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38節
顏澄收刀,憋著一肚子的邪火,轉身走了。走沒兩步,他又見到了那個名喚“雪娘”的女人。她還是捧著那盆臟衣服,正倚在門邊,身姿裊娜,正在和站在門內的陸少微說話。顏澄瞇起眼睛,放輕腳步走過去。 雪娘聲音輕柔地說道:“......聽說仙人神通廣大,能點石成金,服了您的丹藥,延年益壽......” 陸少微但笑不語,雪娘接著道:“奴家......” “聊什么呢?”顏澄手扶在門框上,高大的身影將窈窕的雪娘整個罩在里頭。 雪娘干笑兩聲,捧著她的那盆臟衣服急匆匆地走了。顏澄皺起眉頭,看向陸少微。陸少微正望著雪娘離開的背影,沉默不語。 顏澄突然又想起剛才那群小子說的渾話來,他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端詳陸少微的模樣。 陸少微是真的不高大,甚至可以用小巧來形容,他站直了最多也只到顏澄的下巴,身板更是瘦小,裹在寬大的道袍里,顯得衣服空蕩蕩的,格外有種仙風道骨的感覺。陸少微腦袋圓圓的,除了眼睛大,鼻子嘴巴耳朵,哪里都小小的。 他又是靈動的,顏澄和他熟悉了,看他蹙蹙眉頭皺皺鼻子,就知道他在想壞主意。 “你看我干嘛?”陸少微茫然地問。 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顏澄渾身一震,連忙撇開腦袋,抬手揪了揪自己發燙的耳垂,嘟噥道:“沒看你?!?/br> 陸少微看著他的后腦勺,拖長聲音道:“你不對勁哦?!?/br> 顏澄嘴硬道:“沒有。她和你聊什么了?” 陸少微若有所思道:“聊了點兒閑話,她說了說她的身世故事罷了......” 入夜,丹爐從不斷火,烘烤得室內暖融融的,料峭春寒全被擋在外頭。陸少微躺在床榻上,思來想去,原本覺得再過段時間才能收網,但這雪娘一來,好像事情就有點變化了。他翻了個身,朝顏澄問道:“陳大力是不是讓你去打西寨?!?/br> 目前洪濤山下除了他們,還有另一個寨子人馬較多,因著那個寨子在西邊,他們在東邊,便這樣“西寨”、“東寨”地叫著,頗有種兩相對峙,爭個高下的感覺。 自從入了春,顏澄便被陸少微趕下了床,讓他打地鋪。此時,顏澄正躺在墊了干草被褥的地上,“嗯”了一聲,突然又道:“你......你對斷袖怎么看?” 陸少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道:“沒怎么看,和我又沒關系?!?/br> “哦,”顏澄悵然若失道,“那你覺得一個人,他原本一直愛慕女子,有沒有可能,突然就好男色了?!?/br> “有吧?!标懮傥⒎笱艿?。 顏澄還想說,陸少微幾次三番想把話頭扯回來正事兒上都沒成功,煩躁起來,翻身坐起來,抬腳踢了踢顏澄支起來的腿,說道:“你好哪個男色了?” 顏澄連忙擺手:“不、不是,我沒有......” 陸少微將寨子里這群歪瓜裂棗一個個想過來又想過去,最后道:“也就那個二狗子長得清秀周正些,你喜歡他?人家還小呢,你作孽?!?/br> 顏澄一下猛坐起來,連忙道:“不是!” 陸少微往前一坐,一巴掌拍到顏澄腦袋上,拍得顏澄一愣,他又猛地拍了一下,拍得砰砰響,像拍夏日里的香瓜似的,脆生生。 顏澄抱住腦袋,倒吸氣道:“疼!” “你醒醒!”陸少微恨鐵不成鋼地罵道,“做什么呢?正事兒不想,天天想這些有的沒的。你就傻吧,回頭彭六和陳大力合伙把你腦袋削了,我可沒本事給你起死回生?!?/br> 顏澄腦袋埋著抬不起來,翻身起來沖出去了。 