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聲 第64節
奚茴張口喚了一聲他的名字,猛地喘氣,再睜眼時見到的便是一片猩紅,而她冷汗淋漓,緊緊地摟著一具guntang的身體。 云之墨連忙起身查探:“你醒了?” 她終于醒了…… 她像是又陷進了噩夢里,不論云之墨怎么叫也不會醒來,可又反復喊冷,喊他“影子哥哥”,云之墨便只能躺在奚茴身側抱緊她。 奚茴愣神了許久才輕輕點頭,她醒了,也想起了許多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細節。 就好比她曾經“死”過。 不止一回。 三歲那年大病一場,她死過的。 后來在凌風渡她將自己埋了的時候,也死過。 彼時奚茴還以為自己及時被云之墨救起,可她在夢里才清晰地感覺到,那時的她早沒了呼吸,就連心跳也停止了,后來在泥土被云之墨挖開的剎那,奚茴才從死亡中蘇醒。 第62章 烈陽之風:十 ◎是別人望塵莫及的?!?/br> 屋內沒點燈, 難得明亮。 布上眼前的猩紅漸漸退去,奚茴才看清了云之墨的臉。她立刻撲向了對方的懷中,心中驚疑未定, 只聽見砰砰亂響,又松了口氣, 總算從那噩夢中脫身。 奚茴擁抱云之墨的手很緊, 以前她總覺得云之墨的身上太燙了, 此刻才發現只有這樣guntang的溫度能退散她因夢境中窺見的秘密渾身發冷的寒意。 “別怕, 小鈴鐺?!痹浦p輕撫著她的背后, 另一只手抓著她的手腕把了一下脈,奚茴比起在城外那時好上許多。 “哥哥……我麻煩了?!鞭绍钛劭魸駶?,鼻尖酸澀, 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可眼淚到底沒流下來。微澀的聲音低低地在云之墨的耳邊響起,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怎么辦?我好像是個怪物……” 她可能真的是怪胎, 行云州里的人或許真的沒有說錯, 她在夢境里清晰地感受過自己的死亡, 又莫名其妙重新活了過來。 奚茴想勸解自己那只是夢,可夢境感受太真實了, 真實到她確切地知道這些都是發生過的。 所以岑碧青曾親眼看見了她死而復生。 奚茴此刻似乎才明白過來這些年為什么一直沒能得岑碧青多看一眼, 是因為岑碧青也于她三歲那年死而復生后覺得她就是怪胎。奚茴并未覺得如此認知讓她輕松多少,若是換做她年幼不懂事時, 或許會想要去岑碧青面前為自己爭取一番, 現在不會了, 她看過真正親人間相處的樣子, 父女之情尚可如此, 何況她是岑碧青親生的…… 奚茴只是驚慌, 疑惑,她不明白為何自己生來特殊,那句悶在云之墨肩窩處的喃喃,也不知他聽見了沒有。 怪物二字,從來都是別人說奚茴的……云之墨不知她夢見了什么,在害怕什么,又為何會這樣稱呼自己,他只是沉默著。 云之墨不喜歡這兩個字,也不高興奚茴這樣說。 他還記得自己剛于鬼域中蘇醒,無數惡鬼超他涌來,妄圖吞噬他身上的力量時的感受。他們說他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更非無欲無求心系蒼生的神仙,見他被封印于寒冰中以身化界又生出不甘的怨氣,也有那些個嘴巴不干凈的稱他為怪。 可到頭來,那些沒用的東西不還是敗于云之墨的手下,挑釁嘲諷者前赴后繼來送死,最后依舊要尊稱他一聲“焱君”。 身世由不得自己,可活成什么樣,可以自己決定。 “你不是怪物,小鈴鐺?!痹浦溃骸叭粽f生來與眾不同,何知不是天賜?是怪物又或妖孽,皆是旁人所說。你從來不在意別人說法的,這個念頭不要再有,也不要動搖?!?/br> 奚茴還是第一次在云之墨這里聽到如此振奮人心的話,他不像個會安慰人的人……她一時愣住,抱著云之墨的手臂略松,將埋在他身上的臉露出大半,像是把自己也從逃避中剝開了一些。 奚茴看見了云之墨的眼神,他的黑瞳濃得像墨,里面倒映著奚茴的眉眼,他是真的在意她的想法,雖然皺著眉頭,可卻溫柔得不像話。 “哥哥,你真好?!鞭绍钍莻€直接的人,面對云之墨也藏不住心事,心里想什么就這么說出來了。 奚茴的鬢角還有薄薄的汗水,此刻整個人坐在了他的懷中被他抱著,云之墨聽見這聲夸贊恍惚了片刻,心尖發麻,又將奚茴摟緊了些。 他好嗎? 云之墨不這么想,若不因為她是奚茴,他是連話也懶得多聽半句的。 奚茴終于從寒冷中脫離,身上漸漸暖和了起來,云之墨就像是一個火爐,她的冷汗轉成了熱汗,便想往外脫離些喘口氣。 云之墨察覺到她的動作,壓在他腿上的軟臀磨蹭了幾下,驟然打亂了他的呼吸。 奚茴垂著頭,汗濕的發絲黏在了脖子上,白皙的皮膚上沁出了薄薄的汗水,衣襟內鎖骨下方的朱砂痣若隱若現,少女的幽幽香氣連帶著她身上蒸騰的熱氣直鉆入云之墨的鼻子。 他呼吸一窒,渾身的肌rou都緊繃了起來,視線如同黏在了奚茴的脖間,直到她不安分地動彈,又用手推他胸口時,云之墨立刻抓住了奚茴的手腕。 他道:“別動!” 欲、望如脫籠的獸,隨著奚茴身上的淺香和幾乎融化云之墨寒冷的溫度一并而來,剎那沖進腦海,帶動靈魂深處的渴求,霎時讓他口干舌燥了起來。 喉結滾動,呼吸也變沉。 奚茴立刻就不敢動了,視線緩緩朝自己坐著的地方看去一眼,再抬頭望向云之墨,直望進了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中。 那雙眼像是無底的深潭,隨時能將人的靈魂吸進去,而幽黑中是毫無掩藏的欲、望,連帶著他的懷里都比以往要炙熱許多,奚茴連呼吸都停了。 許久靜默,云之墨就這樣抱著奚茴沒動,二人也沒出聲。不知過去多長時間,奚茴慢慢放松了身體,就讓自己軟綿綿地坐在他的懷里,享受片刻安寧與安心。 思緒飄遠,重回她先前的擔憂。 奚茴輕聲問道:“哥哥,這個世上有死而復生的人嗎?” 云之墨緩慢地睜開雙眼,克制欲、望使他眼尾都染上了薄紅,身體溫度比以往高了許多,又因奚茴這句話,他漸漸把腦海中所有旖旎的糾纏拋去,逼迫自己清醒。 云之墨的聲音很輕,用就像在給小孩兒講故事的口氣:“我不曾見過死而復生的人,三魂七魄一旦徹底離體便是死亡,而這世間所有法術符咒都只能保證魂魄的清醒,即便有借尸還魂,也非真正的活著?!?/br> 不過是一個鬼魂占據了人身。 “如果……”奚茴頓了頓,問:“如果有人借尸還魂,你能看得出來嗎?” “鬼魂是死的,人魂是活的,即便有法咒靈器隱藏鬼魂中的陰氣,也很容易便會被發現?!痹浦溃骸皠e說是我,就算是行云州里的幾個毛頭小子,第一眼恍惚,第二眼也能看穿?!?/br> 奚茴一時無言,那就是說……她還真是個怪物了。 畢竟謝靈峙他們可從沒看出來她曾死過。 片刻沉默,云之墨才開口:“昨日在城外,你問我看見了沒有,那時……你看見了什么?” 奚茴重新低下頭,抿了抿唇道:“我看見了荀硯知?!?/br> 云之墨心里略沉,又問:“看見他出何事了?” 奚茴道:“不知是不是先前我看過話本的原因,我好似看見了他的生平,昨日我問他是不是軒轅城人,他雖沒回答卻也沒否認,便表示我看到的都是真的了……” 奚茴抬眸看向他,將荀硯知的身世說出:“哥哥,那個話本里寫的白龍僧人就是荀硯之?!?/br> 話本上說,白龍僧人已經死去兩千多年,便表示這兩千多年來荀硯知都在趙家,做趙家后人的鬼使。 奚茴對荀硯知的過往并不在意,只是奇怪為何她會看到對方的平生經歷,甚至能在那一場場猶如幻境的畫面里感受到溫度與情感。 “我以為是荀硯知所為,他或許能設什么幻境,可原來不是他……怎么會只有我看見了呢?”奚茴道:“當時我看完了那些畫面,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頭痛得厲害,就好像那些人生我陪他度過了二十幾年似的?!?/br> 正因如此,奚茴才會暈過去。 云之墨聽完她說的話,身上的熱度都降下去了。 這世間無人能窺看過去,除非有鏡面法器留影,且一旦開啟觀看便會失效,而當時顯然沒有法器開啟。才不過短短幾個眨眼的功夫,奚茴卻能看完荀硯知二十幾年的人生,甚至身臨其境,這是司玄都做不到的事。 