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29節
“我們到哪里落腳?”謝燕鴻問道。 這個問題,陸少微也在想。 如浪濤般起伏的洪濤山,一眼看不到頭,陸少微在心里一邊咒罵師傅,一邊牽著馬跋涉。風太大了,騎在馬上吹得臉疼,還不如下馬。他想找個地方落腳,避過風雪再議其他。 他手上拿著那塊回頭挖出來的田黃石印章,一拋一拋的,掂量著找個靠譜的地方,換成銀子。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搞點吃的。 陸少微牽著馬,躲在一塊巨石后避風,他望著這四周無人的荒野,自言自語道:“師傅啊師傅,您老人家在天有靈,告訴我,怎么樣才能搞到吃的——” 話音未落,突然有一只手,從雪下伸出來,鐵鉗似的,抓住了他的腳踝。 陸少微一聲尖叫噎在了嗓子眼,嚇得猛踹那只手,彈開幾步遠,驚魂未定,渾身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小聲說道:“真顯靈了?” 那只從雪里伸出來的手很蒼白,幾乎與雪同色了。陸少微小心地走近幾步,見到積雪有些起伏,剛才沒留意,現在一看,下面是埋了個人。他連忙過去蹲下,徒手將雪挖開,雪下趴著個高大的男子,衣衫破爛,鬢發散亂。 陸少微咬咬牙,用勁將他翻過來。 這人面色蒼白,隱隱還有些發青,額頭上有個傷口,血已經被凍凝了。他看上去和死人差不多了,剛才伸手那一下,估計就是瀕死時的最后一搏。 “咦?” 陸少微湊過去,捏著那人的下巴,將他的臉轉過來,只見他右側臉頰上刺有黑色的四個字——迭配朔州。陸少微心頭一動,又將他的亂發撥開,只見他同樣蒼白的頸側有一片紅色的胎記,像一片花瓣落在上面。 “原來是你?!标懮傥⑧?。 陸少微蹲下來,在他身上翻了翻,除了隨身的佩刀、火石,還有一些干糧,已經凍硬了,烤烤才能吃。 “碰上我,是你命不該絕?!?/br> 顏澄在昏迷前聽到了這句,然后他就放心暈過去了。然后他又醒了,隱約察覺到自己被拖著在雪地上挪,后腦勺磕到了地上的碎石,疼是不太疼,他覺得自己都快要死了,估計是感覺不到疼了。 等到他渾身暖起來了,漸漸恢復意識,一睜開眼,就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坐在他旁邊,在啃干餅,邊啃邊說道:“喲,醒了?!?/br> 他掙扎著要坐起來,腦袋一陣暈。 “別動,”小道士說道,“好不容易救活了,別死了?!?/br> 顏澄嘶啞著嗓子問道:“你是誰?” “讓我先猜猜你是誰?!毙〉朗勘晨恐蕉吹亩幢?,翹起來的腳一抖一抖的,晃著腦袋說道,“你姓顏名澄,字子湛。承平伯與敬陽長公主之子,犯了逆案,刺配朔州是不?” 顏澄警惕地問道:“你到底是誰?你怎么知道的?!?/br> “我叫陸少微,是個道士?!标懮傥⒉[著眼笑道,“我會算卦啊,算出來的?!?/br> 顏澄明顯不信,仍舊瞪著他不說話。 陸少微問道:“你應該在月前就殞命于狄人刀下了,怎么會在那里呢?” 顏澄冷笑一聲,問道:“你不是會算卦嗎?自己算吧?!?/br> 被他將了一軍,陸少微一點兒也不生氣,拍了拍手上的餅屑,往火堆里又加了點兒干柴,不緊不慢地說道:“謝燕鴻是你好友吧,你不關心他的下落嗎?” 這一下明顯正中要害,顏澄眼神都不一樣了,掙扎著要坐起來,連聲問道:“你認識小鴻?他在哪兒?他還安全嗎?” “不知道,等我去算一算?!?/br> 陸少微拍拍屁股站起來,手上拿著幾塊干餅喂馬去。 “等、等等,”顏澄頭一陣陣暈,叫道,“那是我的餅!” 陸少微哼道:“等你能站起來再說吧?!?/br> 謝燕鴻站在一片蕭條的殘垣斷壁之間,回頭問長寧:“這就是你所說小村莊?” 長寧滿面肅然,將謝燕鴻攬到自己身后,牽著馬,自己則走在前頭,走入這片無人的村莊當中。 