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25節
秦寒州看了謝燕鴻一眼,想說些什么。謝燕鴻活動了下手指,再次緊緊握住刀柄,提醒道:“別分神?!?/br> 投石機投出一塊又一塊巨石,巨響震得地上揚起雪霧,紛紛揚揚。沒有修補的城墻經不住這樣長時間的投石攻擊,但他們不能急,要等狄人靠近了,才能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近了—— 秦寒州厲聲道:“上馬!” 謝燕鴻跟隨著士卒們翻身上馬,秦寒州在最前,揮刀直指狄人,嘶聲喊道:“殺!” 數百騎精銳一躍而出,如同一把尖刀,斜斜刺入狄人進攻的隊伍中。狄人一心只望著前面似乎唾手可得的紫荊關城,沒料到還有突襲,進攻的隊伍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謝燕鴻第一刀就砍中了狄人的肩膀,他出刀時猶豫了,刀勢不猛,那狄人只不過歪了歪身子,還穩穩坐在馬上,眉目猙獰,舉起彎刀砍來。謝燕鴻收刀格擋,突然當空射來一箭,直中狄人頭顱,將他射落馬下。 謝燕鴻勒馬回身,來不及猶豫,運足了力,劈向下一個敵人。 秦寒州悍勇異常,他用劍,一柄劍左揮右刺,渾身浴血,不要命似的,他身旁空了一圈,一時無人敢上前。正在此時,他背后有人扔出彎刀,彎刀打著圈直往秦寒州后心飛去。 “鏘——” 謝燕鴻將那柄飛來的彎刀隔開,震得他手臂連胸膛都一陣發麻。秦寒州猛轉回身,舉起沾滿敵人鮮血的寶劍,士卒皆往他身側靠攏,排列成陣。 他喊道:“殺敵五人,升任伍長!殺十人,任什長!殺敵二十,為百夫長!” 生死關頭,退無可退,唯有殺敵。刀飲血,劍削骨,守家衛國,加官晉爵。 秦寒州一躍而出,謝燕鴻熱血沸騰,也策馬跟隨,士卒喊殺聲震天,簡直要蓋過了巨石砸墻的轟響。 這一戰,以狄人狼狽逃竄作結,拒馬河上皆是被絆住的馬,還有被馬攔住,飄不走的尸首。秦寒州率兵回城時,雪恰好停了,月亮都還沒升至中天。 狄人主力被殺退,投石機也不再運作,剩余殘兵,一時半會兒還奈何不了關城,居庸關那邊很快也會察覺不妥,等兩邊一通上消息,狄人的算盤就打不響了。 此困一解,秦寒州猛地松了一口氣。他一回城,轉眼卻沒見剛才一直跟在他旁邊的謝燕鴻,長寧也不在城樓上,百夫長附耳說道:“那勇士拉弓后肩膀傷口崩裂,去包扎了?!?/br> 秦寒州點頭說道:“看緊一點這倆人,將他們的甲衣收回來,別蒙混出去了?!?/br> 經過這兩日,秦寒州越發不相信謝燕鴻的身份,若是因為所謂的賞奇景而來這兒,謝燕鴻就不過是個紈绔公子,但他的見識與談吐,遠勝于此。再加上一個長寧,這樣的身手,不像是一個隨從能有的。 此二人雖立有大功,但這里是邊關,來歷不明的人,不由得他不防。 秦寒州親自到了他二人的營房,隔著門窗,聽見里頭好像真的是在包扎的樣子,還聽到長寧低聲呼痛,滿意地點點頭離開了。 營房里頭,火盆燒得旺旺的,長寧脫掉上衣,盤腿坐在床榻上,肩膀上崩開的傷口已經重新上藥包扎了。謝燕鴻一戰方結,殺敵殺得手軟,但好歹沒有受傷。 他警覺地看著外頭,小聲說道:“不知道走遠了沒,你要不要再叫一聲,痛一點的?!?/br> 其實長寧一點兒都不疼,不過都是小傷,剛才叫的那一聲,是因為謝燕鴻突然掐他胳膊內側的軟rou,這會兒還留了個指印。 謝燕鴻作勢還要掐,長寧連忙說道:“走了?!?/br> “真的走了?” “真的?!?/br> 突然,營房的窗子被“砰砰”敲響,謝燕鴻忙一骨碌跳起來,把椅子搬到窗邊,爬過去,把窗開了一條小縫,外頭是陸少微。 陸少微打了個噴嚏,說道:“什么時候走?” 謝燕鴻說道:“今晚就走?!?