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聲 第41節
黃先生飲茶道:“那小妾貌美如花,嬌滴滴的平日里連只螞蟻都沒敢踩死,誰信她有這手段能殺人呢?可城里死的人實在太多,為了說法上過得去,便有人提議讓這小妾獻祭。如若人真是她殺的,她必露出真面目來,若人不是她殺的,那便是大師的罪過,他們不過是聽命辦事?!?/br> “哎呀,嬌弱的女子如何能殺死那么好些男人呢?何況這小妾足不出戶,哪兒有那個本事?”臺下有人唏噓,便以為這就是個替死鬼了。 “當時的百姓也如諸位這般認為,那女子被迫獻祭,在城中眾人面前被活活燒死,大師在一旁誦經超度,待所有人都以為萬事已定時,當天卻又死了一個人。死的不是旁人,正是尋妖的大師!”黃先生說完,折扇輕輕往桌面上一敲:“接連七夜,夜夜有人被殺,皆是被人挖了心?!?/br> 臺下紛紛傳來驚呼,酒樓外的街道里刮過一陣風,偏偏這個時候街道口上人影稀疏,原本熱鬧的繁城忽而陷入了寂夜當中,靜了下來。 黃先生俯身向案,面色凝重:“那座城里人心惶惶,一個又一個人接著死去,所有人都道是有鬼,因為他們看見小妾的鬼魂在窗前飄過,或吊死在他們家的房梁上。不過短短一個月,城里的人走的走,瘋的瘋,皆說是那小妾被冤死化作惡鬼來報仇?!?/br> 一個小廝彎腰走過桌旁,正給客人端菜,他忽而出現嚇了那桌客人一跳。一聲驚叫傳來,緊接著嚇倒了一群人,還有些相熟的已經貼在了一起,紛紛朝不斷刮風的酒樓門口瞧去。 酒樓老板也坐在二樓雅間,瞇著眼不贊同地搖搖頭,對身旁的人道:“你去讓黃先生說些輕快些的故事,這也忒嚇人了些?!?/br> 酒樓正門外步入兩道人影,又有不驚嚇的叫出聲,待定睛一看對方的穿著打扮,認出這是行云州的仙使,這才紛紛松了口氣。 還有膽大的攛掇黃先生:“接著說接著說,黃先生,后來如何?” 奚茴也被這一聲聲尖叫吸引,那只叫花雞吃得只剩下條雞腿被她拿在手里,她抬眸盯著黃先生,等他故事落幕。 進酒樓的二人是謝靈峙與應泉,他們沒靠近奚茴,只是在她不遠處落座,眼神卻始終放在云之墨的身上。 云之墨倒是愜意,從始至終聽故事,覺得有些意思,手里的折扇也不扇了,只輕輕敲在桌沿上打著輕松的節奏。 黃先生哼哼笑了兩下,他笑聲詭異,牟然起身,只見他折扇一展,從自己臉前晃過,雙眼睜大擺出驚奇的模樣道:“原來那小妾本是個狐妖!城中那么多條人命皆是死在她的手里,見城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遂有恃無恐便又重新現世,當日被火活活燒死的小妾不過是她斷尾求生,就為了讓那大師放松警惕好殺了對方?!?/br> “她為何要殺人?”有人問。 “這世間薄情寡義的男人不勝枚舉,那狐妖也曾受過情傷,便給自己畫了個精致妖嬈的皮相去試探男人的真心。她專門去找那些已有家室的男人,一旦對方被她所魅惑,她便現形殺人?!秉S先生抖著袖口露出自己一截胳膊來:“人的胳膊這么粗,如何能通過喉嚨挖出心臟?原是那狐妖的爪子纖細,指尖鋒利,輕輕一勾便能把連著心的筋脈割斷,從胸腔里拖出來?!?/br> 正是此時,酒樓老板身旁的仆人過來耳語兩句,黃先生挑眉,知道自己不能再胡侃下去,免得真把客人們嚇跑了,于是匆匆結束故事。 “她恨大師帶來眾人,也恨城里的百姓逼她去死,世人涼薄,便是為了一些沒道理的事逼一個人去死,只要那人不是自己也不會求情,狐妖為了報那斷尾之仇,這才禍害了整個城池?!秉S先生晃著扇子,重新坐下。 奚茴聽進去了,她眨巴眨巴眼問:“那后來呢?她去哪兒了?” “后來?自是因為重新現身又被其他道人發現,她作惡多端,遇上了這些人只有死路一條,背負了那么多條人命,最終也沒落個好下場?!