這座村莊,離參合關很近,前往互市交易的胡人、漢人多有在此落腳的,當時長寧也曾在這里歇腳。人們少有在此定居,但商人來來去去的,也讓這座小村莊如汨汨流動的小溪一樣,長盛不衰。如今,這里卻沒有人煙,牛羊圈是空的,民居空空如也。 一連走了好幾間破屋,都未見人影,撥開積雪和瓦礫,還能看見一兩具早已腐敗的尸體。長寧撿來枯枝,撥弄了下尸骨,說道:“這樣冷的天氣,這些尸體起碼有小半年了?!?/br> 謝燕鴻問:“這里是怎么了?” “不知道?!遍L寧搖搖頭,說道,“不宜久留?!?/br> 但已經入夜了,離開這兒,不知該到哪里歇腳,這兒起碼有幾棟破屋,說不定還能找到村民剩下的糧食什么的。 謝燕鴻想著,踏出了這棟破屋,長寧在身后一把將他拽回去。 “噓!”長寧小聲說道,“聽,有人?!?/br> 謝燕鴻忙整個定住,豎起耳朵去聽,聽來聽去都沒聽到什么人的動靜,只聽到雪花落下來時,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響。這樣的荒野無人村莊,旁邊還躺著尸體,任憑謝燕鴻怎么樣大膽,這時候也免不得要想些怪力亂神的事了。 “我去看看?!?/br> 說罷長寧就大步跨出去了,謝燕鴻哪里能放他一個人去,連忙跟在后頭。 果然,一走出去,就見到在不遠處拐角處,有個人影一閃而過,顯然是在窺探。一旦發現是人,謝燕鴻也就不怕了,他和長寧對了個眼色,兩人放輕腳步,兵分兩路,從兩個方向繞過去。 謝燕鴻在黑暗中繞過一面墻,見到那個人影就跑在他前面不遠處,看上去身材并不高大,他一個箭步上去,從后面將那人撲倒在地上,叫道:“別動!我有刀!” 他的兩只手都用于制住那個人,根本沒空把隨身的匕首抽出來,只不過嚇住他而已。那人卻好像完全不怕他,拼了命地掙扎,嘴巴里嘰里咕嚕在說什么,謝燕鴻根本沒聽懂,但他聽出來了,這是名女子。 一旦意識到這點,謝燕鴻就嚇得馬上彈起來了。 那女子翻過身來,朝謝燕鴻襠部猛踹一腳,謝燕鴻被她踹中,疼得冷汗都冒出來了。 只見那女子連滾帶爬地起來,要往回跑,謝燕鴻忍著痛,朝跑過來的長寧大喊:“在這兒!抓住她!” 那女子撞上了從另一頭繞過來的長寧,長寧正要抓她,兩人打了個照面卻都停下了。那女子又說了些什么,語氣疑惑,謝燕鴻這回聽出來,她說的似乎是胡語,只是不知道是哪族語言,長寧也用胡語回答她。 謝燕鴻原地蹦了幾下,疼得齜牙咧嘴,狼狽地問道:“怎么回事!” 那女子轉過頭來,借著月光,謝燕鴻能見到她穿著及膝的灰呢長袍,頭肩都被同色的寬頭巾圍著。她放下頭巾,露出臉來。 謝燕鴻倒吸一口氣。 她太美了。 長寧朝他說道:“這是烏蘭?!?/br> 作者有話說: 顏澄:便當......吐......吐出來了 副cp閃亮登場,神棍陸少微和他沒用的頹廢大狗狗 (副cp的感情描寫不會太多,在文中還是主要起推進劇情的作用 第四十章 愛侶 胡人樣貌殊異于漢人,謝燕鴻一直知道,他就最喜歡長寧琥珀色的瞳仁,眼色像琉璃杯里裝的琥珀酒。他也喜歡長寧略帶些蜷曲,毛絨絨的頭發,軟硬正好。他還喜歡長寧直挺的鼻子,鼻梁中間有個微微凸起的駝峰,上面有一顆淺淡的痣,不細看看不到。 長寧一看就是胡漢通婚的后代,烏蘭則是完完全全的胡人。 她的瞳色更淺淡,五官秾麗,嘴唇豐潤,濃密的頭發盤成高髻,不施粉黛,也沒有任何首飾,面龐迎著月光,好像午夜偷偷綻放的曇花。 謝燕鴻并非沒有見過美人,玉脂艷冠桃花洞,太子的長女清河郡主在宗室中最是出眾,他都見過。美的確都是美,但烏蘭的美又與她們不同。見到烏蘭,你就會想到草原上的牛羊月光,想到鳶尾花,想到雪蓮,想到陰山頂峰終年不化的積雪。 長寧又用胡語對她說了些什么,大約是在介紹謝燕鴻。烏蘭眨著她睫毛濃密的漂亮眼睛,朝謝燕鴻笑了笑,過來要扶他,謝燕鴻哪里愿意,忍著痛,退后了一步,示意自己無事。 烏蘭把頭巾重新圍好,往一個方向指了指。 