/br> 陸少微是跟隨著程二他們一塊兒入關城的,他本就瘦瘦小小,趕路這么久之后,衣裳也破破爛爛的,兵卒都以為他也是俘虜之一,對他看得不嚴,謝燕鴻便讓他查探好出關城的路線,趁夜離開。 他的身份不能示人,困局已解,秦寒州又是個警惕的人,定會對他起疑。等紫荊關的主將從居庸回來了,他的假身份定會被識破,到時候就不好了,得趕緊走。 長寧穿好衣裳,兩人從窗戶翻出去,與陸少微一塊兒,沿著僻靜無人處走。 突然,后頭傳來一聲低喊。 “恩人!” 謝燕鴻嚇得一激靈,一回頭發現是程二,忙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噓!” 程二與哥哥還有其他被救的俘虜一起,說清楚姓名籍貫來歷之后,暫時留在關城里,充作民夫,幫忙修筑城墻,等此戰了結后,想回原籍的便回去,想要留在關城里過活的,也能安頓下來。 程二的哥哥年紀尚輕,但經歷過這一場折磨后,仿佛老了十歲,他由程二扶著,要給謝燕鴻與長寧磕頭,嘴里不停叫“恩人”。 謝燕鴻怕引來守衛,連忙將他扶起,說道:“不必如此!” 程兄還要跪,謝燕鴻認真地說道:“舉手之勞罷了。我也是有父母兄長的人,推己及人?!?/br> 程二在旁插嘴道:“恩人是要去哪里?” 謝燕鴻靈機一動,嘆一口氣,皺起眉頭擺出一副愁容,開始編故事:“你們有所不知,我姓言,乃是魏州安撫使鄭大人的外侄。這一次離家是為了逃婚......” 長寧和陸少微略帶驚愕地轉頭看他。 謝燕鴻臉不紅心不跳,接著往下講:“我本有心上人,與她花前月下定下鴛盟,誰知道我舅舅非要我娶他的女兒,我不能負了佳人,只好帶著我的隨從和書童,連夜逃走。來紫荊關不過是湊巧,如今困局已解,我怕家人追過來,秦副使透露我的行蹤,我得悄悄離開了?!?/br> 這樣的故事,話本里常有的,程家人一聽就嘆,非常輕易就接受了。即便陸少微還穿著破破爛爛的道袍,他們也毫不起疑。畢竟在外逃亡呢,什么狀況都有可能會出。 “書童”陸少微入戲最快,愁眉苦臉地說道:“我家公子與心上人郎才女貌,緣分天定,可惜啊......” 謝燕鴻愁道:“關城守衛森嚴,我只怕逃不出去......” 程兄忙道:“恩人!秦副使方才遣人給我們發了民夫穿的衣裳,換上后方便偷偷走!” 灰撲撲的衣裳破舊寬大,穿在瘦弱的程家人身上不合適,身量小小的陸少微穿上后要把衣袖褲腿挽起來好幾道,謝燕鴻穿起來合適,長寧穿起來就嫌小了。 正當他們換好衣裳準備走的時候,長寧突然看向門邊,說道:“有人?!?/br> 謝燕鴻一把將門推開,外頭有個干瘦的少年,嚇得跌坐在地上,和謝燕鴻打了個照面,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跑走了。謝燕鴻有些緊張,問道:“那是誰?” 程二連忙說道:“那是個啞巴,不用擔心!” “也是和你們一道的嗎?”謝燕鴻問道,“我看他面相,似有胡人血統?!?/br> 比長寧的還要更明顯一些。 程二說道:“和我們不是一個地方的,估計也是朔州附近的小城,那兒和胡女通婚的人多呢!” 陸少微催促道:“快點兒,得走了?!?/br> 謝燕鴻也只能作罷,一行人趁著天剛亮,跟隨民夫出城修墻的隊伍偷偷出去。誰知道,才經歷一番惡戰的秦寒州居然立在城門不遠處,正跟幾個百夫長不知在說什么。 謝燕鴻驚愕道:“這人不用睡覺的嗎?” 但都走到這兒了,再回頭也太顯眼了,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秦寒州穿著鎧甲,佩劍上都還有血痂,顯然還沒擦拭過,眼下青黑,但一雙虎目仍舊炯炯有神。謝燕鴻三人都故意把自己搞得破破爛爛的,但長寧個子高大,實在顯眼。他背后的長刀雖然用破布包裹,還是讓人難以忽略。 秦寒州“噌”地拔出佩劍,攔在低著頭的長寧身前,厲聲道:“等一下?!?