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18節
“阿懿的血脈即是我獨孤信的血脈?!豹毠滦培嵵卣f道。 夢中的長寧見到那男子蹲下身來,雙手捧住他的臉,說道:“麟兒,我與你母親給你取的小字是‘長寧’,望你安寧喜樂,你不要忘了......” 話音未落,被火燒著的藻井從上面墜落,轟然落下,長寧被猛地拽了一把,僥幸躲開,撲向密道,密道的石墻緩緩合上,他再次回望一眼,大殿里已是火海一片。他的后背被火燒灼,即便在夢中也能感受到一陣鉆心的疼,這樣的疼,好像一直潛藏在他的記憶深處,在夢中卷土重來。 他疼得喊叫出聲,懷中抱著的方盒子也骨碌碌滾落到黑暗中,不見了。 在夢中,他最后見到的是小時候作女孩打扮的謝燕鴻,他被父親謝韜抱在懷中,而他則被外公獨孤信牽著,那是陰雨霏霏的春日里,雨如細線,如蛛網,牽扯人的發梢衣擺。 獨孤信將手中的雙魚玉佩一分為二,其中一半塞到謝燕鴻手里:“以玉佩為證,合魚之日,大恩必報?!?/br> 謝韜忙道:“信公不必如此,我與信公英雄相惜。改朝換代,勝者王敗者寇,小兒何辜,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不敢挾恩圖報?!?/br> 謝韜頓了頓,又道:“傳國玉璽......” “非我故意隱瞞,”獨孤信道,“城破之日,宮室毀于火中,璽印也在潰逃之時失落?!?/br> 臨別時,獨孤信最后說了一句:“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只望往后沒有需要我報恩之時?!?/br> 謝韜不語,拱手道別。 長寧被外公牽著,只字不語地走入雨中。 夢中種種,似真似假,好似一張寫滿了字的白宣,被投入了水缸中,墨跡全部暈開交融,混沌難解。 長寧只覺得頭也痛,背上也痛。 有人喚他“麟兒”,也有人喚他“長寧”,還有那句話在他的夢中反復回蕩——“愛欲于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我若不愛她,她便能好好活著......” 他一時墜于夢中,一時又被扯出來。 恍惚間,他能聽到謝燕鴻在與人說話。 “他怎么還沒醒?陸少微,你不是道士嗎?活死人rou白骨都能行,怎么沒能讓他醒過來?” 另一人聲音咋咋?;5?,嚷道:“活死人rou白骨?你當我是神仙?我早就說了他有血光之災!我算的卦沒有不準的!” “你!你這個烏鴉嘴......” 倆人在嘰嘰喳喳地吵架,實在是吵得不行,長寧想要翻個身,卻感覺到頭疼欲裂,與頭疼比起來,腿上的箭傷倒似不怎么疼了。他想喊倆人閉嘴,但費勁了全身力氣,也不過發出了個單音。 就這么輕輕的一聲,竟也被正斗嘴的謝燕鴻聽見了。他忙撲過去,趴在長寧身邊,急急問道:“怎么了?哪里疼?渴了?還是餓了?” 長寧還是閉著眼,嘴唇囁嚅,謝燕鴻聽不清,附耳過去,總算聽明白了。 長寧說:“閉嘴?!?/br> 謝燕鴻愣愣的,轉頭看向陸少微,問道:“他怎么又暈了?” 陸少微翻了他一個白眼,說道:“睡著了?!?/br> 他們三人所處的是樹林深處的一個山洞,估計是獵人打獵休憩時的藏身之處,里頭還有些火石、干草之類的事物。謝燕鴻把山洞里的干草都摞到一起,長寧就睡在干草上,厚裘蓋著。生起火來,外頭還是白茫茫一片,又下起大雪來,洞里卻暖了。 謝燕鴻開始時還擔心:“生火會不會暴露行蹤?” 陸少微靠坐在洞壁邊上,嘴里叼著一根草梗,翹著腿一抖一抖的,說道:“放心吧,這么大的雪,看不出行蹤?!?/br> 長寧腿上的箭簇還不敢拔,缺醫少藥的,怕血止不住。陸少微粗通些醫術,敷上他隨身帶的一些草藥,粗略包扎起來。他還幫那匹跛腳的黑馬也包扎了。山洞狹小,兩匹馬都曲著腿跪著,探頭去嚼長寧身下的干草,謝燕鴻伸手去將它們拍開。 渾身都暖起來了,謝燕鴻這才放松了一些,看向陸少微,說道:“你到底是誰?” 陸少微說:“我是陸少微啊?!?/br> 問了等于白問,謝燕鴻想了想,又問:“你為什么幫我們?” 陸少微說:“卜卦卜出來的?!?/br> 謝燕鴻挨著長寧坐下,雙手抱著腿,問他:“那你能不能卜一卦,我們之后會怎么樣?” 陸少微晃晃腦袋,悠悠然說道:“天機不可泄露?!?