第二日,滿寨子里都知道了,顏澄冒犯了陸仙人,仙人先前還覺得顏澄有仙緣,把他留在自己屋里侍奉左右,現在顏澄手底下有人了,拿起架子來了,仙人就不再對他青眼有加了。顏澄卷鋪蓋從陸少微屋里挪出去了,陳大力表面做和事佬,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仙丹他一個人都不夠吃呢,生怕顏澄瓜分了他的。 再沒過幾天,顏澄就領命帶人出去了,目標就是西寨。 只要把西寨打垮了,洪濤山下這一片就數他們獨大,臥榻之側,再無旁人酣睡。陳大力與顏澄合計了一下,打算由顏澄領人一路繞路到西寨后方,看能不能找到機會,給他們下一把蒙汗藥,如果能智取,就不必硬攻。 陳大力成竹在胸,顏澄表面奉承,實際上壓根兒看不上他這滿是漏洞的計劃,但還是大張旗鼓地點齊人馬,浩浩蕩蕩地出寨門。陸少微扒在窗口往外偷偷瞧,只見顏澄騎在高頭大馬上。 他戴上了陸少微給他做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來的嘴唇緊緊抿著,下頜角線條也格外鋒利,顯得不近人情。他一騎當先,后面跟著他的一群人倒也有模有樣。 顏澄是拿練禁軍的法子來練兵的,殺雞用牛刀,只要用得好,殺起來也順暢。 轉眼間,一行人便出寨子了,揚起了陣陣煙塵。陸少微現在已經甚少想起顏澄從前的身份了,偶爾想起,也會好奇,顏澄當初打馬從御街上揚長而過的時候會是什么模樣?也像如今這樣殺氣騰騰嗎? 顏澄幾乎把聽命于他的人都帶走了,寨子一下子就空去了大半。 他前腳走,雪娘后腳就來敲陸少微的門,捧來了一碟子新鮮做出來的糕點。粗糙的瓦碟,上面擺著三個捏得精致的壽桃包子,熱騰騰的香噴噴。 三日后就是陳大力過生辰。 雪娘笑道:“做了幾個試試手,有豆沙餡兒的,也有rou餡兒的。仙人肚腸清爽,想必不愛吃rou的。我在豆沙餡兒的尖尖都點了紅點,仙人不要吃錯了?!?/br> 作者有話說: 這幾天一邊在寫,一邊在調整劇情,想盡量讓兩條線的劇情節奏同步起來。 這篇文著實費腦子。 會堅持至少隔日更的!感謝追更評論收藏的寶貝們! 第五十二章 情起(副) 既然叫做西寨,自然就在西邊。 顏澄帶著人浩浩蕩蕩地出了寨門,就直直往西走,不過快馬加鞭了半日,便下令停軍駐扎。駐扎就要吃飯,因著路途并不遠,他們帶的干糧很少,負責煮大鍋飯的廚子拿著鍋就來找顏澄。 “顏二哥,咱們帶的吃的不多,現在吃完了,過幾天吃啥?” 顏澄找了個高處,翹著腿坐在石頭上,叼著一根草梗,借著太陽下山前的最后一抹夕陽,看著遠方。他漫不經心地說道:“別擔心,不會餓著大伙兒......” 他話音剛落,遠處天際飛起數個小黑點,像是歸巢的飛鳥。 顏澄從石頭上跳下來,一把將廚子的鍋搶過來,握著刀往上敲了兩下,敲得“砰砰”響,驚得正在休憩打鬧的人都蹦起來了。 “快吃飯,”顏澄說道,“吃完動身!” 有人問道:“繼續往西走是嗎?” 顏澄隨手把鍋塞回給廚子,說道:“不是,往回走?!?/br> 空了大半的寨子熱鬧不減,原因是陳大力要做壽。不是什么整壽,但陳大力很想搞些排場。他前頭幾十年天天都在宰牛,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生活。如今是手底下有人,床上又有人,窮人乍富,總要享享清福。 寨子里比過年還熱鬧,烹牛宰羊,一壇一壇的酒抬出來。雪娘親手蒸了兩屜壽桃包子,一半豆沙餡兒,一半rou餡兒,精致小巧又香氣撲鼻,勾得人食指大動。 酒過三巡,陳大力聽著流水般的祝壽聲,滿面紅光。雪娘穿著新裁的裙子,描眉點唇,顯得越發婀娜多姿,攝人心魄。她親手挑揀了幾個捏得最漂亮的壽桃包子,要奉上去給陳大力彭六他們幾個。 “且慢?!标懮傥⒄f道。 整場宴席期間,陸少微一直沒說話,只坐在旁邊兀自小口地喝酒。這會兒他突然發話,大家都看向他。 雪娘愣了愣,笑著說道:“包子涼了就不好吃了,趁熱......” 陸少微抖了抖寬大的袖子,慢條斯理地說道:“娘子有壽禮獻上,我也有?!?/br> 說罷,他抬手輕拍兩下,得了他吩咐的二狗子捧了一個壇子上來。陸少微接過來,揭開封口的紅布后,一股清香盈滿于室。 陳大力興致勃勃地問:“仙人,這又是何仙物?” 陸少微笑道:“不是什么仙物,不過是葛根釀成的汁罷了。補血益氣,正適合醒酒。滌盡酒氣,再吃娘子做的佳肴,必定更能解其中之味?!?/br> 他這一介紹,眾人果然分辨出了屬于葛根的淡淡甘苦,待人拿了碗來,一碗一碗淺褐色的野葛汁便逐一奉到眾人面前。陸少微捧起自己的那一碗,仰頭一飲而盡,眾人見狀,也都飲盡了,唯有雪娘躊躇不定。 陸少微看向她,問道:“娘子為何不飲?” 雪娘垂目避開他的目光,硬著頭皮飲盡,重新將她的那些包子奉上,大家談笑風生,吃了起來。不多時,外頭突然響起了一陣陣喧嘩聲,陳大力喝酒喝得面酣耳熱,眼神朦朧地問:“什么聲響?”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還未站直便捂住腰腹彎下身去,大聲呻吟著喊疼,沒等有人反應過來要去扶他,他便慘叫著歪倒在地上。面前的桌子被他推得翻倒,酒杯包點滾了一地。很快地,陳大力安靜了,臉朝下伏在地上不動了。 彭六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喊著“大哥”沖過去,沒走出兩步,他也開始腹痛起來。他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雪娘,喊道:“你這賤人!包點里面有毒!” 突然間,席上有將近大半的人都在嗷嗷喊疼,但都沒有陳大力這樣立時倒下的。 雪娘嚇得往后踉蹌,扶住桌子,邊搖頭邊說:“不是......我明明沒有......” 陸少微正好站在她身后,伸手抵住她的背,扶住了她。她一個激靈,猛地轉身,看著陸少微,說道:“是、是你......” 外頭聲響更大了,隱約聽著像是喊殺之聲。 只是席上絕大部分的人都無心去管,大半的人都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剩下的人里,又有暈倒在地不省人事的,只剩下一小撮人仍舊無礙,只是突逢此變,都傻了,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受了牽連,接二連三地跑出去了。 陸少微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笑道:“我?我怎么了?” 雪娘的確說不出他怎么了,她準備了壽桃包子,rou餡兒的里頭都有迷藥,喝了會倒地不省人事,等外頭殺進來,里頭的人就毫無招架之力了。她還特意提醒了陸少微,怕他吃錯了。陸少微若說要做手腳,只能是那一壇野葛汁,但葛汁大家都喝了,陸少微自己也喝了,怎么有的人腹痛,有的人不痛呢? 葛汁雪娘自己也硬著頭皮喝了,嘗起來的確是葛根的味道,而且她的肚子也不痛。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面聲音越來越大了,陸少微往外瞧了一眼,又看向惶恐不安的雪娘,說道:“你是跟他們串通好的吧。趁顏澄帶人走了,你的姘頭和西寨的人從外面攻,你在里頭下藥,正好一個里應外合?!?