些勾人了。 林徹見了他來,笑著吩咐小廝:“看茶?!庇忠?,“是meimei的表兄罷?我聽母親說起過你,一直不得見,請坐罷?!?/br> 這屋里三面墻都是櫥子,堆滿了書,寶玉看得心驚rou跳的,然定睛一看,除了四書五經,卻也看到幾本熟悉的封面子,他也不像自己那般用別的書皮包裹著,就那么大剌剌地擺在外頭,讓他不禁心里生羨,倒難得有了些親近之意。 但林徹恐是累了,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倒是沒說寶玉所預想的那些圣人之言、折桂之說,不過揀些誰家的花好看,誰家的酒香之類的閑話略提了提,叫寶玉越發地意外之喜:“我每常在家里聽老爺說起林二哥哥,總以為哥哥是那等只會之乎者也的無趣之人,如今見了,方知我原先成見多深。二哥哥這樣的人物,當的起風姿卓絕四字了?!?/br> 林徹少年成名,還是頭一回有人這么說他,多年來除了父母老師,更難有人對他“點評”了,不覺在心里冷笑一聲,面上仍是懶洋洋的:“寶兄弟只見了我一面,就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了?” 寶玉只覺得心癢癢,想:“到底是林meimei的堂兄弟,果真有幾分她的氣韻??上н@么個人,也只能沉淪官場,失了原先的風骨?!痹桨l地不舍,見林徹已經困乏地悄悄打了個呵欠,忙問道:“二哥哥可是昨晚累著了?” 林徹揉了揉眼角的淚花,聲音里已經帶了些許鼻音:“今兒個輪到我上朝,寅時就要在五門外候著了,失了儀態,讓寶兄弟見笑了?!?/br> 寶玉忙道:“那豈不是三更天就要起了?二哥哥既累了,且歇著吧,我去瞧瞧鳳jiejie她們好了沒?!?/br> 林徹倒有心攔著,然他實在困倦得很,和寶玉說話又無趣得讓人直想打盹,竟一時失了力氣,讓他糾纏著出門往漱楠苑去了。等他冷靜下來,后悔得直跺腳。 漱楠苑門口看門的婆子猶豫了一陣,進去通報了一聲,倒是出來說:“我們大奶奶請寶二爺進來?!睅锶チ?。 院里一片花團錦簇,黛玉說過的那株杏花如今已不在花季,倒是和院子里那片郁郁蔥蔥的竹林連成了一片蒼翠,襯著秋日的陽光格外暖和,花廊下擺了一桌酒,隔著老遠就聽到女孩兒們的嬉笑聲,他心里更是喜歡,也不顧引路的老婆子,自己緊趕慢趕地過去了。 因為賈蘭生病,今兒個李紈沒得空閑來,就鳳姐帶著三春姐妹并寶釵,一起熱熱鬧鬧地坐在了一塊兒,林meimei許久不見,清雅依舊,倒是席上另一個女子,瞧著面生。 “這是你林meimei的大嫂子?!兵P姐忙拉了他來介紹,“大名鼎鼎的巾幗英雄?!?/br> 這便是葛韻婉?寶玉一眼望去,不覺大失所望。他也不是沒聽過這位女英雄的事跡,王夫人、李紈等說起她時,總是明褒暗貶,多半是說她拋頭露面,怪不得被退親,或是惹了殺業,日后恐怕要拖累子孫。只是她們越這么說,他就越是好奇向往,只想得她該是位英姿颯爽的絕代佳人,誰知這一見面,卻是個形容瘦小、不施粉黛,衣著款式也算不得鮮艷新奇的小婦人,仔細瞧上一眼,膚色有些黑黃,甚至眉心處還有幾粒小小的雀斑。他方才見了林徹的天人之姿,只想著若是他大哥也是這般的品貌,配葛韻婉這樣的容顏,恐是委屈了。 寶釵看到寶玉的臉色便心知不好,他一向心直口快,不知道要說出什么話來,只她雖有意圓場,但葛韻婉的經歷也未免太離經叛道了些,她心想:“讓寶玉失望一回也好,省得再鎮日惦記著,讓姨媽cao心?!