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聲 第37節
將到城門前,謝靈峙便沒再繼續相送了,戚裊裊跟著戚楓順風而去,又沒忍住回頭朝奚茴看一眼。 奉城外也有茶花樹,艷紅的花本應似炙熱的火,卻恍惚褪去光彩,化成黑白,而女童鵝黃色的發帶成了深夜奉城前唯一顏色,她開口:“我很喜歡仙女jiejie,所以祝福仙女jiejie長命百歲,歲歲平安?!?/br> 行云州的人本就不止百歲。 奚茴又不在意生死,戚裊裊的祝愿她沒放在心上,只是見小姑娘一臉不舍與難掩的擔憂害怕,便應下她的話道:“那我也祝你早日投胎,來世活久些?!?/br> 戚裊裊扁嘴,似哭又沒哭,一步三回頭地跟著戚楓消失在奉城城門前?;昶侨牍碛?,也不過風過無痕,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消失后,奚茴愣了會兒神。 她后知后覺地想起來,戚裊裊說要請她吃奉城的糖葫蘆,到底是沒吃成。 二人本要去杏林城找應泉,此時謝靈峙卻收到了應泉的信符,信符上說有在臨風州繁城的師兄弟請他們前往,城內有鬼挖心,卻查不到惡鬼蹤跡,頗為棘手。 要去臨風州便要途徑奉城,謝靈峙便干脆在奉城等應泉。 兩人入城等待天亮,奚茴趁這個時間洗漱一番。 吃早飯的時候小攤位前路過個扛著糖葫蘆串的中年人,奚茴吃不下清淡的粥,與謝靈峙打了招呼便跟上了那賣糖葫蘆的。 這人今日才剛出門,等著開張便見到一名妙齡少女朝自己跑來,那女子長得仙女模樣,待到跟前還帶來了一陣香風。 奚茴問了價錢,男人說了,她便給了,待拿著兩串糖葫蘆回去小攤位前,奚茴便看見了謝靈峙朝她露出微笑。 笑得她起了雞皮疙瘩。 “你笑什么?”奚茴問。 謝靈峙輕輕搖頭。 他只是沒想到,奚茴想吃糖葫蘆居然會花錢買,指引他這個表妹走上正途任重道遠,卻也來日可期。 奚茴心里嘀咕了一句有毛病,張口嘗了一下糖葫蘆,糖甜rou脆。 果然,戚裊裊說的沒錯,奉城的糖葫蘆是比年城的好吃一些。 賣糖葫蘆的扛著糖葫蘆走過這條無人的街,天方亮,城中還霧蒙蒙的,他肩上一排赤紅倒是很顯眼,路過一個路口時男人又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方才還見負手而立的玄衣男子在他一回頭的功夫便不見蹤影。 那男子風神俊逸,相貌非凡,好似仙人降臨,倒成了他一時幻覺了。 薄霧散去,千目跪在云之墨身后,因激動說話也打了結。 “那個小姑娘,她、她……她渡了輪回泉,投胎去了?!?/br> 桃花眼中無驚喜詫異,只看向這條街盡頭坐在小攤旁吃著糖葫蘆的少女,沉聲問:“那個男人呢?” “男人倒是與其余鬼魂沒什么區別,入了鬼域失了智,擠在輪回泉前的鬼影中,等待機會?!鼻炕叵肫鹚娺€是忍不住驚詫。 戚裊裊的魂怎會那么快便能淌過泉水? 自幾萬年前輪回泉即將干涸后,鬼域便少見能這么快投胎轉世的鬼了。 ——那我也祝你早日投胎,來世活久些。 曾有人這么對戚裊裊說過。 云之墨定定地看向奚茴,她的聲音于他耳邊復讀這句,所以戚裊裊如此特殊,與她有關? 他的小鈴鐺,果然不一般。 風吹散了街前的霧,陽光透過云層灑上奉城的屋頂,奚茴似有所感抬頭望去。 只見街頭轉角處身影漸現,一步步走來的是身披漓心宮常服的應泉,還有趙欣燕與其余一干弟子。 