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 第7節
“方總,我們不一樣,我是可悲的打工人今天是要上班的?!?/br> “那也要再睡會兒,就當是補償我昨天陪你純蓋棉被失眠。開車送你,一定來得及?!?/br> 聽到他說要送自己,章若卿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床上翻身下來。 周末放縱的結果就是周一在晨會上要下地獄的。 早晨晨會散會時,王茹找到她,半是揶揄半是疑惑地問:“勞模怎么會在周一遲到? 章若卿有些哭笑不得,在心里又狠狠罵一遍方子聿那個始作俑者。 王茹見到她那個表情,猜到幾分,但也沒追問,笑笑拍拍她肩膀讓她回到工位,開始今天的工作。 章若卿整理好自己領間系好的絲巾,卷閘門正好緩緩上升,今天第一位客戶恰好走了進來。 “請 0001 號客戶,到 2 號柜臺辦理業務?!?/br> 這句話章若卿每天都會重復播放許多次,機械女聲毫無感情,卻頗有效率,沒一會就見顧客急匆匆地來,生怕錯過了號,又要一等再等。 而每到這時候,章若卿總是一副笑臉,提醒他們別著急一項一項來,一件一件說,特別是對待年老些又獨自一人來辦業務的顧客,她總是有無盡的耐心,慢條斯理解釋,一樁一件叮囑,收好證件、資料、存根,不著急,慢慢來…… 從畢業到現在,五六年過去了,幾乎每一位老顧客都知道分行營業廳有一位小章同志,耐心最好、業務最熟,都愛來找她,有時候錯過了寧愿多等幾位也非要到小章的柜臺辦業務,實在是拖太久大堂經理來催著在隔壁辦完,還不忘趁間隙跟小章打聲招呼再走。 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刁鉆的客戶,有一回連著好幾個星期,每到星期五快下班的時候總有一位中年女客戶抱一袋分分角角的硬幣紙鈔來讓存款。頭一次正巧趕上在章若卿的柜臺上,她一枚一枚數完核對好,入了帳。 隔周同一時間,那位女客戶又來了,又是一袋分分角角,是章若卿隔壁的同事接待的,眼看離下班就差五分鐘,同事拉下簾子,說鈔車在外面等著了,耽誤不得,請明天再來。 見狀,女客人當下變臉,破口大罵,章若卿正好辦完手頭的業務,立馬讓她到自己柜臺前,叫來了大堂經理倒水安撫,才平息了女客戶的怒氣。 后來一連好幾星期都是如此,整個營業部都知道這位女客戶的意圖就是來找別人不痛快,但章若卿還是像對待尋??蛻粢话銓Υ?。直到有一天,來了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拎了禮品水果來,問清楚后知道,他是那位女客人的丈夫,特意來感謝銀行工作人員想對待正常人一樣對待他有精神疾病的妻子。 客戶和銀行里的同事都知道小章話不多,卻柔風化雨,對待工作認真又耐心。同期入行的同事,能力不及她的,有的進了業務部門再不濟的在低柜辦公司業務,只有她。按說應當青云直上卻工作了好幾年依然在原地踏步。 王茹開始也問過她,為什么有那么多次調動的機會她都委婉拒絕了。章若卿的理由是她沒覺得柜員有什么不好。見她無可無不可的態度王茹也就此打住,畢竟她也希望這員省心的虎將留在她麾下??上强上Я诵?,但人都有私心。 其實,章若卿說的是真話。 大學畢業那一年,回到老家的章若卿混混沌沌,沒有目標,找不到工作,還有忍受章淑嘉對自己的白眼和冷嘲熱諷。直到有一天,??x?銀行卡過期她到家附近的網點補辦,她坐在柜臺外面,看柜臺里面的工作人員將麥關閉跟里面的同事說話,她聽不清里面的人在說什么,同樣里面的人也不知道她在講什么。 