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豆蔻(二)
如霜走出來的時候,一個沙彌正在后院等她,見面施禮道。 “師父想見一見貴客?!?/br> 得到天下聞名的成濟大師的接見,在世人的眼里,大概是一件值得榮幸的事情。在如霜這里,也只了滿足好奇罷了。這人這樣顯赫的經歷、名聲和地位,在如霜這里只有一種陌生感,并不能掀起她心中更多的波瀾。 見一些不曾見過的人或事物,體驗一些不曾體驗的生活,女兒國的人,和世俗人過一樣的生活,也過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如霜跟那沙彌,自后而前地又走來,重新經過花園、齋堂,繞過經堂,是鳴沙寺的第一間廂房,進來。 房間不大,也不局促,是可僅容一人正常起居生活的大小,床、桌、盤、杯盞、擺件皆是一人份,陳設多是木制,簡單可是極其名貴,整個房間里都是木色的格調而泛著金銀的光。唯榻是可容兩人的,中間擺一張棋桌,有兩人盤坐榻上正在擺子。 那個身著袈裟、無發、闊眉長髯的人,想就是成濟大師。 另一個人的身份如霜猜不出,他大概和成濟相仿的年紀,關系也相熟,像是客人,友人,一身玄衣,顏色親和,兩個人都并沒有正視她,像是在專心做自己的事。 像在對弈,又并不像。 如霜站在那里,因為房間小,就離兩人也并不遠,感受著兩個人身邊氣息流動。 都是武功和內功遠高于她的人,她在心里暗暗判斷道。 二十歲那年,世上能打敗她的人就只剩下不到十個,她雖沒有以此為傲就此懈怠練功,卻也自信每次對戰都能無往不利,今年她二十三歲,比之昔年武功早已更上一層,卻原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在此處就輕易碰見了兩個。不需要同時出手,其中一個人就能輕易將她制服,就算雪青在手,她也未必能夠脫身吧。 廂房里的氣氛很是寂靜,除了棋子起落的聲音,再沒有其他。 如霜站著有一陣子,覺得尷尬,就對顧自下棋兩個人行了一個俗禮,自報姓名。 成濟大師忽然停下來,回頭看她。 “是貴人來了?!?/br> 不知是不是錯覺,只一眼,包含的內容太過豐富,憐愛——傷情——懷念——敬仰……太多太多,太深重,以至于如霜覺得他看錯了人。很快他便轉過頭去不再看她。 “晚輩是罪孽深重之人,擔不得貴重之說,貿然來到此地,只希望不要沖撞了兩位?!比缢?。 “何必妄自菲薄,你是貴人,日后自然有貴不可言之處。你的恩德修行,都還長遠呢?!?/br> “你來?!彼姓惺?,示意如霜走來,引她看兩個人所擺的棋局。 如霜有些尷尬:“實不相瞞,晚輩并不諳習下棋之道?!?/br> “無妨?!?/br> 成濟對她講道。 “圍棋者,運天地之機,化陰陽之象。擺成棋術以象天文,我們這是在借棋局來窺探天機罷了。你看這棋盤有四角,以象四時春夏秋冬;棋路三六一,以象每日流變,黑白棋子,草擬列國人物和列星。棋盤方圓動靜,化成陰陽,方者為盤,圓者為子,我二人為動為靜,為陰為陽,cao控其間,這列國的天文草木,人間的禍福存亡,就都可以推得了?!?/br> 他對她指出來,這棋盤,哪里是中宮太一,哪里是七星北斗,心宿,房宿,辰星,歲星,太白……他說了很多,天上的,人間的,如霜能記下,可是不能理解,又不覺得這些與她有什么關系,就把每一句話都放過去了。 將近日暮時分。他忽然說“時辰到了?!?/br> 他很急忙地牽著如霜走出去,幾乎是飛出去,到這寺院經塔的頂樓。 “你看”他指給她一顆很亮的星,剛剛升起,隱約閃爍在樹間,很快就升到了中天。 “那是太白金星。太白,兵象也。太白經天,天下革,是為亂紀。太白晝見,與日爭光,是為女主昌。這天下眾生要遭亂了,你我都不能幸免?!?/br> “列國紛爭,已馀百年,爭斗數起,黎民涂炭,還不夠亂么?” 成濟搖搖頭?!