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第91節
“他對你好不好?” “他對我很好?!?/br> 章女士扶著她的臉,給她擦眼淚:“化了妝,再哭就不好看了,他對你很好,你又很喜歡他,干嘛要哭呢?” 鐘彌吸了吸鼻子:“我沒告訴你和外公?!?/br> “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我和你外公不需要參與,我們只是希望你在任何一段感情里,不要受傷,要開心,你是大人了,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對不對?” 鐘彌點點頭。 “那就沒關系了,就算錯了也沒關系的,彌彌?!?/br> 章女士放下飲料,從隨身的包包里拿出一只長盒子,打開復古的鎖扣,給鐘彌看,黑絲絨上躺著一條滿鉆的紅寶石項鏈。 “你現在穿這么漂亮的裙子,也要有漂亮的首飾,這是mama以前戴的項鏈,現在給你?!?/br> 章女士把盒子放到女兒手心,“要是之后需要花錢,不好意思跟家里說,也可以把它賣了?!?/br> 鐘彌不肯收。 她認得這條項鏈,mama十八歲成人禮的相片里,就戴著這條紅寶石項鏈,是她最貴重的珠寶。 “我不要,你的項鏈你留著自己戴嘛,你不用給我,我有的?!?/br> 章女士溫柔笑著說:“mama已經老了,用不上了,給彌彌戴吧?!?/br> “需要的時候就賣了,不要舍不得,這些東西,除了價值本身,沒有其他意義了,遠遠沒有你珍貴,知道了嗎?” 鐘彌眼眶紅著,點頭應下。 章女士摸摸她的臉,嘴角帶笑,目光柔而深遠。 “雖然以前總說你長大了,但其實在mama心里,你一直都是小孩子,我和你外公必須時刻愛護你引導你,現在mama真的覺得,我們彌彌長大了,這世界上還有人像我和你外公那樣愛著你,mama為你擔心,也為你開心?!?/br> “希望你永遠這樣勇敢,自由,快樂?!?/br> 第63章 十二月 故山猶負平生約 老同學聚會后, 章清姝見蔣聞,地點是蔣聞定的,約在京市西郊。 四五年沒來京, 她的狀態似乎和上一次陪女兒來藝考培訓一模一樣,換了個地方, 平日再穩定規律的作息也通通作廢,怎么也睡不好。 這一趟, 主要是為彌彌, 章清姝也來看望大病初愈的老友。 人到中年,衰老病痛紛至沓來,仿佛也懸懸立于生死之間了。 好多年缺席的同學會,老友邀請她留京幾天去聚聚,她第一次參加, 也知道自己參加, 蔣聞沒有不來的道理。 蔣聞會過來是意料之中。 從席上旁人調侃中得知,三年一次的同學會,他竟然也是第一次來。 “老蔣同志日理萬機, 可不是咱們現在這些平頭百姓隨便能見的?!?/br> 蔣聞入座, 先自罰了一杯。 二三十年過去了, 對于這些人來說,成家立業都已經是遙遠的事, 結婚早的如今有的都已經抱上了孫子, 講情分,雙方都肯記著才叫情分, 否則幾件陳年舊事又有什么好談起的。 語笑喧闐, 沒人計較蔣聞之前不賞光, 只將桌上氣氛抬得更熱鬧。 快散席, 蔣聞接電話回來,在走廊遇上章清姝,一身杏白高領羊絨裙,平肩修頸,隔多少年月,依舊如一支獨放枝頭的玉蘭。 好似所有人都會被扯攪進庸碌日子里漸漸衰老,唯她停在薄霧清晨,永遠不敗。 蔣聞自然同她搭話:“你這趟來京,是為你女兒吧?” “你見過她?” 章清姝淡淡的微笑叫蔣聞恍神,他頓了一下說:“叫彌彌是吧,沒見過本人,見過照片,你女兒和你長得和你很像?!?/br> “是吧,旁人都這么說,只是性子不太像我,從小給她外公慣壞了,愛胡鬧,不過我們為人父母,就是要為孩子cao心的?!?/br> 一番話,震起數重胸臆難平。 蔣聞不禁想她如她女兒一般大的二十來歲,若是章載年也肯慣壞她,若是她也愛胡鬧,若當年的自己再堅持一些,或許今日會很不同。 愁腸方起,又絕在一句“我們為人父母”上。 人生一旦如列車分軌,便回不了頭,也再無相匯之時。 蔣聞擠出一絲笑,應和著說:“是啊,為人父母是要為孩子cao心的?!?/br> 人到中年,他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上,已經少有人能叫他露出這樣不自然的倉惶神態。 見宴廳里的人出來了,不宜在此逗留多聊,蔣聞快速拿出隨身的小本子,寫下茶室地址撕下遞出:“沈家的事在這兒不好講,明天找個時間,單獨聊吧?!?/br> 章清姝婉拒了朋友送她回去的好意,說自己下榻的酒店就在附近,路不遠,就當飯后消食,走回去就好了。 走到稍僻靜的路段,身邊停下一輛黑色轎車,后車座的玻璃降下。 章清姝站在路邊,望著車內的蔣聞。 后者似有話在喉,幾番吞咽,最后出了聲,微毫關心克制成京市快入冬的天氣,不該暖了,否則太反常,也不合時宜。 “你……明天可能下雨,出門記得帶傘?!?/br> 章清姝“哦”了一聲,也客套提醒他快些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次日一早真下了小雨。 茶室的經理端茶水來窗邊,同今天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客人說:“今天天氣不好,不然在這個位置能遠遠看見一部分灃山公園的景貌,蔣先生有空,經常來這邊一坐就是一個下午?!?/br> 灃山公園,那是章清姝三十多年前去過的地方了。 年少,她跟蔣聞,還有其他幾個早已分散天涯的朋友,一起去灃山秋游,他那時是丟三落四的少爺性格,顧頭不顧尾,便當忘了帶,水壺也是空的。 她性子細致,飲料零食都同他分享。 最爭強好勝的人,下棋時偏偏喜歡看她贏,她執白,文文靜靜攻城略地,滿盤皆輸的人笑嘻嘻地湊到跟前,說欣賞更像癡迷,夸她好聰明。 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什么都是真的是,是真的喜歡,最后也真的分散。 早間落了小雨,又似沒全落下來,浮在空氣里,灰朦潮濕。 蔣聞沾著雨氣姍姍來遲。 聊天中,提起他們少時去灃山的小事,他樁樁件件記著,神情很懷念,仿佛珍藏于木匣之中的珍寶,不忍叫它碰半點灰,一朝取出,你看,我保存得這樣好。 而對面的人,只是淡笑說:“人上了年紀,以前的事都不太記得了?!?/br> 看著她這樣笑,蔣聞反而再也笑不出來了,低了低眉眼說:“清姝,對不起?!?/br> 她等的就是這句虧欠。 人人都有虧欠。 章載年之于她,也曾說過虧欠,抱守黑白,斷送了女兒的姻緣,他上了年紀后自省,一世為人的肅正端清,何嘗不是為人父的失職。 章清姝勸他不要這樣想。 她不怪父親,也從不后悔。 只是如今她為人父母,她不愿做一個對孩子有虧欠的母親。 為了女兒,她沒有什么好放不下的,哪怕是來見一個本不該見的人。 “彌彌這二十來年,看似在無憂無慮中長大,其實身上背負了很多我和她外公添給她的枷鎖,她從來沒敢堅定地去喜歡什么?小時候喜歡國畫,卻不得不學舞蹈,十幾歲也想過去拍電影,怕給外公添麻煩,半點意向不敢表露,不敢為自己爭取,她沒有怨氣,也從來不跟我們說?!?/br> “她大概是沒有安全感,總覺得自己什么也抓不住,性子養懶了,索性就做流水,到哪處,是哪處?!?/br> 她說她的女兒沒有安全感,索性做了流水,這話叫蔣聞聽了痛心,她自己當年何嘗不是這樣,他沒辦法給她安全感,叫她流向了別處。 好在沈禾之那位侄子,跟當年的他不一樣。 他叫章清姝不用太擔心,沈弗崢很愛護她的女兒,沈家現在知情,也沒人說什么,沈弗崢的父母都是體面人,即使心里有意見,也不會做出那些私下為難的事。 沈家最近有意接觸孫家,孫家那位讀博回來的千金,最近跟沈家女眷有不少接觸。 這件事要怎么發展,還要往后看。 蔣聞說自己也算是鐘彌的叔叔,會看著照料,有消息也會叫人通知她。 章清姝露出感念的微笑。 蔣聞望向窗外,灃山隱在雨霧中,他想起一件事。 “你以前喜歡在那兒彈琵琶的涼亭,那片荷塘現在被擴建得更大了,特別漂亮,你今年來的不是時候,不然能去看看,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每年秋天我們都愛去那兒玩,我幫你抱著琴,你每次跟那些老頭下棋都能贏到買冰棍的錢?!?/br> 高樓窗外,沉沉霧靄早就覆蔽京都,物是人非,還能記得什么呢? 也不該記得了。 章清姝捏起案上涼透的一杯茶,忽而想起一闕詞。 故山猶負平生約。 – 今年冬天京市雪下得遲,到十二月才落了初雪。 雪勢洶洶,一夜過去,推門見白。 昌平園照慣例開戲,帖子送至各家。 這陣子沈弗崢為旁巍的事忙得許久都沒有回老宅,何瑜特意打電話來提醒他不要缺席。 拿不準沈弗崢的態度,何瑜只溫聲提醒:“頭天各家長輩都在,你爺爺那樣看重你,這種場合,你也要穩重些?!?/br> 他跟何瑜是母子,亦是同類,聽得懂話外音,不知是不是跟鐘彌在一塊待久了的緣故,他有時候也會像她那樣,煩一些拐彎抹角。 此刻便直接點破。 “不用擔心,人家不樂意去?!?/br> 下雪聽戲是什么老黃歷,年輕人根本不喜歡,再者,她家里就是開戲館的,什么戲她沒有聽過。 昨天小魚來常錫路玩,來看鐘彌那只會說話的小鸚鵡,沒見著。 鐘彌之前在沈弗崢面前說過兩回那鸚鵡俗,說這鸚鵡像他,一身銅臭,天天嚷嚷著發財。 沈弗崢叫人找了一個訓鳥師來,說那再教教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