/br> 作者有話說: 小紅第一次打仗! 前幾章評論有人好會猜情節! 第三十五章 欽差 謝燕鴻連忙回頭,見長寧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拳頭,渾身緊繃,仿佛一觸即發。他連忙攔在長寧身前,將臉露出來給秦寒州看,說道:“副使,借一步說話?!?/br> 秦寒州“哼”一聲,收劍回鞘,著人將長寧和陸少微看住,往旁邊一讓,說道:“請吧,言公子?!?/br> 謝燕鴻對長寧說了句“去去就來”,跟隨秦寒州而去。 一轉到僻靜無人處,謝燕鴻開門見山道:“令尊是禁軍殿前指揮使秦欽是嗎?” 不等秦寒州回話,謝燕鴻直接說道:“我是定遠侯謝韜的小兒子?!?/br> 這一回,真的是把秦寒州嚇得不輕,他懷疑過謝燕鴻的身份,但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他一時間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想叫人,又止住了,瞪著謝燕鴻,仿佛他是什么怪物。 謝燕鴻又道:“我想出關城,還請副使行個方便?!?/br> 秦寒州聽著又好氣又好笑,差點真的笑出聲來,指著謝燕鴻,說道:“如果真如你所說,你可是欽犯,放你走?我瘋了不成?!?/br> 謝燕鴻說道:“榮王得位不正,秦欽助紂為虐,謝家一門冤屈,副使是正人君子,能明辨是非?!?/br> “什么為是什么為非,你憑什么篤定我會放你?!鼻睾菽樁己诹?,抽出劍來,架在謝燕鴻脖子上。謝燕鴻臉色不改,即使秦寒州用劍抹他的脖子,他也會繼續往下說。 “秦欽現在肯定是御前的紅人,如果副使與令尊是一路人,此時就該在京師,高官厚祿,做個享福的衙內,何必在邊關苦寒之地苦熬,還只是個副使?!?/br> 秦寒州冷著臉,說道:“在京里我也不是衙內,我只是個婢生子?!?/br> 謝燕鴻點點頭,心道,怪不得自己不認得秦寒州,秦欽怎么也不會讓婢生子出來和他們這些公子哥兒交際。 他又說道:“你在營房里掛我爹的字,卻不肯給我行個方便嗎?” “你!”秦寒州有些心虛,辯解道,“那是從前偶然所得......”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悻悻收回劍,瞪著他問道:“你真是侯爺的兒子?” 謝燕鴻攤手:“你可以拿海捕文書對照,如假包換?!?/br> 秦寒州瞪著謝燕鴻,半晌,終究是將劍放了下來,還劍入鞘。 風雪初霽,山如白玉,日照如金。 狄人拒馬河上慘敗,紫荊關指揮使自居庸關率兵回援,還未回到,狄人自知此次襲擊難以成功,連忙逃遁,消失無蹤。 秦寒州獨自一人,將謝燕鴻三人送出紫荊關外,自此西去,可達朔州,再去,便可西出。 “快走吧,”秦寒州坐在馬上,說道,“等指揮使大人回來了,就不好蒙混過去了?!?/br> 謝燕鴻問他:“你不怕他追責于你?” “怕什么,我爹可是御前的紅人?!鼻睾萼托σ宦?,勒馬回城。 謝燕鴻朝他的背影喊道:“再會!” 秦寒州朝關城疾馳而去,未曾回頭,只伸手遠遠一揮,當作回應。 “走吧?!遍L寧沉聲說道。兩邊背向而去,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各自遠去。 當秦寒州回到關城之后,指揮使正好率兵回來,召他去見。主將對他這個副手向來沒有什么好臉色,兩人交情不過泛泛。 “聽說這幾日,關城來了外人?!?/br> 果然問起,秦寒州就把謝燕鴻編給他的故事,又編給主將聽。 “那這個言二公子呢?” “走了,”秦寒州攤手,理直氣壯道,“言二公子說要趕緊回家,我還能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