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第3節
鐘彌想起了他。 那個晦雨返晴的傍晚,那道風簾翠幕后的側影,與此同時一并想起的還有雜志社那些女員工說的話。 視線一不注意就從他臉上朝下移去。 他今天穿一件煙灰襯衫,質地偏軟,領口開兩??圩?,比之前那些打著領帶的才俊們放松得多,袖子折到小臂,衣擺嚴整地收進黑色西褲里。 鐘彌還是那句話,他穿白色太正,有種木秀于林的惹眼。 比之白色,煙灰色有壓制鋒芒的折中感,顯溫潤文氣,站在外公灰墻黛瓦的院子里,也更加合襯。 腰,的確很窄。 鐘彌移開目光,自感臉灼,喊了一聲外公,再裝坦然,將目光重新投向那位好看的沈先生。 分秒間,已然有了淑女儀態。 “外公,這位是誰???” 不待外公介紹,男人伸出手:“沈弗崢。剛剛才聽你外公提了你?!?/br> 那只手修長瘦削,指甲修得干凈圓潤,一時越過檐陰,曝露在陽光之下,手背青筋若隱若現,暑氣未消的近午時分,指端白皙,有種涼玉的質澤。 鐘彌同他短暫交握。 是溫熱的。 小孔雀般的淑女儀態有點裝不住了,她眉頭微皺,有不好的預感:“剛剛提到我了?我有什么可講的???” 外公笑。 他也淡淡一笑:“鐘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怎么會沒有可講之處?!?/br> 唰一下,鐘彌臉紅起來,用眼瞄旁邊收掃碎葉的蒲伯,小聲問:“我的飛行棋沒有收嗎?” 蒲伯笑著說:“忘了。今早沈先生過來,你外公好容易有了棋搭子,一去書房,你那些彩旗骰子全都散在案上,還是沈先生幫忙收起來的?!?/br> 沈弗崢說:“小事而已?!?/br> 鐘彌想糾正一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剛開口:“其實我……”話沒說完,他似就猜到她的后文,端端一句:“飛行棋也是棋,很有道理?!?/br> 鐘彌徹底無聲。 肯定是他收棋的間隙,外公把她小時候的耍賴事講出來了! 飛行棋也是棋,出自鐘彌之口。 琴棋書畫倒是都學過,可她打小就是男孩兒性子,肯動手,腦子卻懶,章女士一叫她看棋譜,她立馬奶聲奶氣嚷著不要,再說一句,就擠到外公懷里可憐巴巴掉兩滴眼淚。 外公慣她,來來回回幾次也就算。 那會兒小,淑敏姨逗她,說那以后出去就不能說咱們彌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嘍。 鐘彌可不干,白嫩小手一投骰子,六方數點飛轉。 “飛行棋也是棋,我就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br> 她打小就漂亮得像朵花,精致雪白,章女士精精細細養著她,小姑娘扎小辮兒,說什么話都可愛,叫人心化成一攤水,寵著縱著,恨不得什么都由著她來。 小時候的趣事長大就成了黑歷史。 一個曾經大言不慚“飛行棋也是棋”的人,陪坐看他們黑白子縱橫捭闔,多多少少有點不好意思。 看不懂啊,就很無聊。 誰看她,她就奉送一抹甜笑。 解救鐘彌的是一通電話,手機意外震動,她草草告別,說自己還有事,就出了垂花門。 沒走遠,就站在大門口的涼蔭下,手機亮度不夠,她蹙了蹙眼,緩了片刻,才瞧清來電顯示。 徐子熠,早上開瑪莎來找鐘彌的那個。 鐘彌跟他是高中同學,屬于不同班,彼此聯系方式都沒有的那種高中同學,鐘彌對這人唯一的印象是——高中那會兒,他好像跟她那時候的男朋友在一起打過籃球。 可對于現在的鐘彌來說,倉促早戀的前男友她都快不記得了,就別提前男友的球友。 六月份,鐘彌從京市打道回府。 本地的啟泰地產聯合文化辦搞了一個城市選美大賽。 就是最俗的那個梗。 那天鐘彌陪閨蜜去選拔現場找人,當時安保說非參賽人員不放行,她就隨隨便便填了一張報名單,后來隨隨便便拿了第一名。 徐子熠的父親是啟泰地產的副總,他掛職實習,說是負責文化宣傳這塊,主要還是負責跟狐朋狗友游手好閑。 鐘彌也因此跟他碰上。 老同學見面寒暄兩句就算了,偏偏這人得知她現在單身,對她展開了一發不可收拾的追求。 煩得鐘彌現在見了他都要繞道。 想著速戰速決,鐘彌深吸一口氣,按了接聽,問他要干什么。 對面一疊聲說對不起,說自己那些朋友就是喝多了嘴賤,什么門當戶對,彌彌,我不在意這些。 鐘彌覺得好笑:“我們之間什么時候到了需要你在意這種問題的程度???