而她分明看見了云之墨的輪廓,卻像是眼花了。 第37章 琵琶有語:一 ◎為何要摸她袖子?◎ 臨風州與百花州相鄰, 正處于百花州、京州與元洲之間,占地不大卻可以稱之為曦地九州中最為富饒繁盛之地,比之京州亦不遜色。 臨風州被三州包圍, 四通八達,攏共只有七座城池, 每座城池都堪比京州皇城國都, 有異鄉來客見識過臨風州的富饒后外傳說臨風州鋪路的石頭縫里都能撿出金粒子來。 臨風州七城中數繁城最大, 城如其名, 繁榮華貴, 又有臨風牡丹之稱。又因此處占地位置極佳,是其余幾州通往京州皇城必經之所,故而州內百姓少有農耕, 多半經商。 絲綢、金銀首飾、玉木器皿、珍珠瑪瑙、酒樓、茶館滿街都是,最為出名的是整整三條街相連的百瓊樓。所謂百瓊樓是對這三條街數十家秦樓楚館的統稱,酒池rou林美人在懷, 凡經繁城的無人不知。 在繁城以享樂為首, 百瓊樓中的姑娘各個身懷絕技, 貌若仙女,為首的花魁更是連京州皇親貴胄來了也要給足她的顏面, 捧著供著。若說臨風州的七城為五臟六腑, 那繁城無疑是心臟。 可就在五個月前,繁城中發生了連續殺人案件, 七日內死了三個人, 仵作查出那些人在死之前被迷藥迷暈, 而真正的死因是沒了心臟, 偏偏從外表看他們的皮膚骨頭皆是完整, 只是心臟長在身體里又憑空被挖。 衙門為查此事設立了專案小組, 眾人一籌莫展,好不容易熬過了一段時間本以為風平浪靜,卻在三個月前又一個人死去,死狀與之前那三個人一模一樣。 不知從哪里先帶頭傳開說這些人都是被狐妖所殺,傳聞中狐妖挖心食心來保持自己的容貌,狐妖之說越傳越真,就連府衙里的官兵也漸漸信繁城當真有狐妖,還請了京州有名的紫袍大師前來捉妖。 那大師在繁城住了十日,搜了一圈說繁城并無狐妖,死去的人尸體也早已下葬,只是經人描述后,大師才微微蹙眉,道一句:“這世間不是只有妖會殺人,能不破皮膚骨骼挖心的,惡鬼也能做到?!?/br> 一提惡鬼,眾人皆惶惶不安,大師說他只會捉些精怪,對于能不動聲色挖人心臟的鬼卻沒法子,只給了衙門幾張保平安辟邪祟的符,讓他們去請行云州的仙使來。 兩個半月前,在臨風州游歷的行云州弟子便收到了繁城寄給行云州住宿客棧的來信,得知情況在半個月內趕來。 只要他們在繁城,繁城便沒人丟心,可當他們一離開,當天晚上便有人死去。 如此反復幾次后,行云州便派了一名小師弟在此地守著,一旦有風吹草動便給他們傳消息,三日前,繁城內又死了一個。 張員外甚至都不是繁城本地的商賈,而是臨風州其他城池的大戶,聽說繁城安穩了許長時間才想來百瓊樓找過去的相好溫存溫存。當天夜里青樓里便聽見女人的驚叫聲,老鴇帶著小廝沖過去看,只見張員外半邊身子掛在床邊,衣衫不整,嘴巴張開,舌頭被人割下,胸腔斷了幾根骨頭深深地坳陷進去,不用人摸也知道那里必然少了一顆心臟。 老鴇與陪張員外的女人都嚇昏了過去,誰也不敢亂動他的尸體。 臨風州本是青梧宮游護的,也不知那些師兄弟去了哪里,真當事情發生時小師弟卻聯系不上他們,他身上還有與漓心宮聯系的信符,將繁城的話三兩句描述清楚后便收到了應泉的回復。 應泉做事向來利索可靠,小師弟連忙松了口氣,得知此番過來的還有謝靈峙他就更把心放定了些,收到信符回復的當天便為他們安排好了住處,一到時間就沖到了百瓊樓街前,他們約定好了在此處碰面。 