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秀 第2節
她端著那杯啤酒百感交集,不知該惋惜現在才嘗到,還是傷感于女老板告別。明明她們數年來沒說過幾回話,甚至連彼此名字都不知道,卻莫名體會到一絲遺憾。 畢業后,她應該就不會再來酒吧,更不會在這座城市停留。女老板和蜜汁雞排飯也會成為她大學記憶的符號,在日復一日的枯燥工作里漸行漸遠,或許在某個夏日泡沫般冒出,轉瞬又噼啪一聲消失不見。 楚獨秀不愿太矯情,所以她又猛灌一口,妄圖用啤酒澆滅多愁善感。 沒過多久,酒吧內顧客越來越多,難得將座位全部占滿。 四周光線黯淡下來,一道強光打向舞臺,急促歡騰的音樂過后,有彪形大漢躥上臺,正是酒吧男老板。他手持麥克風,左右環顧一圈,開口就是自帶喜感的東北味兒:“大家好,我是聶峰,也是本場表演的主持,今天來的人夠多啊,看來我們無人問津的開放麥,總算蹭上一波節目的熱度……” 室內響起零星的笑聲,觀眾將目光投向舞臺。 楚獨秀沒看過聶峰提及的脫口秀綜藝,但她的大學室友經常用節目下飯,有一回還專程來酒吧看過開放麥。不過,室友來過一次,就不再有興趣,原因是“線下沒有節目好看”。 “開始前先簡單講兩句,可能有朋友沒接觸過線下開放麥,其實也沒太多規矩,在這里好笑就大笑,不好笑請鼓鼓掌,給我們年輕演員一點鼓勵。不錄音,不錄像,演出結束統一合照?!甭櫡宓?,“祝愿各位度過快樂的夜晚,下面有請第一位演員小蔥!” 格子衫男生聞言上臺,他接過麥克風,鞠躬打招呼:“大家好,我是小蔥!” 潮水般掌聲過后,脫口秀正式開始。 “今天不用太緊張,大家可以放松點,我們稍微聊聊天吧,這位觀眾是一個人來的嗎?您是做什么工作?” “哦,他說不想告訴我……” 燈光匯聚在小蔥身上,聶峰借機悄悄地下臺?;璋堤?,他躡手躡腳地移動,不愿打擾觀眾興致,抬眼瞥見黑衣男子,臉上不由流露錯愕。 吧臺邊,青年倚著桌沿,穿著黑色襯衫,更顯身材挺拔。他左腕戴一塊手表,在暗色里閃爍銀光,除此之外再無飾物,渾身裝束極為簡約。 聶峰認出對方,連忙快步過去:“你怎么有空過來?” 黑衣男子盯著舞臺,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從機場直接來的,我看時間趕得上?!?/br> 聶峰哭笑不得:“我還以為他們平時胡扯,沒想到你真什么場子都來,不累么?” 聶峰一直覺得,謝慎辭是個奇人,要是單看他的臉,跟幽默毫無關系。偏偏此人對脫口秀分外上心,近年都為行業發展奔波,在國內也逐漸有影響力。 謝慎辭:“現在全國不到十個俱樂部,脫口秀演員攏共不超一百,就看這么幾場表演,有什么累的?!?/br> 臺上,小蔥戴著黑框眼鏡,局促地握著話筒,額頭卻冒出細汗。他前兩個包袱都沒響,整個人很快緊繃起來。 “我當時跟我女朋友說,那我做不成鋼鐵俠,可以裝成他朋友,就叫鋼鐵瞎啊……” 短暫靜默后,觀眾稀稀拉拉地鼓掌,現場氣氛繼續往下掉。 楚獨秀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很快就將自己的飯吃完,慢吞吞地喝著剩余啤酒。她旁觀過很多開放麥,演員冷場或忘詞是常態,確實不是每次都好笑,性質跟開盲盒差不多,比如小蔥今日就有失水準。 她以前看過他的表演,也是在“臺瘋過境”酒吧,那時對方很有活力,只是這回亂了陣腳。 明明座無虛席,臺下卻很沉悶,觀眾保持戒備。這致使小蔥的聲音越發干澀,后續表演還時不時卡殼一下。 