/br> 被他說中了,雪娘渾身抖得篩糠似的,跌坐在地,茫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剛剛確定的,”陸少微小聲說道,“我煉的丹藥里摻有黃金,不多,但會一直積在體內,野葛汁本無毒,喝下去,與黃金相克,毒可斷腸。你若是真的誠心投誠陳大力,你怎么不吃他給你的‘仙丹’呢?” 雪娘哽咽著說道:“我也是沒有法子......孩子......我的孩子在他們那兒......” 陸少微蹲下身,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我可以幫你,但你也得幫我一個忙......” “小心!”雪娘大喊道。 陸少微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被一股猛力撲倒在地,脖子被扼住,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彭六一臉猙獰,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恨的。他知道,肚子疼成這樣,估計是活不成了,但他死了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瀕死之人,爆發出來的力量很是嚇人,陸少微細胳膊細腿的,根本拼不過他。 雪娘不過是個弱女子,手腳嚇得軟面條似的,強撐著捧起酒壇子,要往彭六頭上砸,彭六暫時松開了陸少微,扼住雪娘的手腕,酒壇子摔在地上,碎成八瓣,雪娘被他一甩,腦袋砸到桌腿上,暈頭轉向。 陸少微眼前還是黑的,短暫地喘了幾口氣,喉嚨火辣辣地疼,沒等他爬起來,彭六又撲上來扼住他的脖子了。 他徒勞地蹬了蹬腿,覺得今天有可能就要交代在這里了。 他心想:顏澄,你他娘的死哪兒去了? 顏澄向西出發了半天只不過為了掩人耳目,繞了個大圈回到了寨子后方,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躲藏起來。他對下的說辭是,西寨的人有陰謀,要在這兒防著他們偷襲。這兒這兒那兒那兒說了一番,下頭的人都磨刀霍霍,嚴陣以待。 寨子里頭熱熱鬧鬧的,他們在外頭吹了冷風等,等出了一肚子的火。 顏澄有點緊張,他戴著陸少微給他做的面具,露出來的眼睛泛著幽微的光,像黑暗里等待捕獵時機的狼。 很快地,驚起了飛鳥的西寨土匪們摸著黑來了,被顏澄他們截了個正著。 他們就在寨門外就打了起來,長期奔襲對上原地整裝的,異地偷襲對上熟知地形,任是再怎樣兇悍的匪徒,也占不了上風。此時,顏澄已經不再是那個花架子的紈绔公子了,血膩在刀柄上,一個勁的打滑,差點兒握不緊。 顏澄一直留意著寨子里頭的動靜,見這邊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西寨的人潰不成軍,像被砍的瓜菜一樣,哭爹喊娘地退走。他吩咐了手下一聲,直接帶著一小隊人馬疾馳回寨。 他太急了,直接縱馬踹開了半開的寨門,一路快馬加鞭地回去。 正如陸少微所算計的那樣,除了極少數幾個人四散躲藏之外,其余的人,凡是和陳大力親近的,吃過他所贈丹藥的,都毒發倒地,即便沒死,也無力反抗了。剩余的人,都被雪娘的迷藥迷倒了,東倒西歪。 顏澄手握著刀沖進去,著急地四處尋找陸少微的身影。 他見到了倒在一旁的雪娘,見到了不住蹬腿的陸少微,還有伏在他身上掐著他脖子的彭六。一剎那,顏澄仿佛血都被凝住了,腦袋嗡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