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聲 第70節
方才那一場戲讓謝靈峙知道,什么才是對她好,所以他將奚茴送去了云之墨的身邊。 “姑姑可以放心,我將阿茴送到了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br> “你越來越有主張了?!贬糖嗨砷_了謝靈峙扶著她的手,輕輕瞥了他一眼,目光冷淡,像是能看穿到謝靈峙的心里,卻始終沉默。 她不知自己是高興多一點,還是難過多一點,亦或是對未知未來的害怕多一點。 自從奚山死后,岑碧青在五宮如履薄冰,占著一個長老的位置看似受人尊崇,卻不得不靠著謝家將謝靈峙養在身邊以鞏固自己的地位。 她知道奚茴是禍端,卻始終無法真的狠下心去殺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便只能在無盡的糾結和痛苦中看著她長大。 方才岑碧青說謊了,她讓奚茴去凌風渡除去知曉對方不會死之外,并無磨煉她的用意,岑碧青寧可避著不見,也好過時時刻刻面對奚茴對自己的敬仰與愛。 岑碧青從來不是無法面對奚茴,她無法面對的,是自己。 只要看見奚茴的臉,她就想到自己是怎么從鬼域縫隙里活過來的,想到她曾有過的猶豫,想到親眼死在面前的愛人,想到自己的卑劣與自私。 此一行白來,待回去行云州,她恐怕也永遠無法繼續勝任這個漓心宮長老的位置了。 奚茴為她生,不為她養,她無法將奚茴勸回,那些罪便要她自己受著。 岑碧青裹緊身上的雨袍,不再要謝靈峙跟著,這短暫的一條路,她只想自己再慢慢走回去。 她為了自己長老之位可以放低身段,演一場母女情深的戲碼,被奚茴看破了不覺得丟人,卻很難堪,難堪她這十八年來想去關懷又不敢關懷,不能將冷漠一貫到底,也不能做一個自私護犢的母親。 她是最偽善,最分裂的女人。 十八年前她跟隨奚山進入鬼域縫隙,親眼看見奚山請神后平息了問天峰下的一場浩劫。鬼域深處有一束微光吸引著她前去,那是岑碧青第一次見到輪回泉,也見到了輪回泉對岸上鬼域里無數游走的魂魄。 她聽過一個傳說,只要飲下輪回泉便能活命,她捧起閃爍著光芒的泉水,冰寒刺骨的大片泉水剎那失去了光澤,可岑碧青也顧不得許多。她帶那一口輪回泉去到奄奄一息的奚山面前,卻意外摔了一跤。 當時她腹痛難擋,感受到了血液從身體流出,奚山與她僅幾步之遙,岑碧青也陷入了痛苦與糾結中。 到底是人性的自私取勝,那捧輪回泉被她飲下,而奚山卻已經咽氣。她在危急關頭狼狽地逃離了一線天,甚至不敢回頭看奚山一眼,而她誕生奚茴的那夜暴雨連天,行云州鬼影重重,天降噩兆。 她的孩子,是個不死之身。 這被她捂了十八年的秘密,最終使她落得如此失敗的下場。 第68章 烈陽之風:十六 ◎云之墨只會屬于小鈴鐺?!?/br> 奚茴是被一陣風卷入了一片溫暖中的, 待她睜開眼再抬頭看時,已經被云之墨擁住了。 她看見了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中盛滿了滿足的笑意,倒映出她的半身, 溫柔地像是能將她融化般。 剛從混亂中逃離的奚茴在見到最想見的人時,心中被炙熱填滿。 她未發一聲地勾住了云之墨的脖子, 閉上雙眼獻上了自己的唇, 柔軟相貼的剎那, 云之墨片刻失神。 