謝燕鴻不明所以,忙湊到長寧身邊,不等他問,長寧便說道:“你先跟她去,我把馬牽來?!?/br> 他信長寧,但不信來歷不明的烏蘭,堅持要站在原地等長寧。烏蘭也不催促,只站在一邊一直看他。她歪著頭,看得大大方方的,他們倆語言不通,謝燕鴻一看她,她就笑,笑得謝燕鴻都不知道該如何站才好。 不過片刻,長寧便把馬牽來了?! 跆m在前帶路,長寧在后面與謝燕鴻小聲解釋:“烏蘭一家是羌人,與我們家在關外比鄰而居的,不知為何到這里來落腳了。待會兒到安全處,再聽她細細說來?!?/br> 看來關外也不太平,長寧不由得擔心起外公和阿羊,面色凝重。謝燕鴻的心也是一沉,手輕輕地握在長寧垂在身側的手上,長寧反手捏了捏他的手指。 烏蘭帶著他們左穿右插,繞過殘垣斷壁,走到了廢棄村莊的最邊緣,那里隱隱有火光,走進了看,的確是生了火。圍繞著火堆搭起了幾個氈帳,有十數個與烏蘭差不多打扮的人圍坐火堆旁。 見有人來,火堆旁的人都警惕地站起,手上拿著武器,見是烏蘭,又見后面隨之而來的長寧,面帶詫異,放下了武器。借著火光,謝燕鴻看清了他們的面目,都是胡人,若沒猜錯,應該都是烏蘭的家人。 謝燕鴻迎著大家探究的目光,局促地跟在長寧身邊,聽著長寧用胡語和他們交談。 烏蘭坐在他旁邊,往他手里塞了樣東西,他一看,是一塊硬邦邦的rou干,不知道是什么rou。烏蘭見他猶豫,拇指小指伸出來比在頭頂,嘴巴里“哞哞”兩聲,笑著盯著他。謝燕鴻點點頭,沉默著啃這塊牛rou干。 謝燕鴻壓根兒聽不懂嘰里咕嚕的胡語,只能看表情,大家臉上的表情都不輕松,凝重嚴肅,滿面愁容,只有烏蘭一個人臉上還有笑意。 大約說了有一刻鐘,總算說完了。 rou干太硬了,謝燕鴻也就啃掉了一個角,嚼得腮幫子疼。但烏蘭一直在看著呢,他又不好意思放下不吃,只能硬著頭皮啃。見長寧有空理他了,他松了口氣,連忙住嘴不啃了。 夜已經很深了,烏蘭與他的家人們入氈帳休息,將暖融融的火堆與寂靜的夜留給了他們。 長寧邊思索邊說道:“他們說,在秋天,草尖剛剛開始發黃的時候,狄人里姓斛律的一支統一了幾個部族,開始鏟除異己。他們不堪狄人的劫掠,便開始遷徙。只是今年冬天太冷,大雪封山,往哪頭都不好走,只能暫時進關內躲一躲,等開春,就沿著祁連山一路往西去,另找一處水草豐美之地,避開狄人的鋒芒?!?/br> 謝燕鴻忙問:“那你的家人......” 長寧搖搖頭,說道:“在他們出發之前,阿公與阿羊已經離開了,不知去往何處?!?/br> “那這個小村莊?” “烏蘭說,他們來到的時候,這個村子就已經沒人了,估計是被狄人洗劫一空了?!?/br> 謝燕鴻急道:“那咱們明天就出發,出關去,找你的家人?!?/br> 他太急了,急得恨不得現在就跳起來,立時就出發,一路奔馳而去。長寧有些想笑,勾了勾嘴角,但因為甚少笑,嘴角才勾起來,又覺得別扭放下去了。他說道:“路不好走,沒法找,開春再說吧?!?/br> 謝燕鴻乖乖地點頭。 “我們也先在此地落腳,我與烏蘭一家比鄰而居十幾年了,彼此間都信任?!?/br> 謝燕鴻繼續點頭。 “他們空出一個氈帳給我們,夜深了,先休息吧?!?/br> 謝燕鴻還是點頭,點了兩下又頓住了,為難地將手上的rou干給長寧看,小聲說道:“太硬了吃不了......” 長寧二話不說接過去,自己把剩下的三兩下啃完了。 氈帳不大,但睡他們兩人是綽綽有余了。因著只是臨時搭的,有些簡陋,但厚厚的毛氈將寒冷隔絕在了外頭,圍出一個暖融融的天地。謝燕鴻好奇地摸了摸堆在角落的毛氈,純白色的,摸上去有些粗糙,但很厚實。 “這是什么毛?”謝燕鴻問道。 “白駱駝,極暖?!?/br> 長寧說完就撩開氈帳出去了。謝燕鴻也不問他去做什么,他正想著要躲開長寧,自己偷偷脫了褲子看看呢。烏蘭踹的那一下,踹得結結實實的,他走路都扯著襠疼,剛才一直忍著沒好意思說。 不會踢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