蒼穹神明不可改凡人生死,也無法見凡人三生。 所謂三生,是前世,今生,來世。 荀硯知已死兩千余年,尸骨無存,就連他的過往生平都成了書生筆下的傳奇故事,而真實發生過的經歷,甚至算不上他的今生,卻更像是前世。 奚茴如何會看見? 云之墨的心里無數疑惑都開不了口。 如今他懷里的人越來越神秘,許多連他也看不透的能力逐漸顯現,云之墨甚至想,若她當初沒有被關入凌風渡呢?這個時候是不是早已變得叫行云州里眾人皆高不可攀? “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小鈴鐺,你有你的過人之處,是別人望塵莫及的?!痹浦m不知奚茴特殊能力的由來,卻知道這種能力傷不到她。 奚茴與云之墨不一樣。 云之墨生來就知道自己與眾不同,他知道自己是殘缺的一片靈魂生出了自我意識,他也知道自己的未來應當如何走——擺脫封印,掌控身軀。 可奚茴不是,她在未知中當了十八年連鬼使都沒有的普通人,驟然得知自己是這世上從未出現過的特殊存在,也不知要有多少胡思亂想。所以云之墨并未多說,心中又有些隱秘的高興。 非人,非妖,非鬼,非怪,也非神明。 他淺淺一笑,只以手掌輕輕順著奚茴的發絲,于心中喃喃。 ——原來我們是一樣的。 一樣的特殊,一樣的孤獨,所以才會彼此吸引。 - 火燒云使軒轅城不分晝夜,唯有客棧上方破開了一線,可以看見陽光逐漸消失,透著黑夜里的月光。 謝靈峙幾人已經在疏散城中百姓,還有幾個去附近的縣鄉里通知,有些人覺得他們危言聳聽,可也有人懼怕這連著黑了幾日的天又在瞬息轉紅,聽從行云州人的安排快速撤離。 奚茴住的客棧本就是皇族為行云州人安排的住所,第一個響應號召收拾行囊先離開軒轅城,以至于過了午時后奚茴肚子餓都沒能在這里找到吃的東西。 軒轅城已經亂了,謝靈峙也沒能徹底控制住,只能保全這些人的性命。街上搶的搶,偷的偷,便是陸一銘以千里符傳話讓他們不要太在意身外之物,也阻止不了有些不怕死的人更貪心黃白之物。 此時的奚茴坐在了客??拷诌叺母邩琼斏?,四層樓可以看見大半個軒轅城,跟前這幾條街的人都走光了,地上一堆凌亂的垃圾被風掃去了街邊。 遠處還在鬧騰,天空紅云照在每個人的臉上,他們或背著行李,或抱著小孩兒,還有許多在昨天就被鬼魂吸食了許多陽氣,昏昏沉沉也不知要如何逃命。 奚茴瞇起雙眼,遠處的街市上還有些珠寶店被人搶奪,行云州的弟子穿梭其中勉強維持秩序,而在這些混亂中,一抹玄色的身影立在某一處重檐頂上。 那是云之墨,給她找吃的去了。 奚茴抬頭看了一眼她頭頂這方特殊的天空,火焰燒著了云層往外翻滾,甚至將月亮也染成了猩紅色,從昨天到現在,她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奚茴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具身體明明有過兩回起死回生,卻依舊抵抗不了病痛與饑餓。 一陣香味撲面而來,奚茴聳了聳鼻子,順著香味看過去,卻見到張令她意外的臉。 荀硯知手里捧著黃油紙包裹的桂花糕,糕點表面撒了黃豆粉,看上去非??煽诘臉幼?。 與奚茴對上視線的那一瞬,荀硯知抿嘴笑了一下,像是在示好。 忽而一道視線投來,奚茴打算伸向那桂花糕的手還未探出袖子便一頓,她朝遠處看去,立刻對上了云之墨的視線。 犀利的目光叫奚茴背后發寒,莫名有種做錯事被抓包的感覺,她撇嘴,問荀硯知:“你趙欣燕的鬼使,在這個時候給我送吃的,里面該不會下毒了吧?” 荀硯知微怔,笑容僵了一瞬,道,:“沒有毒的,奚茴姑娘放心,還有……先前對不住了?!?/br> 奚茴沒看荀硯知,也不管對方是否真心道歉,她的眼神已經被桂花糕給勾住了,先咽了一口口水,肚子實在太餓了。 荀硯知看穿了她的心思,本想過的解釋也卡在了喉嚨里,他知道奚茴其實很會耍小聰明,可某些情況下又意外的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