奚茴第一次主動的吻源于她破碎的過去, 而那些慘痛的歲月里云之墨是第一個給予她希望的人, 她終于明白她對云之墨的感情,是不可動搖,無法失去。 狐妖新月曾說, 眼之所見,心之所想,獨一無二, 皆為云之墨。 她有想要貼近他的沖動, 想要與他更加親近親密, 想要他擁抱她,如他陷入寒冷時那般不留縫隙地用他的氣息包圍她。 云之墨的眼睜了半晌, 奚茴的腳也踮累了, 她慢慢縮著肩膀踩實地面,再面對云之墨時臉上紅得幾乎能滴血。 少女的聲音帶著些許嬌羞, 疑惑地問他:“你為何……不像以前那樣親我???” 云之墨吻過奚茴兩回, 一次是在意識混亂卻仍舊保留一絲清明時, 他陷入了寒冷只能埋首于奚茴的懷中, 當時他聽見了奚茴說出“心愛之人”這樣令人失智的話。 第二次是在軒轅城的客棧里, 云之墨在奚茴的眼神中看見了羞怯, 那時他分外清醒,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順應心意自然而然地吻了過去??伤睦锸冀K有游移,他不知奚茴對他的愛,是否如他對她的愛一般。 這一回,他感受到了奚茴對他的欲、望,由愛生欲,是人之本能,而云之墨險些被奚茴的本能驚喜地擊潰,竟在她吻上自己時忘了反應。 為何,不像以前那樣親她? “我以前如何親你?”云之墨的聲音沙啞,沸騰的心跳使熱意充斥全身,他越來越像個鮮活的人,連呼吸也會隨緊張而窒息。 奚茴的臉更紅了些,她忽而有種錯覺,云之墨垂眸地盯著她的眉眼,摟緊她的腰,近距離的將呼吸噴在她的臉上,如同勾、引。 于他面前,奚茴顯然坦率得多。 她小聲道:“你以前親我,會咬我的嘴巴,還會舔我的?!?/br> 語畢,云之墨雙耳通紅,他略彎下腰幾乎與奚茴平視,誘哄般詢問:“那小鈴鐺為何不學我那樣,親我?” 奚茴說不出自己學習能力差這等話來,畢竟先前被他親,她沒想過學習,只去感受了。此刻奚茴莫名覺得被云之墨三言兩語地給說羞恥了,腳趾蜷縮,恨不得將整個人都埋起來。 她憋著一股氣,抿著嘴看向對方,在云之墨的懷中柔軟得像個任由他拿捏的小面團,無聲地呵斥著他的惡行。 一聲輕笑,云之墨扶著她的后腦湊近。 這一眼奚茴看見了他瞳孔中自己通紅著臉,如醉酒般重新閉上了眼,溫柔的唇瓣壓下。 不管軒轅城內外如何狂風驟雨,至少此刻奚茴覺得很安心,她的心跳異常地快,卻難得感受到了寧靜。 這一次,她仍舊沒向云之墨學習,只是隨著本能地去勾他的唇齒,任由過去懵懂的愛意如放肆的暴雨,席卷理智。 - 曦地的人們說,十五月亮十六圓,昨日中秋滿城百姓皆在逃亡,中秋過去后的第一個夜晚里,奚茴看見了圓潤的巨大的月亮。 曦地與鬼域融合,似乎也將天空拉向凡間,平日里只有碗口大的月亮此刻像是一扇臨近的窗,就連月亮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見,灰白交錯似煙云縹緲。 詭異的天一邊暴雨陰云密布,一邊有那輪巨大的月亮透過云層,像一只明亮的眼來窺見世間。 風吹過云霧,露出大半月亮,光芒照在雨水上如同那些嘩啦啦落下的大雨也在發光。 而今日,是行云州設陣百日的最后一天。 云之墨幾乎不怎么能感覺到身體里的寒冷了,那刻在靈魂深處的上古咒印也不見發作得有多厲害,他越發清晰的感受到此刻這具身體與他魂魄正在迅速融合,從今往后司玄將不復存在,而他將取而代之。 