/br> 他一動,身上便傳出“丁零零”的脆響,謝燕鴻好奇,探頭過去看,見是陸少微腰間綁著一個黃銅色的鈴鐺,上端呈“山”字形。 “那是什么?”謝燕鴻問道。 陸少微拿起鈴鐺,搖了搖,說道:“這是道家的‘三清鈴’,我師傅傳給我的?!?/br> 謝燕鴻還欲再問,陸少微翻身坐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摸了摸肚子,說了句“餓”便走到雪里去,沒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謝燕鴻往火堆里添了點柴,讓火燒得旺些,人往長寧身邊縮了縮。 火堆已是極暖,長寧身上卻更暖,近乎于發燙了。 謝燕鴻心底一沉,摸了摸長寧的腦袋,熱得燙手。他連忙從山洞外頭捧來一堆雪,敷到長寧的額頭上,山洞里暖,雪很快便化成水,謝燕鴻用衣袖將水擦干,又從外頭再捧來雪,如是好幾次,他的手冷得通紅。 陸少微從外頭回來,拍去滿身的雪花,將不知哪里挖出來的幾個小得不行的土豆扔進火堆里,瞅了長寧一眼,便道:“得去有人煙的地方,搞點金瘡藥來,箭簇也要挖出來,不然燒起來要把人燒死的......” 外頭的雪一時半會兒不見停,長寧又暈著叫不醒,能去得了哪兒? 正在此時,長寧卻醒過來了。 他似乎聽見了方才的話,掙扎著坐起來,嚇得謝燕鴻忙去扶他。長寧卻拂開他來扶的手,猛然發難,翻身扼住謝燕鴻的脖子,將他摜在地上。 謝燕鴻被這一下磕著了腦袋,眼睛花了,頭暈目眩,只覺得長寧的手如鐵鉗一般扼住他的脖子,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只能徒勞地去抓他的手臂。 陸少微也嚇著了,忙撲過去要將長寧拉開,卻拉不動,就在他想著要不要搬塊石頭將他砸暈的時候,長寧松手了。 謝燕鴻蜷成一團,大口大口地喘氣,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肺腑都咳出來。長寧撐著地要站起來,陸少微被嚇得退后了一步,卻見長寧晃了晃,又暈倒了。 陸少微忙過去扶謝燕鴻,謝燕鴻修長白皙的頸脖上盡是長寧的指痕。 “沒、沒事吧?”陸少微問道。 謝燕鴻眼里滿是咳嗽出來的淚水,他心中的委屈如同海浪般翻騰,他瞪著暈倒在地的長寧,小聲囁嚅道:“他要殺我......” 作者有話說: 求收藏評論哦~ 第二十五章 怕 陸少微看著謝燕鴻,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小心地提議道:“那不如把他扔在這兒?” 長寧就那樣暈倒在那兒,他腿上的箭傷如果再不好好處理,他真的會死。謝燕鴻抹掉淚花,又摸了摸脖子上的掐痕,撇開頭,黯然地說道:“他救過我好多次,先留他一命吧?!?/br> 陸少微探頭往外看了看,篤定地說道:“不出四個時辰,雪就會停,雪停之后,咱們盡快出發吧。 在雪停之前,長寧又醒了。 這一回,謝燕鴻防著他呢,將他的長刀拿得遠遠的,費了點力氣,那把刀真的很重。謝燕鴻手上沒有兵器,撿來一根斷口鋒利的樹枝,抵著長寧的咽喉,冷酷地說道:“你如果再想殺我,我就要先殺你?!?/br> 長寧并沒有真的清醒,頭疼加上箭傷引發的高熱,讓他神智不清,仿佛仍舊在夢里,又仿佛仍在橫尸遍野的雪地上。 不到五個時辰,雪果真停了,但天色也暗下來了。 謝、陸兩人故技重施,引導青驄馬伏下身子,將長寧架到馬背上。陸少微牽著跛腳的大黑馬走在前頭領路,謝燕鴻牽著青驄馬跟在后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雪里,積雪極厚,一腳踩下去,要費點兒力才能把腳拔出來。陸少微瘦小身輕,走起來倒更利索一些。 長寧的刀掛在大黑馬身上,刀已經被謝燕鴻用雪擦洗干凈了,重新用干凈的布條裹緊刀刃,兇悍嗜血的兵器又重新收斂鋒芒。 刀是在長寧沒醒之前擦洗的,謝燕鴻現下有些后悔了,早知道長寧一醒來就翻臉,鬼才幫他擦刀。 謝燕鴻艱難地走在雪地里,覺得雪浸濕了皮靴,手腳冰得難受,癢癢的。 他看著前頭似乎走得頗輕松的陸少微,只覺得這個不知道哪兒來的小道士神神叨叨的。能測天氣,能卜卦,也不知是瞎貓碰上個死耗子,還是真的這么神。