秉S先生搖了搖頭。 “真可惜?!鞭绍钇沧?,:“她做了這么多好事卻沒個好下場?!?/br> 黃先生正欲下臺,聽見奚茴這么說腳步微頓,頗為新奇地朝她看去一眼:“好事?姑娘以為這狐妖做的是好事?” “她試探出那些人都不堪托付,遂殺之絕了他們禍害旁人的機會,這不是好事?至于那些被嚇死或殺死的百姓,是他們先要放火燒她的,就莫怪旁人回來尋仇了?!鞭绍畹溃骸斑@不是天經地義嗎?” 黃先生微怔,這才認認真真地看了一眼奚茴,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她:“是嗎?” 是天經地義的嗎? 奚茴點頭,轉而問云之墨:“若是哥哥換做這狐妖身份,會如何做?” 云之墨挑眉,他也有那般被動的時刻?須得斷尾求生再伺機而行? 折扇重新展開,金邊墨紙,上面沒有半絲雜色,扇起的風揚起他的發絲,云之墨理所應當道:“一個個殺太麻煩了,一把火揚了那座城便能干凈許多?!?/br> “二位還真是……與眾不同?!秉S先生說罷,對兩人拱了拱手就要走,謝靈峙與應泉一并上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黃先生,借一步說話?!敝x靈峙開口時目光掃過奚茴,她方才說的話他自然也聽見了,只是現下不是教奚茴分辨是非的好時機。 黃先生見二人一頓,嗯了聲便領著他們去自己平日休息的雅間了。 黃先生名黃之謙,是繁城本地世家之后,只是到了他爺爺那一輩黃家便沒落了。他們黃家世代經商,曾存了許多銀兩,也覺得商賈之家沒什么不好,只可惜黃之謙的太爺爺是個慣會揮霍又頗為浪蕩之人,一輩子便將黃家數百年的基業毀得差不多了。 黃之謙的爺爺倒是想救回來,只是黃家生意上的窟窿太大,根本填不完,他又想讓黃之謙的爹讀書考個官回來,黃之謙的爹四十五歲才當上了秀才,不到五十便撒手人寰。黃之謙年幼時也讀過書,他倒是比他爹有能耐些,十年前便成了秀才,只可惜后來碌碌無為,屢考不中,便成了繁城的說書先生。 即便如此,黃之謙在繁城過得也不難,便是官府里的老爺見了他也得客氣些。 謝靈峙今日去見了張員外的尸體,尸體上沒有任何傷痕,心臟卻被人生生挖走,除了殘留在張員外尸體上的鬼氣之外,他們甚至都沒找到張員外的魂去了哪里。 人死后魂魄飄蕩尸體附近七日才會逐漸意識消散,化作一縷散魂游魂,前往鬼域。張員外死了不足七日,照理來說他的魂魄應當就在衙門,或被留在了望春樓。 他們去了望春樓與衙門,沒找到張員外的魂,甚至整個繁城也沒有,他的魂魄消失了。 衙門里關于這半年內連環挖心殺人的案件卷宗上記載,繁城曾找過黃袍道人捉妖,一無所獲,至于他們為何要找黃袍道人,便是聽這位黃之謙先生說書時提過一句妖怪殺人。 謝靈峙今日是來問黃之謙當時為何會提這么一句,結果正撞上他說出這段精彩的狐妖殺人故事。 黃之謙進了雅間給二人倒了茶,坐下后自顧自地先喝上一大杯,見二人沒喝才問:“兩位仙使找我有何事?” “繁城死了許多人,此事黃先生必是知曉的,衙門卷宗里記錄黃先生曾提過有妖殺人,還讓衙門找幾個捉妖的道人來驅邪,不知先生為何有此提議?”謝靈峙將來意問出。 黃之謙啊呀一聲:“我、我是個說書的,歷史典故又不通,就只能編些志怪故事糊口飯吃,當時也就隨口一提,誰讓我總寫些妖呀怪的,二位仙使可當不得真的?!?/br> 一句話便讓謝靈峙白來一趟了。 應泉沉默片刻后道:“黃先生方才的故事著實精彩,只是有一點似乎沒有交代?!?/br> 黃之謙繼續喝茶,應泉又道:“狐妖殺人是因那些人薄情,狐爪纖細可以穿過人的喉嚨挖出心臟,你卻沒說她既有這般能耐,又為何不直接開膛破肚,偏要費事掏喉呢?” 