即便這幾個月內繁城發生了幾起命案也不減外來客對繁城的熱情,華燈初上,城中哪怕是巷子里都點上了地燈,街上擠滿了人,往百瓊樓來的就更多了。 百瓊樓是白玉雕刻而成的牌樓,正立在長安街的街頭,長安街往里走還有珠翠街和紅珞街。一眼望過去五彩的燈籠掛滿檐下,亭臺樓閣層層疊高,四面窗戶大開,長安街里飄來的菜香酒香都不及女兒家的脂粉香。 青梧宮的小師弟過年才剛到十五歲,第一回 出行云州,行云州內無惡鬼,他雖于金橋宮后的結界中與自己的鬼使演練過許多回,可一來就碰上能不動聲色挖人心的惡鬼怎會不怕? 他還以為他至少得跟著收一兩年的魂,才會被派到這樣緊要的位置。 就在百瓊樓的玉牌樓下,身著青綠長袍的沈秋招緊張得直搓雙手,一雙眼從傍晚一直盯著前路看到天黑,才終于在夜幕降臨后暗藍色的天盡頭瞧見越過城門直往這邊而來的身影。 漓心宮的藍衣很好辨認,更何況臨風州內也沒其他人敢明目張膽地御風飛行。 一行二十人左右,輕云出岫容貌天資,先后像云似的落在長安街前,甚至其中還有一個坐著銀葉法器,使云為水,渡舟而來。 滿街百姓見狀紛紛發出驚呼,連連后退讓出一片空地來。 沈秋招一眼就認出了謝靈峙,連忙過去道:“謝師兄,應師兄,你們總算到了?!?/br> 謝靈峙與沈秋招碰面第一時間便問了繁城如今的情況,幾人先站在牌樓下粗略地說了一些,這個時間里奚茴跳下葉紋小舟,念了個法訣將小舟收回了廣袖,變戲法似的引起周圍人的驚訝聲。 繁城街上沒有那些做農活的村人,即便沒有穿金戴銀綾羅綢緞,也是鮮亮干凈,整潔體面。 奚茴一眼從街前掃到結尾,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財大氣粗的城池,主街上十步一座地燈,將道路照得通明。兩側店鋪下掛著畫彩的燈籠,還有行人的手上提著提燈,燈上蝴蝶喜鵲因火光閃爍而栩栩如生,這樣精巧的東西是在年城不曾見過的。 行人因她從葉紋小舟上下來,都新奇地看向她,奚茴也新奇地看他們,兩方互相打量,待她跟上謝靈峙,他們一群人已經往長安街里走去了。 沈秋招邊走邊與謝靈峙說話,將他這些天在繁城打聽來的消息一一告知,之所以約在長安街見面,便是因為三日前張員外就是死在這兒的。 剛入長安街道路兩旁還是一些正規的茶樓酒館兒,再往里走便能聽到笙簫聲與咿咿呀呀女子婉轉的吟唱聲。 正值飯點,長安街的店里頭擠滿了人,方才唱歌的女子就是其中一個青樓的小招牌,曲子唱得好,模樣身段也周正,再往里走還有跳舞的,彈琴的,幾乎每家樓館里都在娛樂。 謝靈峙見狀問沈秋招:“你說這里三日前才死過人,那這些人都……” 沈秋招嘆了口氣:“這邊就是如此,剛開始有命案時大家還緊張些,過了沒幾天便忘了,如今是霉不倒在自己頭上也不在意,人沒死在眼前就不當真。說是惡鬼殺人挖心,可到底誰也沒見到鬼魂,吃喝玩樂沒有一天能停下的?!?/br> 趙欣燕聞言皺起眉頭:“享樂能有命重要?” 沈秋招抿嘴又點頭:“我原沒見到也不信,可在這里待了幾日就發現了,繁城與其他地方不同,入了繁城除了城主官衙,便是百瓊樓里的女人地位最高。上個月還有個公府公爺過來,為了聽銀妝小城花魁彈一曲琵琶,豪擲千金還等了三日,連對方一節袖子也沒摸上?!?/br> 說到這兒幾人都沒出聲,只有奚茴好奇地問了一句:“為何要摸她袖子?” 