我答應你什么了嗎?” 那天去參加徐子熠的生日會也是因為他喊了不少高中同學,弄成半個同學會的樣子,鐘彌實在推不掉。 徐子熠很傷心:“彌彌,你這是徹底拒絕我了嗎?” 鐘彌更想笑了:“我什么時候給過你機會?我說過不合適,你都沒有聽到嗎?” “我以為你是擔心我們之間的差距,可我不在意那些……”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徐子熠又道歉,“彌彌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絕對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我就是嘴笨!” 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 鐘彌掛了電話。 現在八月,鐘彌大學讀國內最好的舞校,班里的同學很多都已經開始實習,九月中秋,十月國慶,各大劇院舞團都緊鑼密鼓在排節目,她本來也應該是其中一員,有一份光發一份熱。 而不是被家里人問及怎么不留在京市,明明心懷低落,嘴上卻犟著說,京市一點都不好,自己一點都不喜歡。 黑色a6依舊停在門口樹下,掛京a牌照,鐘彌折返,看那株有價無市的素冠荷鼎。 京市多好,多風光。 人才輩出,臥虎藏龍。 是她在京市待得一點都不好。 第3章 唐菖蒲 最宜夏飲。 將暮未暮,鐘彌回了家。 一棟中式獨立小樓,前有院子,后有荷塘,離戲館十幾分鐘的車程,曾是她父母的婚房,花了鐘彌父親小半生所有積蓄。 鐘彌父親是粗人,沒念過什么書,從小跟著戲班走南闖北。 老天賞飯,他生得高大英俊,有把好嗓子,很能吃苦,練就一身武生絕活,背長靠,跨馬持刀,威風凜凜,年紀輕輕就演得了圣賢戲。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樣本事。 會開車。 二三十年前在州市,有本駕照還是挺稀罕的。 章小姐去馥華堂捧場看了幾出戲,他在臺上耍槍花,臺下的章小姐不吝掌聲。 年年封箱戲,他都扮青衣,唯獨那年她在臺下,他繡鞋踩得難受,小嗓也唱得別扭。 可章小姐說他扮得好,送來花籃,夸他面相英氣,扮旦角也別有風采。 登臺唱了十幾年戲的人,因她寥寥幾句話,一生的鼓點都亂了。 他長槍拿不穩,丟了千里駒,勤勤懇懇給章小姐開起車。 老戴痛心疾首,罵他不務正業,荒廢一身好本事,章小姐輕輕問他,是不務正業么? 他也不狡辯,低著頭說,我是鬼迷心竅,我知道。 章小姐就笑。 他慌忙解釋:“我不是說你是鬼,沒有這樣好看的鬼?!?/br> 她便笑得更開心了。 后來他繼續當他的臺柱子,還娶了漂亮老婆,他寵妻如命,章小姐臨晚靠窗彈琵琶,不知憶起什么舊事,有些傷感地停了弦說,要是這會兒外頭有片荷塘,吹來點涼風就好了。 荷塘么,他親自挖了。 只為年年夏末,送妻子一陣心儀的晚涼風。 鐘彌上樓,琵琶聲將將停了,走到門口,就見mama抱琵琶坐在窗邊,靜吹晚風的側顏。 八月,還有最后一攏荷。 微燥晚風里夾著宜人淡香。 鐘彌喊:“mama?!?/br> 章清姝轉過頭:“回來了,餓了么?” “還好,我在外頭吃了點東西?!辩姀涀呓?,“在樓下聽淑敏姨說,剛剛表姨和表姐來了,來干什么?” 看她緊張的樣子,章清姝好笑道:“不干什么,之前借了條項鏈,來還?!?/br> 打腫臉充胖子,表姨一家的常規cao作。 鐘彌拖長音:“哦?!?/br> 章清姝起身,走到高案前,擦了火柴,火光一明一滅,幾絲檀煙飄出,細長線香插進相片前的香壇中。 黑白照里的男人,還是年輕時的英俊模樣,戲行出身,又是背長靠的武生,單是半身照都能窺見身姿挺拔如松,黑眸炯炯有神。 “你總擔心以后年輕人不愛聽這個了,戲館要倒閉,沒營生,這幾年州市大興旅游,草臺班子換了兩批,從昆曲唱到京劇,生意越做越紅火,養得起我們娘倆,你那個穿裙子梳小辮兒腳底不沾灰的小嬌嬌,現在也本事了,單槍匹馬啊敢上門問人要賬?!?/br> 鐘彌打斷:“哎,這就不要跟爸爸講了吧?!?/br> 要賬這事兒,想起來也叫鐘彌心里不舒服,細論起來,州市是鐘彌已經過世的外婆的祖籍,外婆嫁去京市多年,再回來,可想而知,他們與這邊親戚也親不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