聶峰:“今天場子有點冷,開場就不太好開?!?/br> 謝慎辭:“他的風格不錯,心態有待提高,前面的梗觀眾沒接,節奏一下子就亂了?!?/br> 表演過半,小蔥察覺氛圍凝滯,決定力挽狂瀾,拿出殺手锏,想現場互動。他舉起手揮揮,號召觀眾上臺。 無奈場子不熱,竟然無人應聲,唯有尷尬彌漫。 “有朋友愿意上來么?沒有人舉手嗎?”小蔥面對冷場,他也下不來臺,干巴巴道,“我看看……” 楚獨秀本來坐在窗邊喝酒,直到她撞上小蔥的目光,莫名其妙涌生不祥預感。小蔥的視線在全場逡巡一圈,最后又不知不覺落她身上,好像追蹤儀器,很快精準鎖定。 她頓時頭皮發麻,下意識低頭回避。 不是吧?不能由于沒人舉手就點她吧? 千萬別點,千萬別點,千萬別點。 楚獨秀在心底瘋狂祈禱,偏偏都是怕什么來什么。 “不然就請靠窗的那位女生?” “……” 第2章 ◎什么叫綁架式脫口秀?!?/br> 當全場目光聚焦過來時,楚獨秀心里清楚,破窗而逃來不及了。 屋里靠窗桌子不多,她的位置格外好找。小蔥話音剛落,眾人側頭望來,等待她的回應。 楚獨秀在旁人打量中頗為猶豫,她向來不喜歡湊這種熱鬧,聽到小蔥出言邀請,想要擺手婉拒互動,卻在看清對方神色時于心不忍。 小蔥見她僵坐不動,此時緊握話筒,大氣都不敢出。他額頭都是虛汗,即使戴著黑框眼鏡,也遮不住故作鎮定又隱含懇求的目光,像預感到滑鐵盧,卻還在垂死掙扎。 楚獨秀看見他這副慫樣,莫名其妙就像在照鏡子,想起今天崩潰又倒霉的自己。 角落里,聶峰眼看謝慎辭起身,忙道:“你去哪兒?” 謝慎辭:“我去上臺互動,不然沒人回話,場子只會更冷?!?/br> 小蔥號召觀眾失敗,繼續邀請又被拒絕,恐怕會心態炸裂。聶峰是老板沒法裝觀眾,總得有人出面解這個圍。 聶峰:“等等,人家上去了?!?/br> 謝慎辭一怔,聞言看過去,果然看見靠窗女生站起。酒吧內略顯擁擠,她慢吞吞地避開其他人,宛若逆流的小船,艱難地漂向舞臺。 小蔥眼看她上臺,終于長舒一口氣。 酒吧舞臺狹小,燈光卻挺強烈,如同熾熱的太陽,恨不得晃花人眼。 楚獨秀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答應,沒準是精釀啤酒讓她上頭,沒準是小蔥垮掉的表演,讓她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實在沒法袖手旁觀。盡管她心跳如鼓,還是選擇走上臺。 好在她以前看過小蔥表演,知道他接下來什么流程,按部就班當托兒就行。 誰曾想,狀況總是很多,萬事不盡人意。 小蔥:“先介紹一下自己吧……” 正值此時,麥克風發出爆響,接著是漫長嘯叫。小蔥握著話筒嚇一跳,手忙腳亂地調整起來,卻無法壓制暴走的設備。 凄厲的嘶叫折磨耳膜,偶爾夾雜銳利的爆音,很快讓觀眾面色不耐。 楚獨秀同樣愕然。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怎么連舞臺事故都被她撞上! 老板聶峰見狀也坐不住,連忙過來幫忙調試,致歉道:“不好意思,稍等一下,麥克風有點問題……” 小蔥火速下臺調整設備,聶峰則去拿備用的話筒,唯有楚獨秀留在舞臺上等待。 場面一片混亂,臺下竊竊私語。 楚獨秀從沒料到這種情況,被迫獨自面對全場的觀眾。舞臺光曬在臉頰上微熱,連帶酒液在體內發揮作用,讓她如發燒般暈暈乎乎,整個人踩在云端上一樣。 她如今形單影只,跟臺下數張神態迥異的面孔對視,忽然領悟小蔥表演緊繃的緣由。這種被審視的目光過于難熬,觀眾的冷漠如灼人烈焰,現在還沒過去一分鐘,她體內水分就要被烤干,恨不得化為枯木焦土。 