那一刻,她突發奇想,也許到銀行工作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厚厚的防彈玻璃將她和外界隔開,窄窄的幾尺工位不至于會讓她手忙腳亂,對講機關上之后她聽不見外面人的說了什么,來來往往的客戶很多但工作是一塵不變的,所有這些都給了她一種安全感,就像是呆在繭中。 此后,一呆便是六年。 但如果這份工作在中午放飯的時間不用搭電梯從一樓行至九樓,不用好巧不巧遇見剛外出回來的行長,而剛好電梯里就只有她和行長兩個人,就更好了,這樣她能在繭中呆得更安心。 “小章也上去吃飯?” 李行按下數字九的時候,章若卿覺得電梯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對,您也去九樓?”章若卿微笑開啟無效對話。 “早餐沒趕上,中午飯就趕個早?!?/br> 章若卿沒去深究這話是直白的那意思還是在說她吃飯挺積極,因為她正發愁數字從一到九怎么像從一到九十九。 “工作四年了?”李行問。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電梯里單獨碰上李行的概率是百分之十,而他問這問題的概率則是百分之百。 “有六年了?!闭氯羟浠?。毫無疑問,他答錯的概率也是百分之百。 “啊,沒看出來是老員工了?!崩钚泻呛切α诵?,仰頭看看數字。 放在往常,章若卿一定是回一個微笑然后若無其事的瞥一眼頭頂那紅色跳動的數字,計算著是數字九先到還是下一個問題先到。但今天,電梯里的香氣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彪娞蓍T開,飯菜的香味沖淡了那點似有若無的氣味,她也將這點遐思拋之腦后。 挑一個遠離人群中心的位置坐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快過節的緣故,連食堂里的菜都有了些過節的氣氛,小酥rou,黃金蛋卷,紅燒雞平時三素一葷直接變成了三葷一素,章若卿有點懊惱緊繃的褲腰,但美食當前還想減肥就是暴殄天物,吃完了這頓再說吧,她這樣安慰自己。 “照這樣的吃法,不用等過年就胖了三斤了?!?/br> 章若卿剛咬一口炸酥rou,聽到這話抬頭一看,王茹在她對面坐下來,再仔細看看她餐盤里,全是綠央央一片,自律使你自由,難怪經常有客戶夸王茹跟剛畢業的姑娘似的。 “一年就靠這幾頓回本了,就算胖也值了?!闭氯羟渌励喿幼煊?。 “還是年輕,等你到了我這年紀就知道了?!蓖跞惆姿谎?,而后正色道:“跟你商量件事?!?/br> “我知道,”章若卿舉起筷子打斷她,“春節安排我上班是吧?!?/br> “跟你商量呢,我們營業部家在外地的同事多,讓他們跟家人過年,本地的幾個同事就輪流安排上班,一人輪三天?!?/br> “我沒問題,不過……”章若卿湊近桌子,卻愣了下。 她本來想趁機提年后休假的事,但突然聞到王茹身上的香味,跟電梯里的味道一模一樣。她有些詫異,本能地愣了下,忘了將話說完。 “不過什么,別買關子?!蓖跞阋娝杂种褂行┢婀?。 章若卿回過神來,躊躇著:“休…休假?!?/br> 聽完這話,王茹似乎也松口氣,“我還當什么事,你那表情我還以為你要辭職。想休幾天?我批了?!?/br> “謝謝主任,一星期吧?!闭氯羟潼c點頭。 “行,別跟我假客氣?!蓖跞銣惤?,壓低聲音說,“方總那單項目的績效我算在你頭上了,這項目本來就是那次我們被灌酒談下來的,不能讓你白喝?!?/br> “???”章若卿反應了一會她說的方總就是方子聿,莫名心虛起來,連連說自己其實就去吃了頓飯什么也沒幫上。 王茹白了她一眼,說:“你什么時候也學會了得了便宜還賣乖?” 章若卿一時語塞,幸好這時,王茹的手機響起,她看了一眼接起來,眉眼立刻明亮起來,語氣溫柔地對視頻那邊說:“媗媗有沒有想mama?mama今天能早點下班接你,想想下午吃什么大餐?!?