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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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黎棠不吱聲,黎遠山忽然嘆了口氣:“最近還去看心理醫生嗎?” 黎棠愣了一下:“年前去過?!?/br> “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上過那么多次當,也該吃夠苦頭了?!崩柽h山夾了一筷子豆角到黎棠碗里,“以后別總是輕信別人,凡事多留個心眼?!?/br> 印象中這不是第一次從黎遠山口中聽到類似的提醒,卻是最溫和的一次。 大概是年紀漸長的關系,經歷的多了,妥協的次數多了,人無可避免地在搓磨中變得平和。 就像二十六歲的黎棠,已經開始能明白,年紀輕輕就成了單親爸爸,留不住人的挫敗感大概率是導致黎遠山性情乖戾的原因。 雖然仍然無法諒解遷怒孩子,對孩子進行體罰的行為,但也沒必要在時過境遷的現在再去分個高下,爭論對錯。 黎棠仍然不作聲,卻也沒有拒絕,將那仿佛放多了鹽導致些許苦澀的豆角塞進嘴里,混合著那段晦暗的過往,咀嚼咽下。 然后在心里無聲地告訴自己,都過去了。 年后復工的第一周,黎棠得到了去敘城出差的機會。 roja那邊抑制腫瘤病變的機器人項目有新進展,礙于上回運輸途中出問題,差點耽誤人家結婚,這次研究部親自過去查看檢驗。 同行的還有李子初和楊柏川,這回沒帶齊思嫻,出發前她特地提醒楊柏川:“有點眼力見,別去打擾咱們黎總和roja的蔣總敘舊?!?/br> 楊柏川一臉懵懂:“可是他們看起來不是很熟?!?/br> 齊思嫻“嘖”道:“就是這種人前裝不熟的,才叫欲蓋彌彰啊?!?/br> 黎棠并不知道自己和蔣樓之間的暗流涌動,早被一些人看在眼里。 到roja公司之后,他跟隨眾人的腳步一起去圍觀了新的機器人——這次的機器人不同以往,它極其微小,用顯微鏡才能看清。微型納米機器人可以進入人體血管,攜帶藥物進入體內,精準識別并消滅癌細胞,完成任務后會自動降解。 眾人只在相關的學術期刊上看到過類似的研究成果,第一次看實體演示,自是感嘆于科學的進步和人類的智慧。 而說到智慧,陪同視察的裴浩和孫宇翔不約而同后退一步,把蔣樓推上前:“我司的智慧代表還有其他產品要展示給黎總欣賞,我們就先行告退了?!?/br> 楊柏川也想欣賞,被李子初拽走:“我們先去吃飯?!?/br> 楊柏川:“可是……” 李子初無語:“小齊跟你說的你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啊?!?/br> 說著回頭瞪蔣樓,一臉“我就在附近你給我謹言慎行”,弄得裴浩差點又看不下去要跟他吵架。 好不容易就剩兩個人,蔣樓也不廢話,徑直穿過研發部的后門,帶黎棠往實驗cao作區方向去。 在門口穿上鞋套,剛進門,就看見那臺曾親眼見過的機器人立在正中的cao作臺上。 蔣樓喚它名字,它立刻張開機械手,是在打招呼。 黎棠見它的外觀和上次相比并無變化,疑惑道:“真的會唱歌嗎?” 話音剛落,就見那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彎折,指腹相觸,咔噠幾下,擺出一個ok的手勢。 黎棠驚喜道:“那你唱,隨便唱什么都行?!?/br> 機械臂動了起來,轉向旁邊放著的一架電子琴模樣的設備,手指放在琴鍵上,調整好位置,開始慢騰騰地按。 琴聲混合著金屬敲擊的聲音,再加上移動時的咔咔聲,仿佛真是機器人在唱歌。 唱的是——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雙手,讓我擁抱著你的夢,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面孔…… 《明天會更好》,黎棠被迫在年會上唱的那首歌。 他懷疑蔣樓是故意的,又恥于點明,便假裝沒聽出是什么歌:“這是在彈琴吧,也不算唱歌?!?/br> 蔣樓告訴他,這是典型的醫療cao作機器人,并沒有安裝發聲部件。 不過,“如果你想要的話……” “我隨便說說的?!辈铧c化身吹毛求疵的甲方,黎棠趕緊翻篇,“看看跳舞吧,這個應該不用發聲部件?” 聽到“跳舞”兩個字,機械臂立刻停止彈琴,慢慢地轉了回來,然后面對黎棠,頗有節奏地開始扭動全身關節,從“手指”到“手腕”再到“胳膊肘”,動得不算靈活,美感也欠缺,勝在動作幅度大,沒有技巧全是感情,努力得十分滑稽。 黎棠看著看著就笑了,問這舞是誰編的。 蔣樓說是裴浩編的,黎棠笑說:“那就合理了。不過他以前不是和你在一家俱樂部嗎,怎么還學過舞蹈?” “打拳也不是他的主業,他那會兒跟家里鬧掰,離家出走沒地方去,跑來拳館賺錢?!?/br> “讓我猜猜,和家里鬧掰不會是因為感情問題吧?” “嗯。那時候他家里不同意他和普通家庭的女孩戀愛?!?/br> “好經典的劇情……那后來呢,同意了嗎?” “沒有,女孩拿著他父母給的支票離開了他?!?/br> “……”黎棠突然對裴浩有了幾分同情,“那他現在不會有陰影了吧,以后再也不想談戀愛之類的?” “不會?!笔Y樓說,“他最近又交了女朋友?!?/br> 黎棠忽然想到什么:“他交的女朋友,不會是……蘇沁晗吧?” “好像是?!?/br> “難怪?!?