必須得設法自救,不然她要尬死了。 臺下還在sao動,直到有人發聲。 “沒事,屋漏偏逢連夜雨,游戲上分網不行,這都是生活常態。大家不要著急,給演員一點時間,也給我一點時間?!?/br> 清晰的話語,平緩的口氣,沒用話筒放大音量,但節奏卻張弛有度,準確無誤地傳入每個人耳朵里。 眾人原本百無聊賴地等待,聞言望向臺上的楚獨秀。 “因為我人是站上臺了,精神卻還留在觀眾席,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為什么是我站在這里?!背毿忝鎸Ρ娙艘暰€,努力讓聲音不要發飄,無奈地聳肩,“起碼你們是幸運的,隨機抽一名觀眾分享尷尬,最后卻沒被叫上臺,不像我,對吧?” 場內響起善意的笑聲。 觀眾思及她的處境,瞬間就被逗樂,氣氛松快一點。 楚獨秀被此景鼓勵,波動情緒逐漸平復。 “我敢發誓,他剛才點我的時候,你們其他人都松了口氣,這位大哥立馬蹺二郎腿不緊張了……”她伸出一只胳膊,在半空中揮了揮,模仿小蔥選觀眾,“如果話筒那么快修好,沒準等他講完我這段,又要高喊‘舉起手來’,再叫一位觀眾上臺,像不像警匪片的經典橋段?” “我就是電影里那個倒霉蛋,被人從一群人里挾持出來。什么叫綁架式脫口秀,就是你覺得不好笑,立刻讓你做人質上舞臺,等開放麥結束,才會將你放開?!?/br> 楚獨秀拍拍胸膛,故作輕松道:“所以別太著急,大家稍安勿躁,脫口秀可能是冒犯的藝術,也有可能是犯罪的藝術,怕你們待會兒像我這樣,也會遭遇綁架,突然下不了臺?!?/br> 此話一出,全場哄堂大笑。 沒人料到楚獨秀會開口吐槽,也沒人料到她麻木的神情,居然能產生滑稽的喜感。 謝慎辭見狀怔然,沒再前往聶峰的方向,反而停步打量臺上人。 女生五官秀氣、皮膚白皙,細軟長發被燈光照成栗子色。她說話時不緊不慢,面龐線條有點緊繃,明顯狀態別扭生澀,但配合她被困舞臺的現狀,反而讓笑料更上一層樓。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小蔥也聽到抱怨,他搬來吧臺高凳,安撫道,“您先坐一會兒!” 話畢,他聽到聶峰呼喊,火急火燎沖下臺,跑著去拿麥克風。 舞臺上出現凳子,楚獨秀順勢坐下。 前排大哥剛被她點過,干脆不再蹺二郎腿,提議道:“不然你講吧,你比他搞笑?!?/br> “大哥,您就那么不喜歡他嗎?”楚獨秀詫異地望對方一眼,“他剛才問您做什么工作,您當時說不想告訴他,現在又講這么殺人誅心的話?!?/br> 大哥坦蕩點頭:“對?!?/br> “不至于,給我個面子,平時不吃小蔥就算了,臺上可以有點蔥味兒。有些人天天喊著踩爛世界上所有香菜,也不會真去拉踩叫香菜的脫口秀演員?!?/br> 沒準是觀眾有所放松,不似開演前心神警惕,她隨口調侃兩句,又換來一輪笑聲。 吧臺邊,女老板望著泰然自若的楚獨秀,懵道:“我天,這些是現掛?” 眾所周知,開放麥是打磨段子的地方,脫口秀演員都會提前寫稿,有時候背不牢,還拿手機上臺,但楚獨秀什么也沒帶,看上去相當老練。 謝慎辭陷入沉思,也分不清這是演員的控場表演,還是觀眾間松弛閑聊,主要她拋梗舉重若輕,對答極為流暢自然。 酒吧內活躍起來,后排有人高喊道:“講一段——” 他們誤以為她也是演員,現在萌生好奇,起哄讓她先講。 楚獨秀懵道:“我講么?講什么?” “隨便講!” “介紹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