黃之謙吹了吹杯盞里的茶葉,片刻后道:“嗨,我原也編了許多,因那是狐妖,她向來愛美,便是殺人也不愿破壞人皮完整,這才費力去掏人心臟。那段可精彩,我寫時都起雞皮疙瘩,可酒樓老板已覺得我說的太過嚇人,不讓我細講?!?/br> 又一句話叫應泉沉默了。 二人都能看得出,他就是個普通書生,卻也有一點不普通之處。 “黃先生袖子里的珠子是何寶物?”應泉慢慢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個珠子道:“我這里恰好有個一模一樣的?!?/br> 黃之謙聞言端茶的手一頓,他慢慢放下茶盞捏緊袖擺,再朝被應泉放在桌面上的珠子瞧去,與他袖子里的別無二致,甚至連上面的妖氣都一模一樣,是為一妖而生。 妖經數百年才能得一顆妖丹,挖了便是折損道行修為,一切努力白費,須得重頭再來,一個妖兩顆丹,至少損了那妖的千年道行。 “這是我家祖傳的珠子?!秉S之謙拿起桌面上的那個摸了摸,又還給應泉:“我原以為這世上僅此一顆,卻沒想到還有一顆在仙使身上,仙使是如何得來這珠子的?” “此話該我問你才是?!睉鹕碓竭^桌面抓了一把黃之謙的手臂,黃之謙嚇了一跳往后退去,靠在了椅子上心口砰砰直跳。 應泉道:“你三十有五看上去卻與二十一般,必是因為這珠子暫緩你容貌衰老,佩戴此珠可延年益壽,既是你家祖傳,你便不會不知道其來途與作用?!?/br> 他沉著臉色,壓低聲音道:“這是顆妖丹,黃先生還不肯說實話嗎?” 第41章 琵琶有語:五 ◎嘖,小鈴鐺演得真好?!?/br> 袖中珠被戳穿, 黃之謙垂下眼掩住神色,又緊了緊拳頭才深吸一口氣道:“是,是妖丹, 那也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妖丹?!?/br> “如何得來?”應泉問。 “這與二位有何干系?你二人是來查繁城鬧鬼一事,管我從何得來的妖丹?!秉S之謙也不敢太大聲與他們說話, 只壓低聲音不忿地嘀咕著。 謝靈峙蹙眉, 應泉卻道:“若不回答, 我便只能請衙門的人來一趟了?!?/br> “你!”黃之謙忍了又忍, 到底是敗下陣來, 他又不能真與行云州的仙使結仇,只好道:“我祖上曾于一妖有恩,那妖為報恩, 便將她的妖丹贈與,后又保我黃家幾百年昌盛繁榮。只是黃家畢竟是繁城數百年的世家,與妖交往傳出去怕壞了生意, 便一直隱瞞著了?!?/br> 黃之謙破罐子破摔:“如今也沒什么好瞞的了!我黃家家道中落, 就剩我一個男丁, 我又混成了說書的,三十五了也沒個好姑娘說親, 就靠這東西現今傍身來日養老。二位仙使……關于妖丹, 還望莫要聲張出去,那我真是一輩子寡著, 再沒女人敢靠近了?!?/br> 他相貌不差, 也學過幾年書, 還考上了秀才, 照理來說不該孤寡, 但因黃之謙總說些嚇人的志怪故事, 這便勸退了大多數知書達理的姑娘,唯有一些知野趣的愿意與他來往,卻也只把他當調劑心情的,不會真和他談婚論嫁。 凡人都畏懼妖邪,哪怕這世上的確有知恩圖報的好妖,可那畢竟只是少數,要真被人知曉黃之謙的身上有妖丹,只怕別說成親,這些茶樓酒館里也不敢再請他去說書了。 應泉本就是說些狠話嚇嚇他,叫他將自己知道的全說出來,如今話問完了,黃之謙頹然地癱在椅子上抓亂發絲,為自己日后發愁。 謝靈峙起身道一句打擾了,便與應泉一并離開。 二人出了黃之謙的雅間路過大堂,堂內的屏風重新換了個位置,里面不知男女正彈古箏,曲調歡快,緩解了方才聽了嚇人故事的一干客人間緊張的氣氛。 目光掃過奚茴與云之墨方才坐的地方,那里已經沒人了。 在客棧與奚茴分開,謝靈峙便回到了雅室查探阿成的情況。阿成的舌頭雖是接上了,可云之墨存了害他的心,接上的舌頭也是歪的,合上嘴不顯得,只要說話便口齒不清容易咬到舌尖。 