/br> 難怪蘇沁晗對裴浩那么了解,連他家里的情況都一清二楚。 想起去年圣誕夜從首都飛往敘城后,裴浩和蘇沁晗因為住所方向一致搭乘同一輛出租車,黎棠有一種“這段紅繩是我親手系上”的責任感,不由得開始替蘇沁晗擔心,裴浩那不著四六的性格會不會對她好,他倆的脾氣不會天天吵架吧,還有裴浩的家庭是否能容得下她…… 正想著,忽聞蔣樓的一句:“那你呢?” “嗯?”黎棠回神,“我怎么了?” 蔣樓看著他,低聲問:“你現在,還有陰影嗎?” 黎棠呼吸微滯。 沒想到會被突然提及。 這實在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焦慮從四面八方圍剿而上,螞蟻般密密匝匝地襲來,黎棠置于身側的手不受控制地往背后收,還沒觸到另一邊的手腕,就被蔣樓捉住。 “不要動?!笔Y樓擒住他的手臂,制止他的動作,“不要傷害自己?!?/br> 微微欠身,蔣樓的視線與黎棠平齊,避免給他造成壓力:“那件事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做錯任何事……該受到懲罰的不是你,是我?!?/br> 黎棠雙手攥拳,反復深呼吸,才將心緒平復。 蔣樓帶他到外面的椅子上坐下,給他倒了杯溫水。 那支錄音筆還在蔣樓工位的桌面上,黎棠盯著它看了一會兒:“要不是我,你的父親就不會死?!?/br> 他很輕地呼出一口氣,“……你怎么能說我沒有錯?” 蔣樓在他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保持著靠近卻不緊貼的距離。 “你把兩件事混為一談了?!笔Y樓用盡量平淡的語氣,“那時候你只有五歲,沒有成年人的陪同,不知道過馬路要先看兩邊,也無法預料會有一個人為了躲開你而喪命?!?/br> “如果非要找一個人負責,那么往前推,你是為了找她來到這里,她則是沖動之下回到敘城,造成她沖動的原因是你的父親違約,而簽訂這份合約的是他們兩個人……再往前,如果沒有家道中落,她就不會嫁給我的父親,也不會生下我,更不會發生之后的悲劇?!?/br> “是最初的因造成了后來的果,你怎么可以把錯都歸結到自己身上?” “而我父親踩下剎車,是他的選擇,也許當時緊迫到來不及去思考,但他依然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為他死你生,為把我一個人留在世上的結果負責?!?/br> 黎棠聽得心驚:“他是你的父親,你怎么能……” 怎么能責怪他? 見黎棠有聽進去自己說的話,蔣樓稍稍放下心,說:“那我們說第二件事,它不像第一件事可以往前追溯找到最初的因,它是由我一個人引起,我一個人造成的果?!?/br> “是我把第一件事的結果錯怪到你頭上,蓄意報復,害你差點丟掉性命……所以你應該恨我,狠狠地揍我,而不是責怪自己?!?/br> “在這件事里,我是唯一的惡人。 蔣樓再一次重申,“你沒有錯?!?/br> 不得不承認,類似的理論從蔣樓口中說出來,就是比心理醫生說的讓人容易理解和接受。 也可能是先前的每一次面診,黎棠都沒有認真去聽。他固執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只有認定自己罪有應得,死有余辜,才能讓備受煎熬的心得到片刻的喘息,才覺得自己沒有壞到無藥可救。 而就算是心理醫生,也會為了迫使他面對,特意強調他在處理事件時的失誤,而不會簡單粗暴地把他形容成完全無辜的受害者。 但蔣樓會,蔣樓會為了幫他卸下心理負擔,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理智剖析,哪怕蔣樓自己就是“第一件事”的受害者,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卻背負了全部的結果。 只為他不那么痛,只為他不再自我折磨。 仿佛是黎明前隱約泛白的天際線,給人以希望的同時,讓緊繃的心神松懈下來,整個人被一種混雜著草木香味的濕氣融化,包裹。 一瞥眼,看見蔣樓工位旁有一臺加濕器,正噴著細密白霧。 仔細嗅聞,是玫瑰味。 黎棠慣于在碰到無法回應的內容時扯開話題。他望著那臺加濕器,似在研究香薰的品牌:“……可是,你希望我沒那么恨你?!?/br> 似是沒想到說了這么多,黎棠竟只抓住這一句,蔣樓幾分無奈地呼出一口氣:“那是我的一廂情愿?!?/br> “我要你恨我,又不希望你太恨我,這樣你就會記著我,但不會躲著我,或許就能讓我……陪在你身邊?!?/br> 安靜片刻,黎棠聽見自己問:“為什么?” 為什么要陪在我身邊,為什么要對我好,為什么要記得我說過的每一句話……為什么要讓我那么在意,在意你這次接近的動機? 而面對類似的問題,從前的蔣樓從來都是閉口不答,或者一笑置之。 他太知道給出原因意味著亮出底牌,意味著把決定權交到對方手中。 他的人生失去太多,擁有的太少,超乎尋常的掌控欲應運而生。畢竟只有牢牢握在心手里,才能游刃有余地面對所有結果。 可他現在卻要化主動為被動,哪怕回答之后,就只能狼狽地、惴惴不安地等待最終的宣判。 “雖然,我們還沒有……”停頓一下,蔣樓繼續道,“但是,可不可以重新考慮一下我?” 黎棠怔住了。 為蔣樓平靜語氣下不易察覺的微顫,為他眼底的溫度,為他克制著沒有伸過來的手。 也為他沒有說完的前半句話。 ——雖然,我們還沒有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