芭d亡殘殺,起于人心爭斗交構,分分合合,自可平息。如今大亂將行,實有妖孽作祟。太白現于中天只是開始,日后必有月食五星,三星若合之象,天人俱將遭禍。有兵與喪,民人饑乏,蒼生危矣?!?/br> 他說得太過玄遠,如霜像是聽懂了,又不太能接受,不知該擺出來怎樣的心情來對待,隨成濟在塔上站了一陣,也跟他下去了。 在寺里吃過晚齋,她被安排在這寺里宿下了,就在白日里成濟見她的那個房間,推開窗,明明可見月和列星,她也在揣味著白日里那棋局,昨宵一夜未眠已是極困,她并未深想就沉沉睡去了。 次日一早,如霜梳洗好去找成濟大師。 她笑起來“我忽想起來自己為什么上山,原是有個問題想請教師父,可是終于明白過來,自己問錯了人,怎么會拿情事來問紅塵之外的人呢?!?/br> “紅塵之外的人,安見得就不會懂情。出家人戒斷七情六欲,但并不與七情六欲隔絕,你不妨說?!?/br> “那么人人皆有情么?” “人情擾擾,情的種類太多也太寬泛了,情有可解,有不可解。喜怒哀懼,是人體中所發;愛恨別離,是人從心之至;生老病死,是人所必經。人人皆有,而人人不必同。世人衣食日用,皆得所安,汝之不安,原從情起。男女之情,歡愛之欲只是人間有情的一種,有時片刻即會消散,如水逝云飛;有時又牽系人身心性命,生死相許。你在西涼長大,沒有見過男子,亦未曾經歷過人間情事,等你經歷過,自然心有領會?!?/br> “原來我所缺的只是對男女之情這一種的領會?!比缢南氲???墒撬揪褪窃谂畠簢L大,不會經歷男子,自然不需要領會。 她又問“那么,佛門可也有情么?” “可有可無,亦有亦無?!?/br> 她記住了答案,正式起身向成濟道別。 “那么你就去吧。若是喜歡,以后可多來此山看看?!?/br> 她已經轉身,他忽又追問。 “你可有,好好看過佛冢么?” 如霜意識到他指的就是后院那墳墓,就點頭道。 “有的?!?/br> 成濟應了一聲,他看過來的眼神是那么深刻,那么熱切和溫柔,令如霜無比動容。 如霜下了山,她的駿馬還系在那里,已經有人喂過草料了,它就在那里,懶洋洋的。 她解開繩子,縱身上馬。 天空中高高飛來一只杜鵑鳥,自上而下落過來,落到如霜身邊。 “我不在,軍中可有要事發生?” “一切如常。只是王上的詔命已經到了蕭關,下午使者就會趕到軍中,你快馬趕回去,別誤了接詔?!?/br> “知道了?!?/br> 杜鵑盤旋在她身邊,說完這些,就又飛遠不見了。 如霜看了看那鳥兒消失的方向,愣了片刻,夾緊馬腹,驅策坐騎。 “駕!” 她回到軍中正是午時,用了飯,就回到自己的帳子翻看軍師呈上來的戰報。這場戰爭贏得了不小的勝利,給了趙國不小的打擊。乘勝追擊也好,就此住手雙方談判也罷,西涼都有很大的籌碼。 她細細看著俘虜的士兵和軍械的名目,看到動人的一處,忽然莞爾。 杜宇就斜躺在她的榻上,一身玄衣,長眉微挑,目光似邪非邪,慵懶又玩味地看她。 “為了他,現在整個煌都鬧瘋了。嘉儀首當其沖。她若是去鬧王上,估計這仗不好再打下去?!?/br> “西涼國規如鐵,他系男子,嘉儀再喜歡,總不好把他留在西涼?!?/br> “嘉儀可是什么都干得出來的人?!?/br> “等王上的詔命到了,結果自然就知道了?!?/br> 還沒到傍晚,使者的馬車就抵達了軍營外,如霜帶人跪下接詔。 王上要求她們停戰,先帶俘虜的軍械和士兵回煌都,并沒有立刻和趙國談判的打算。 如霜微微愣在原地,有些驚訝,很迅速地又接了。 使者姓衛,算是她的長輩,扶她起來,很慈愛地關懷著如霜,問她一路行軍好不好,可有受傷或者不適之處,如霜一一都答了。她的話不多,只說完大致的情況之后,話題就被杜宇搶去了,他簡直是一個花蝴蝶,很討女人喜歡,簡單奉承幾句衛姨就變得喜笑顏開起來。 杜宇乘機跟她打聽,怎么會突然停戰。 “王上這是要做什么,不管是進軍還是立刻跟趙國談判,這么好的機會,怎生就輕易放過去了,就為了一個廣陵君?” “是五公主,她在王上宮前跪了兩夜,病重了還在求王上……” “那她的現在怎樣?” “已經好多了,現在宮里所有的御醫都在如意殿里待命。公主的傷寒可治,只是病根……” 如霜的眸光深了又深。 “衛姨先行,走的時候,請把兩名軍醫也帶回去吧,無論用不用得上,也算如霜的一點綿薄之力,我府里的藥材,如果有用得上的,請盡管取用?!?/br> “你本不必為她自責的……” “我見她這樣,只覺得欠她?!?/br> 衛姨嘆了一聲,應下了。如霜派人去迎她用飯歇息。 如霜卻無心用飯,一直等到深夜,一只杜鵑飛進她帳子里來,她接了,看過消息才安心睡下。 使者的車馬先行之后,如霜頒布撤軍的命令下去,用了一夜的時間來收拾行裝、部署守軍。第二日清晨,大軍準備出發返回煌都。 忽然有士兵向她報告押送人員那里出了意外。 是那位“貴客” 看守的幾個士兵對他一見鐘情,戀慕癡狂,為他爭風吃醋甚至快要打起來了。 如霜扶額,她本就忙得焦頭爛額又出這么一檔子事情,現在對那位的印象更差,處決了看守的那幾人之后,她吩咐道。 “把他的馬車調到前面來,告訴他,由我來親自護送他?!?/br> 是了,她們此次戰爭最大的收獲,不是俘虜了趙軍多少士兵,多少兵器車馬,占領了多少趙國領土,而是抓住了一個人,趙軍統帥的車佐,徐酲。 抓住這人比抓住趙軍統帥重要多了。 徐酲,徐子都,趙國的宗室,廣陵君,天下第一公子,一個文質彬彬的公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來參加這兩國的爭戰,很不幸地淪為了俘虜。趙國戰敗,統帥欒盈棄車奔走,車馬混亂,把這位宗室的公子給丟在了戰場。那時她并不在,據說西涼女兵押解徐酲的時候,屢次有人企圖將他放走,還未至營地就已經有人為他起了紛爭。如今也是,這人走在哪里,都會生起不小的波瀾。 想來這大概是個生得真的很好,很有魅力的男人。 如霜騎在馬上,看身側馬車里這男人,他的形容舉止確證明了她的猜測。 這人一身白衣,墨發如瀑,面如切玉,目綻桃花,面孔輪廓鮮明,無一處生得不好。是美人,一種動人心魄的美,恍如廟堂供奉的美玉,又像高山晶瑩的白雪,珍瓏剔透又冷清疏闊,而不使人產生任何褻玩的垢念。 這人大概身高七尺,身材清瘦,不魁壯,亦不妖冶。容色溫和皎潔,儀止從容優裕,恍若有天然的風華在其身上流轉。 天下第一的美男子,這人是當得起的。傾城傾國,恐怕也是當得起得。 趙國竟能生出來這樣的人物。 她有些遲疑,不禁又想到,這樣的人,恐怕西涼和趙國都拿他無法,也不知道,此次帶他回煌都究竟是福是禍。 她也只驚艷了片刻,立刻清醒過來,在馬上對車里的人賠罪。 “使君,一路多有得罪了。等回到煌都,安定下來,如霜會正式向使君賠罪?!?/br> 徐酲并沒有什么情緒,他回道。 “既然身在貴地,那么一切從主君的便就是。子都一介階下囚,并不敢有怨言?!?/br> 他是那樣地平靜而溫和,正仿佛現在不在西涼,正在趙國,不見半點階下囚的狼狽。 “那么出發?!?/br> 如霜下令道。 把人看在身邊算是減小了一些紛爭,軍隊有序地西行著。 如霜的肩上靠著杜宇,大部分時間他盤桓在西涼軍上方飛行,替如霜監測部隊的異動,無聊的時候會告假出去玩樂,累了就飛回來在如霜身邊休息。他剛剛飛回來,如霜聞到他身上有脂粉的香膩,還有酒的味道。 她很警覺地戰栗了一下身子,非常不自在。 “你又出去尋歡作樂了?” “我也只是出去聽個曲,交個朋友,解悶而已?!?/br> 信你有鬼,如霜道。但是想到煌都還有半個月才能到達,軍中苦悶,也就隨他了。 “你去了哪里?” “去了楚國,楚國美人的腰肢軟啊,玉臂柔啊,楚國是出了名的溫柔鄉?!?/br> “你說得再大聲一點,后面千軍萬馬會把你手撕了?!比缢旋X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