但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就算陸少微把他領進坑里,他也只能認命。 幸而,陸少微還是靠譜的,將他們領到了一座山腳下的小村莊里。 趁著夜色,陸少微直接把他們帶到了村尾一間破舊的城隍廟里,廟祝是個盲眼老頭,說的土話謝燕鴻也聽不懂,廟祝給他們熱了稀似水的野菜粥,還有不知道是什么面揉成的餅,冷硬冷硬的。 謝燕鴻跟在陸少微屁股后面,看著他翻出往日存下來的金瘡藥粉,融了雪水,調和成糊。 陸少微拿著藥,再次問他:“真的要救?趁他暈了,結果掉他算了?!?/br> 謝燕鴻說:“先救吧?!?/br> 陸少微小聲嘟噥:“存了這許久,也不知道發霉沒有,湊合著用吧?!?/br> 謝燕鴻都沒話好說了,都到這地步了,講究也講究不來,死馬當作活馬來醫吧。陸少微將那坨烏漆麻黑的糊糊放在一邊,伸手就掀開了長寧蓋著的被子。長寧的箭傷在大腿上,之前處理的時候,在褲子大腿處剪了個口子,如今要好好處理,不得要把褲子脫了? 陸少微手都伸出去了,又縮回來,指使謝燕鴻:“去,把他褲子脫了?!?/br> 謝燕鴻下意識地應了一聲,然后又迅速反應過來,張口結舌道:“什、什么?” “什么什么?脫褲子,快點?!闭f著,陸少微背著手轉過身去,非禮勿視。 謝燕鴻也只能上手了,他看了長寧一眼,見他緊閉著眼沒醒,放下心來,飛快地把長寧的褲子給解了,粘著血痂的褲子扔到一邊去,扯來被子,把他除了腿之外的部分都遮起來。 “好了?!彼f道。 陸少微這才轉過來,拿了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放在火上燒紅了,指揮道:“拿東西給他咬住?!?/br> 謝燕鴻緊張地扯來一塊破布,疊成塊兒,想要塞進長寧嘴巴里,誰知道長寧忽然醒了,警覺地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很用力,捏得謝燕鴻痛呼一聲,破布落在地上。 這一次次的,謝燕鴻甩開他的手,大罵道:“你這人怎么回事!” 長寧這回目光清明了不少,松了手上的勁,看向自己腿上的傷,又看陸少微手里的匕首,最后說道:“我自己來?!?/br> 說著,長寧從陸少微手上拿過那把燒紅的匕首,手起刀落,刃尖插進rou里,輕輕一旋,將帶著倒鉤的箭簇挖出來,還粘連著血rou的箭簇“當啷”落地。長寧咬緊牙關,疼得滿額是汗,青筋暴起。 陸少微慣常行醫的,手很快,將黑糊糊的金瘡藥蓋在血洞上。一開始,血猛地涌出,把藥也沖走了,但隨著藥效漸生,血漸漸止住了。 長寧這時才xiele勁,往后倒下,謝燕鴻原本想去扶的,又收回手,讓他重重地摔在床上。 陸少微將東西收拾了,說道:“應該沒什么大礙了?!?/br> 長寧再次昏睡過去,謝燕鴻也無心做其他事情,喝了點熱粥,盤腿靠坐在簡陋的床榻邊,守著火堆,時不時往里添點柴火,看著閃爍的火光發呆,什么也沒想。怕自己一旦開始想事兒了,就會被難過和絕望淹沒。 他的手凍得發紅,如今烤了火雖然暖了,但皮rou還是紅的,癢得人心煩,他干脆不管了,頭靠著床沿,閉目睡過去。 等長寧再次從昏沉的夢中醒來時,就見到謝燕鴻靠坐在床邊睡著。 頭疼已經止住了,腿上的傷敷了藥之后也不太疼了,火堆溫暖,房間里只得聽見柴火噼啪聲,還有謝燕鴻的呼吸聲,很安穩。 這是長寧自栽下馬后,第一回 真正神志清明。 追兵在魏州城外截住他,漫天風雪之中,來人口稱奉“表少爺”之命,要取他性命。這些是王諳的隨從,他們稱王諳為“老爺”,“表少爺”自然就是謝燕鴻。 他沒有時間思索,揮刀迎戰。每揮刀一次,他就多加一分憤怒。這不是他第一次揮刀殺人,卻是他第一次這樣憤怒,灼燒肺腑一般的怒,他很陌生。 “你真是個沒有感情的木頭人!”阿羊經常這樣罵他。 阿羊是被外公撿回來的小童,撿到他時,他還是個嬰兒,不知被誰丟棄在草叢里,失去幼崽的母羊不住地舔他,想要給他哺乳,外公便將他撿回去。 他和外公還有阿羊三人,是草原上的外來客,不屬于任何一個氏族,就像待宰的肥羊,總是會惹來不軌之徒的虎視眈眈。長寧第一次殺人是殺死了一個要偷走他們糧食的狄人,他不僅想要偷糧,還想掐死大聲呼喊的阿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