/br> 章若卿看著她慈愛的模樣,又想到李行,腦海中那點猜想持續翻騰。 一直到下午走出銀行,她都還在思考中午的事,她覺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從入職到現在,她就在王茹手下,她們的關系雖談不上亦師亦友,但絕對超越了大多數領導與下屬的關系,因為王茹在她們面前從來沒有端起領導的架子,對他們頤指氣使,從來不會只說話不干活,就連送鈔這樣基本的工作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她都一定會等在辦公室或是大廳確認一切順利結束,才跟當班的員工一起下班回家,年終決算的時候更是跟他們一起奮戰到最后一刻,途中的宵夜小食全由她一手安排。 章若卿雖然沒有太大的志向,但的確將王茹視作工作上的榜樣。同事對她諸如對待客戶柔風化雨,認真耐心又討巧的方法都是從王茹身上學來的,她也始終相信王茹能走到今天是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 “想什么呢?” 手腕突然被人從身后拽住,章若卿嚇了一跳,轉身舉起另一只手,剛準備朝那人打下去就又被鉗住,她這才看清自己對面的人。 方子聿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她身后,不同于往常的西裝革履,今天他穿了一身全黑的運動裝配一雙sao氣的全白跑鞋,發梢有些濕無規則地搭在前額,摘下的耳機掛在頸間,乍一看還真有幾分純情大學生的模樣,特別是當他的眼睛垂下,溫和但毫不掩飾地看過來的時候。 章若卿看得愣住了,忘記他們雙手一高一低相互鉗制舉在半空的滑稽模樣。 “喲,是不是帥得讓你挪不開眼了?”他放開她舉在空中的那只手,卻依然牽住另一只,“原來你喜歡這一掛的,早說啊?!彼聦α怂话氲姆磻?,至于此時停止她臉上的另一半,他厚臉皮的將此歸結到自己這張帥臉上。 見此招在她身上頗受用,她沒有牙尖嘴利地將這話駁回來,方子聿不知道見好就收,信奉蹬鼻子上臉,“你不讓我來找你,那我只好喬裝一下,萬一遇見你們某某領導某某同事也有個說辭。為這,我可是真從我家夜跑過來的,知道有多遠嗎,摸摸我這一頭的汗,累的?!?/br> 他不由分說抓起她的手往自己額頭上蹭。原本以為她會抽回手,然而見她任由自己胡鬧,只是愣愣望住自己,方子聿心里炸開了雙響炮,這汗沒白流,這冷風沒白吹。 于是,他繼續臭屁:“跟你說,你是沒有見過我穿校服的模樣,簡直迷倒學校里所有女生,你要是跟我一個學校,絕對會偷偷喜歡我?!?/br> 章若卿好半天沒有回答,她像是被點醒了一般,靜靜看著他的這張臉,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還是少年時期穿校服背書包的他。 她突然想起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被她藏起來幾乎都快要忘了。 如果不是那次在飯局上偶遇他,她大概再也想不起,她曾在中學的時候偷偷喜歡過一個叫方子聿的男生,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可是,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她都十分清楚,這個秘密也許不會有除了她以外的第二個人知道。 因為,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她都十分清楚,他們就像是赤道與北極的關系,她在寒冷的一角目睹熱帶的雨來了又去,卻沒有一道彩虹是屬于她的。 