北阈χ鴨枺骸澳闫饺詹皇亲盍w這樣的奇女子,今日總算見到了。一會兒可要由你先寫一首贊詩,省得成日在我們耳朵邊念叨?!?/br> 葛韻婉那所謂的“英雄義氣”,卻是浸著她父親的血淚的,她一向不樂意別人多提,何況這薛寶釵的口氣,竟像她仿若是坊間戲子傳唱的那等林四娘之流的傳奇了,當下鳳目一瞪要發作,然看著黛玉的臉色,到底忍了下來,只說道:“寶兄弟既來了,坐下喝一杯茶暖暖身子罷?!?/br> 誰知寶玉竟道:“林大嫂子至孝,感人肺腑,多的是文人墨客要為她寫詩稱頌她的義舉的,也不缺我這首。況我夸慣了絕色佳人,竟也沒什么好詞來寫大嫂子了?!?/br> 寶釵忙道:“寶兄弟又在胡說八道了?!兵P姐亦道:“他一向小孩子心性,半大個人了還不懂事呢,大奶奶莫同他計較,我替他罰酒三杯?!?/br> 葛韻婉冷笑一聲:“我憑什么不計較?”當下摔了杯子道,“府上的教養,就是到別人家做客的時候,對著人家的女眷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且不論你是個什么人,有什么資格來說這種話,就是你想夸我,也得看我稀罕不稀罕呢!” 黛玉亦泣道:“我竟不知什么時候得罪了寶玉,要到我家來胡說八道了?從前拿我比戲子,如今又對我嫂子不敬,合該我們林家人低人一等,給你們取樂不成?”且指著門口道,“寶兄弟這樣瞧不起你我們,我竟也不能留飯了,請寶二爺離了我這低下地兒,省得我們礙著您的眼?!彼透痦嵧耠m才相處沒幾天,但那日騎馬時,嫂子護著她的情形,暖和得讓她想起母親來了,聽到寶玉的胡言亂語,原先就委屈,想到大嫂子腹中還有侄兒,恐這一氣,要傷到胎兒,更是焦急。 寶玉方知不妙,正要說些什么補救,林徹匆匆前來,見嫂子妹子一個氣,一個哭,不覺眉頭緊鎖,冷笑著對寶玉道:“寶兄弟口舌好生厲害?!?/br> 寶玉百口莫辯,彷然無措地立在一旁,也沒了主意。 第38章 38 寶玉素來口無遮攔,然一般人家也少有如葛韻婉這樣咄咄逼人地計較的,遠的不說,為著他這個口不擇言的毛病,寶釵也吃過兩回委屈,哪次不是自己咽下去了?今兒個若是宋氏在,孩子們出夠氣了,她來唱個紅臉,再有鳳姐在邊上逗趣解圍,這事也就翻篇了,大家伙兒關起門來在心里罵娘,面上仍然一團和氣,才是大家子的體面。但葛韻婉似乎不大稀罕這樣的體面,她好歹也是尚書孫女、林家長媳,行事竟如黛玉一般小性兒,冷著臉又問了一聲:“我竟是不知哪條律法規定了,人只要一聲道歉,說聲小孩子不懂事,我就真得認了比我高出這么多的小子仍是個小孩兒,我還非得不記仇,不然他什么事也沒有,就剩我一個,落個刻薄名聲。幸好我都淪到被人當取樂說閑話的玩意兒了,也不在乎這些?!?/br> 林徹本就頭疼得很,招了招手,黛玉見他臉色差成這樣,自己起身拉他坐到椅子上,聲音里猶帶著哭腔:“二哥要緊不要?我幫你揉揉?” “就是困的?!绷謴責o奈地拼命拉了拉眼皮,爾后看著嫂子妹子,對鳳姐無奈嘆道,“我從小學的,到人家去,他們家的丫頭我都不好正眼看的,更別說評頭論足--各位jiejiemeimei若是還有興致留在這兒吃飯,想是我家嫂子妹子也是能陪著的,我先送賈公子回貴府上去?!?/br> 鳳姐登時掛不住臉了:“這是要趕咱們走了?” 誰知林徹竟是沒有要打圓場的意思,抬起眼皮的樣子頗有些無所顧忌。