阿成勉強叫人知道他說了什么,可也算是落了疾,他心中驚恐未定又自卑委屈,日后怕是非必要不開口的。 應泉從葉茜茜那里打聽云之墨,可葉茜茜也不知云之墨是何人,只提過她在年城與之見過一次面,當時云之墨住宿的錢都是奚茴付的,瞧奚茴對他殷勤的模樣,就像是二人有何不可告人的關系。 應泉聽到這兒,臉色沉了下去,葉茜茜叫了幾聲應師兄他才回神。 幾人沒心思吃飯,只好散了。 謝靈峙與應泉本就沒打算這么早休息,便一起來酒樓尋黃先生問話,如今出了酒樓二人又并肩回去,路上只提了兩句,都與奚茴有關。 “大師兄也不知那個人的身份,還敢讓奚茴單獨與他接觸,你就不怕對方居心不良?”應泉的手輕輕撫著腰上佩劍劍柄的花紋,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謝靈峙道:“我雖說不出理由,但那個人應當不會傷害阿茴?!?/br> “你信他?他出手便要人性命,你卻信他?”應泉發出嗤的一聲。 謝靈峙其實不信云之墨,男子心狠手辣絕非良人,可他有眼睛會看。 “應泉,所有事不能從表面出發,看人也是一樣的?!敝x靈峙道:“若你的眼睛不是總看阿茴,也多看兩眼那位公子,你便不會問我這些問題了?!?/br> 應泉腳步微頓,抓著劍柄的手也不自然地收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她當年是我送進去的?!?/br> 凌風渡,十年光景,應泉從沒踏足過那個地方,因為十年前奚茴被野草卷入其中是他親眼所見,他也終于知道那里有多可怕,便是幽禁兩個月的成年男子都會瘋癲,何況奚茴當時只有八歲。 當初應泉送完奚茴便去找了謝靈峙,他將那金橋宮師兄的情況說給謝靈峙聽,讓謝靈峙向岑碧青求求情不要關奚茴那么久,他雖討厭奚茴,也總欺負她,卻沒想過真要她的命。 謝靈峙看似在岑碧青面前頗受信任,實則也沒有話語權,他們都只是十歲出頭的少年,心有不忍亦無可奈何。 應泉震驚奚茴居然能在那里活過這十年,出來了也沒瘋,當初渾身是刺的小姑娘似乎沒怎么改變,對所有人都戴上了假面。 所以他總會去注意她,想她如今處境他有責任,會愧疚。 謝靈峙何嘗不是與他一般想法,所以才會對奚茴處處縱容,遲來的補救或許彌補不了她當年受到的傷害,但總好過一生冷漠,便是慚愧,也是有溫度的。 一路沉默,快到客棧門前了謝靈峙才停下,道:“往右走,我們去百瓊樓?!?/br> 應泉一怔,問:“還去望春樓?” 應泉以為他想再從望春樓出發尋找張員外的蛛絲馬跡,問問鬼魂可知瀕死時發生了什么,可謝靈峙卻搖頭道:“不知是不是望春樓,那得看黃先生到底想去哪一棟了?!?/br> “黃之謙?”應泉皺眉。 方才他在酒樓里問話,謝靈峙一直沉默,卻也不算毫無線索。 黃之謙的說辭像是一早就想好了的,一兩句話便斷了后續問題,關于妖丹,說那是不能往外說之事卻又事無巨細地交代了,可見他是早就知道行云州人會找上他才能做到滴水不漏。 他常年在酒樓說書,那間雅室也是酒樓專門給他開了休息所用,黃之謙進門取茶泡茶都顯得分外自然,可見里面物件的擺設都是他自己弄的,那與酒樓格格不入的東西也必是他的私有。 百瓊樓秦樓楚館里才有的熏香,一盆養得分外精細的蘭花,和疊得方正就擱在書桌上與紙筆放在一起的玉蘭花手帕,都不是他的東西。 應泉才要問那為何不可能是他在百瓊樓里某個相好贈與,又忽而想起自己方才把過黃之謙的脈,此人雖三十有五,卻是個實打實的童子身,那這一點也被否決了。 難怪謝靈峙會在問完黃之謙話后更懷疑對方,這才假意離開,看似往客棧走,實際從客棧這里穿過巷子往百瓊樓而去,或許正能碰上黃之謙。 奚茴與謝靈峙從酒樓出來后,也往百瓊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