奚茴被謝靈峙的疾風梭送出了軒轅城,卻沒送得太遠,他們與軒轅城之間隔了一座高高的山,那座山峰上隱約可見寧古寺與搖搖欲墜的白龍塔。 云之墨并未因這百日大陣最后一日對司玄魂魄的召喚而覺得有多難受,或許是先前那九十九日都十足痛苦,相較于寒冷,他更多的是期待與興奮。 期待徹底掌控這具身體。 興奮他終于要成為一個獨立的、自由的個體。 但顯然奚茴不是這么想的。 小鈴鐺仿佛一夕間打通任督二脈,一吻之后更是學會了體貼,在感受到手腕上引魂鈴傳來的涼意后,她便知道云之墨今夜大抵不會好過,便不論如何也不肯走了,非要在此地待到明日他身體退了寒意才許行動。 入夜的山林間依舊在落雨,半山腰內的山洞中勉強可以遮風擋雨,可只要風大些還是能將雨霧吹到人的臉上。 靈魂上的束縛冷則冷矣,卻也不是不能忍受。 云之墨見她微微皺著眉頭擔心他的樣子,便將這股堅強壓下,心中莫名生出了柔軟的酸澀感,眉目低垂,在奚茴面前顯出了幾分脆弱,學著她往日裝可憐的模樣,一把將人摟入懷中。 “冷?!痹浦勚绺C帶著溫度的暖香道:“抱緊我?!?/br> 奚茴無不應從,她張開雙臂把人抱緊了,右手還在撫摸著他的后背,眼底的擔憂毫不掩藏,甚至像過去冬日里給自己取暖那樣對著云之墨的肩膀哈熱氣。 云之墨是冷,可奚茴熱得不行。 偶爾有陣風會將山洞外的雨吹在她的臉上,霧氣微涼緩解熱殪崋意,云之墨背對著山洞外的方向,背上也被淋得微濕,這種情況完全不能休息。 奚茴突然想起了一樣東西,眸光微亮,她拍了拍云之墨的肩:“你先松開我會兒?!?/br> 云之墨抱著正舒服,不愿松開,額頭拱了拱奚茴的脖子,鼻尖蹭上了汗珠。 他像一只慵懶的大貓,豹般地拱著奚茴的肩窩,壓著奚茴不得動彈,后腰失了力便撞在了冰冷的石洞墻壁上,又被云之墨眼疾手快地護住了她的腦袋。 再抬頭,四目相對,奚茴的衣襟半開,露出里頭的小衣一角來。她臉頰雖紅,但總算能抽出自己的手臂于懷中掏了掏,奚茴半晌摸出了一片葉子,念了句法咒。 謝靈峙給奚茴的東西都算得上不錯,血玉鐲子賣了許多錢,這一葉小舟也能使風成水游于天空,還有那根使用了一次便化成碎屑消失的疾風梭,算起來,他對奚茴頗為用心了。 此刻的圓月露出小半,洞外的雨越下越大,陰氣中游走的鬼魂攀附于叢林的樹干下吸食陽氣,有些鬼影從山洞前飄過,也未發現雨幕后的結界內有一葉符文閃爍的小舟臨時化作了床,那里還藏著兩個活人。 銀葉小舟的結界遮去了雨水,而奚茴此刻靠坐在小舟內,任由云之墨半身壓在自己的懷中,安撫般地撫摸著他的后背,沒什么困意地望向若隱若現的月色。 云之墨魂魄里的寒意逐漸消退,比起之前的幾次他今夜過得異常舒心,奚茴雖消瘦胸前卻有些分量,抱在懷里如同一個軟綿綿的靠枕。云之墨將臉貼在她的胸前,閉上眼揮散額心的刺痛,期待著明日卸去這束縛的暢快。 山洞外的雨聲風聲像是一首安魂曲,破開靜謐又陷入了另一層安逸中,云之墨的手摟緊奚茴的腰,徹底沉睡過去。 奚茴在他睡著后才將安撫著他后背的手拿開,扭了扭發酸的手腕。 已入后半夜,子時過后云之墨身上的溫度便更燙了些,奚茴本以為他病了,可貼著她手腕上的引魂鈴已經不再冰涼,恢復到正常的青銅溫度,趴在她懷里睡過去的人呼吸平緩,眉心舒展,似是陷入了美夢。 