就算是現在,看著眼前的人,他真真實實站在自己眼前,真真實實握住自己的手,他臉上的笑意足以融化冰川,像熱帶的風將她周身包裹,溫暖柔和,燦若驕陽。 她心里卻打了一個寒戰,涌出掉頭就走的念頭,腦海中閃過銀行營業廳里那被厚厚防彈玻璃包裹起來小小如繭一般的工位。 她想,如果此刻她坐在里面,也許這陣風就刮不進她心里,那她就是安全的。 她回過神來,抽回被他貼在濕潤額頭上的手,冷著聲音說:“感冒了可不關我的事?!?/br> 第10章 十二點前一定送你回來,南瓜馬車不會變成南瓜 中學時,章若卿對方子聿的了解,大多源自于道聽途說。 特別是當她有一個八卦且消息靈通的同桌時,真的假的、荒唐的古怪的消息絡繹不絕,而她對這個人也就越來越好奇。 那時候每到課間,一群女生就圍在周圍,聽她同桌講方子聿的事,而她埋頭于練習題,注意力卻全被她們吸引。 “……今天早上我進校門的時候看見方子聿和他女朋友了,手牽手進的校門?!?/br> “還是上次那個嗎?” “早就換了……你們聽我說完,重點不在這里!我們猛抓早戀的教導主任章老師今早值班??x? ,旁邊還有校長視察,見他們牽著的手主任臉都快綠了……”同桌說到這里幸災樂禍地笑了一聲,側頭看了一眼章若卿,聲音低了下去,“更精彩的是你們猜他跟主任說什么?” “什么什么,快說快說?!迸⒆觽兤炔患按?。 “他說,”同桌咽咽口水,故意賣個關子,“他說,這是他異父異母meimei,今早他爸剛給他認的,讓他要跟meimei培養培養感情?!?/br> 女孩子們瞬間爆發一陣大笑。 章若卿聽了也差點沒憋住,她能想象到章淑嘉聽到這無賴一般的話時的臉色,那是她覺得更好笑的地方。因為,每當她被章淑嘉數落教育的時候,腦海中閃過一萬句反駁的話,但沒有一次說出口過。 那一刻,她覺得出了一口氣,仿佛他說出了她心里憋了好久的話。 后來她想,她之所以喜歡上他就是因為他們南轅北轍。 她處處循規蹈矩,步步走在規則之內;而他視規則為無物,我行我素。她如上緊發條的木偶,擰上一分就走一分的路,不敢松懈;而他像是天上的云朵,松弛又自由,想畫成什么形狀就畫成什么,沒有規則束縛,沒有邊界限制。 就像所有女生在心里都有那么一個耀眼的人一樣,在章若卿黯淡的少女時代里方子聿就是她的光。 她喜歡聽到廣播里通報他的名字,他這周遲到三次,曠課六節,還在課間cao期間翻出圍墻被保安抓個正著。 她喜歡在上課時偶爾走神,轉頭望向窗外的籃球場,那個黑色的身影一下一下拍著籃球,信心十足站在三分線外投出漂亮拋物線,在球入籃筐的剎那,飛奔繞場一圈,當自己的觀眾為自己歡呼。 她喜歡允許自己那么一兩次掐準時間到學校,沿著那一條梧桐小路,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上去,看他牽起女生的手走過光斑灑滿的梧桐葉,走進校園。 她以前不喜歡在章淑嘉的辦公室等她下班,可自從有一次她碰見方子聿被罰站在門外,吊兒郎當斜靠住門框,在看見她走近時漫不經心幫她推開門,雖然是他的無心之舉,但那一刻她覺得這間幽暗的辦公室像被陽光閃過,短暫但足夠溫暖。 她喜歡他身上所有的不規則,所有的毛邊,所有的不屑一顧和肆無忌憚。 所有這些,都是她沒有但無比期待擁有的。 就算是到了現在,她依舊活在自己有意無意畫好的邊框內,而他依舊在自如,告訴她規則就是用來打破的。甚至拉起她的手,讓她越過自己的邊界,去看看他那邊的世界。 就像此刻,人潮如織的街道上,落下稀疏的雪,他們并肩走在雪中,方子聿側頭看看她,她平靜的臉上沒有情緒,低頭看腳下的路,他突然覺得這氛圍意外地好,突發奇想,說: “下雪了,我們要不要去泡溫泉?” 章若卿頓住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