他本就生得十分出挑,正經起來便分外惹人注目,寶釵也到了知事的年紀,方才他進來的時候,因著氣氛緊張,倒也沒在意,現下倒想到避諱,卻也不自覺地多看了一眼,待想起自己在做什么,羞得簡直要生自己的氣來,趕忙打圓場,好撇開自己的胡思亂想:“也是寶兄弟說話不好聽在先,林家嫂子、哥哥還在氣頭上,咱們倒是先家去--也要寶玉吃吃教訓,下回可不敢這么胡說八道了。等人家氣過了,再叫他來賠罪的好?!?/br> 惜春本就有些孤僻心冷,聞言冷笑道:“寶jiejie想得好,焉知人家已經惱了咱們,哪里還有下回呢??靹e說了,你們還要再說,我先家去,好存點最后的臉面,倒是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要累這一回呢?!?/br> 她這冷言冷語固然氣人,但鳳姐心里一動,想著話已到了這份上,林家口口聲聲說著把黛玉當親女兒看,如今也是為著親嫂子的面子狠狠地打了堂妹子的臉,黛玉本就是個心氣高的,外祖母家被編排成了這樣,她才忍不得。就是當下顧不得,日后想起來,也是個由頭,少不得要同這家離了。 誰知話說到這兒了,林徹仍是沒改主意似的,站起來,要請寶玉走,他今兒個實在是有些虛,一時竟還沒站穩,眼前略有白光,晃悠了兩下才消散。黛玉慌得問:“哥哥還說不要緊,幾時見你有這氣血不足方有的毛病?!庇挚戳艘谎鄹痦嵧?,“雪雁,拿帖子去請太醫呢?!?/br> 寶玉也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竟能氣到林家請太醫的地步,他不知葛韻婉身子變化,只當黛玉在借題發揮,只她從前委屈了也不過是自己躲回屋里哭,不見他而已,如今可見是氣到頭了。那話他其實說出口就知道不好,葛韻婉并非那些戲文里香艷濃烈的傳奇,她沒有義務生得天姿國色,哪怕模樣平庸,似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得許了人的婦人,也同他沒半點關系。他一向愛護女孩兒,不小心以貌取人了一回,還得罪了林meimei,悔恨不已,偏偏到了這時候又口拙,不知道怎么賠罪才好,猶豫了半天,見林徹幾乎要攆他了方對著黛玉賭咒發誓:“林meimei,我若是有半分唐突嫂子的心思,叫我不得好死,別的不說,我對meimei的心意--” “可別,”黛玉揚聲打斷他,她竟沒和以前一樣哭得不能自已,反倒有余心余力來反駁寶玉,“但凡你還拿我當個親戚,不是什么阿貓阿狗的看,就說不出這樣的話來。我們家小門小戶的,是攀不得你們家的門第,但我嫂子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出來的,輪不著你來說三道四,你要說沒唐突她,可真是當我是聾子瞎子傻子?!彼钢簝洪T口,泣道,“原你今兒個就不該來,現在還是趕緊著回去吧?!?/br> 寶玉一腔真心付諸東流,心里又愧又怕,竟真被雪雁一個弱質女流往外推出來幾步。meimei是這樣的態度,林徹也放下了最后一點心,又請了一回:“賈公子這邊請?!?/br> 他們這樣小題大做,由不得人不多想,鳳姐見寶玉癡愣愣的,恐他犯了舊病,自然不敢怪他說錯話,倒是數落了一通林家的不是--知道寶玉不樂意聽,還特意沒提黛玉也胳膊肘拐在外頭,回去的路上倒也沒太犯愁,老太太固然會生氣,但林家這樣不懂事,其實頗是合王夫人的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