奚茴意外在他的額前與鼻尖看見了薄薄汗水,像是被水霧敷了一層般,這還是云之墨第一次出汗,她以指腹擦去,換得一聲夢囈般的“小鈴鐺……” 這一聲慵懶沙啞,直叫奚茴耳尖通紅,像是被他這一聲喚入了心里,心跳驟然加速,連觸碰他臉的手都在發麻。 奚茴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睡顏,不得不承認云之墨長得格外好看。她以前從未認真細致地欣賞一個男人的美貌,但此時月光隱藏,唯有小舟上浮雕的咒文閃爍著微弱的銀光,那光芒如流動的水紋投在了云之墨的臉上,將他襯成了神仙相貌。 “你夢到了什么呢?”奚茴輕聲嘆了一句。 夢里應當是有她的吧?否則方才又怎會叫她的名字。 直到林中鬼魂消失了大半,奚茴才閉上眼休息了會兒。她知道那些鬼魂去往的方向,他們被陽氣吸引,如今軒轅城內已經無人,自是人去哪兒,他們去哪兒。 奚茴逐漸陷入沉眠,也未看見云之墨摟著她腰的雙臂上浮出赤色符文,上古咒印寸寸消退,隨著辰時到來那赤色越來越淡,云之墨身體上的溫度因命火而灼熱,可靈魂又不再因咒印而寒冷。 他似乎夢見了初初睜眼之時,那時他的感知隨著司玄從蒼穹墜落而不甘與退縮,他不愿成為那堵阻攔鬼域融合曦地的結界壁,他也不想永遠陷入沉眠。 跳入鬼域的剎那司玄感受到的是一汪冰冷的輪回泉,六萬多年前的輪回泉尚未干涸得厲害,無數靈魂在其中洗滌前生,塑造來世。上古記載,輪回泉可使靈魂完整,也可賜魂魄rou身,這世間所有的生靈都得經過它才算成活。 輪回泉中有無數魂魄喊冷,云之墨甚至聽見彼時的司玄也在一陣陣地倒吸冷氣,他毅然決然地將身軀化作了一堵無邊的墻,由上古咒印寫遍了全身的血液,刻入了靈魂里。 可那時云之墨感受到的,卻是前所未有過的溫暖,是他的靈魂第一次擁有了與司玄不同的感受,就在司玄呼出寒氣時,他如躺在了一池溫泉中,屏住呼吸也想將自己埋在水里,去感受靈魂深處被逐漸填滿的愜意和滿足。 那是云之墨第一次睜開眼,他看見了一汪只要有漣漪便會閃爍熒光的泉水,它沉寂在黑暗中,云之墨的靈魂化作了一團火,他像是一尾紅魚在其中暢游,看著水中波紋上的光沖向了他的心口,環繞著他的身軀。 即便彼時,他已然隨司玄一起,成了一張巨大的無邊的厚冰。 數萬年的孤寂與寒冷讓他渴望溫暖,隨著司玄的神魂越來越薄弱,他的神智也越來越清明了起來。 云之墨將自己的魂魄匯聚在命火最旺盛處,去感受那微弱的溫度,他聽無數后來落入渡厄崖的鬼魂說這世上最熱的永不消滅的是太陽,可所有鬼魂都畏懼陽光,那時的云之墨對外界對自由對光的渴望,幾乎達到了巔峰。 無人能活著墜入渡厄崖,也無人能帶他逃離這束縛。 直到一個幼小的少女化作了光,赤、裸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柔軟地喊他影子哥哥。 將魂魄藏于奚茴的引魂鈴中他才能離開鬼域,再從問天峰外想辦法奪回身體,可奚茴竟然不會游水,那么淺得幾乎干涸的輪回泉她竟也能在里面閉氣到昏厥。 云之墨想離開,便只能以靈魂擁住了她,六萬多年冰冷的輪回泉,在那時重新有了溫度,而當年暢游其中的紅魚懷中還有一個赤身裸、體的女童。 她叫小鈴鐺,她是他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