沈秋招本就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對人事一知半解,只在書里見過,更是到了繁城才慢慢了解些許,因無奈唏噓又氣憤,說話才帶了自己的態度,沒想到反而被人拿出來問。 奚茴火燒炎上宮的時候沈秋招還沒與鬼使結契,沒被選入青梧宮,更沒聽過奚茴的事跡,也不認得她。 他恭敬地對奚茴說:“就……那公爺來繁城不就為那些事嘛?!?/br> 說完一旁的應泉咳嗽一聲,沈秋招知自己失言,臉上剎那紅得滴血,低下頭只帶路不再說話了。 奚茴又問了他兩句,見沈秋招不說話了,便朝應泉投去一眼,走到他跟前問:“為何不能告訴我? 豪擲千金只為摸人家的袖子,她那衣服難道是天上的云霞織成的?” 應泉眼神閃爍,他朝奚茴看了一眼,微微蹙眉說:“我們到了?!?/br> 信符上所說張員外死的地方就在他們面前,是個六層高的八角青樓,名望春樓,檐下燈籠撤了一半,對外昭示暫不做生意,大門緊鎖,一旁側門前站著個弓著背的男人,見他們過來了連忙迎上。 “仙使!諸位仙使終于來了!”那男人點頭哈腰道。 謝靈峙跟著人進了望春樓,自十五歲出行云州,入青樓捉鬼不下二十回,早已習慣,其他人也都較為淡定,不會好奇四下看。只有沈秋招與奚茴從沒來過,前者懂些,臉通紅,大氣不敢出,奚茴則睜圓了雙眼,從頭到尾看個仔細。 她還沒見過這種地方,如塔一樣,樓層內中空,梁上掛著紅綢編繞成的牡丹花,絲緞順著八條柱子掛下。一樓正中間有個舞臺,臺子上還有一汪小水池,池中撒了花瓣,池旁落了薄紗,臺下圍繞著小桌數十張,也不知用來干什么的。 望春樓的老鴇聽說行云州的仙使們到了,連忙從二樓臥房出來,提著裙子跟上。 上樓的廊道窄,一行人走成了一排,奚茴在最后面,離了前面幾人十步左右。老鴇跟來時,正看見她伸手撥弄了一下從六樓梁頂掛下的珠簾,她連忙上去打招呼:“仙使,這都是廉價的珠子,裝飾用的,好些天沒擦拭,必落了灰,莫臟了您的手?!?/br> 奚茴朝身后看去。 老鴇是個四十左右的女人,許是因為自己樓中死了人,這幾日cao心許多,故而顯得疲憊蒼老,又穿得粉紅,像蔫兒了的月季。 奚茴眨了眨眼,又撥弄了一下柱子旁的綢緞問:“那這個呢?做什么用的?” 老鴇解釋:“我們樓里有個鶯紅,擅飛天舞,有時就借著這個綢緞從樓上滑下,跳舞去?!?/br> 奚茴哦了聲,又指著一樓堂內小池問:“那個池水呢?” “那……那是,是姑娘們戲水,供老爺們取樂用的?!崩哮d說起來也有些羞,可仙使問了也不能不回。 奚茴不懂這些玩樂的東西,一路問過去也沒真理解曖昧之處,直至走到張員外死時的屋里,眾人才聚在了一起。 房間里的東西因沈秋招提前打過招呼一樣也沒敢動,紫紅的床幔掛下一半,床上的被褥還是凌亂的。桌面上放著的酒,床腳下散落的衣裳,還有梳妝臺上的首飾與幾本書。 屋子里本點了助興的香,早熄滅了,但因門窗未開,還殘留著微澀的類似橘皮的氣味。這味道與奚茴以前聞的熏香很不一樣,她走到軟塌旁低著頭去看那香爐,又湊上去嗅了嗅,余光瞥到矮桌旁一本攤開的書,挑眉好奇地看過去。 謝靈峙只需看一眼便斷定這間屋子里的確有鬼來過,至于是不是惡鬼便不知了。 應泉在屋中掃了一圈,目光落在嗅香的奚茴身上,他喉結微動,道:“別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