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13節
長寧的目光反復流連在這七棵樹上,喃喃道:“這是陣法?!?/br> 謝燕鴻精神一振,只要不是些怪力亂神的事兒,他可就不怕了。謝韜是一代名將,他的收藏中,自然有不少兵書,謝燕鴻很喜歡看,基本一一覽遍。前朝猛將獨孤信是陣法術數的行家,謝韜與獨孤信交戰不下數十次,所以,陣法雖非謝韜所長,但他卻很愛研究,謝燕鴻也讀了不少。 他跟隨長寧的目光看了看那幾棵樹,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道:“七......這是七星北斗!” 這幾棵樹,與天上的北斗七星位置相符,七個星位相互連接,互為援引,將入陣之人困在其中,若不能找準生門,便不能脫身。 謝燕鴻絞盡腦汁,想著從前看過的內容:“七星北斗,若要破陣,就要......”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立北斗,破天權?!?/br> 長寧看了謝燕鴻一眼,謝燕鴻忙惱道:“怎么,我還不能有些見識嗎?” 說來簡單,在行軍打仗中,陣法變幻無窮,要找準位置,應對變化,并非一句話那么簡單。但好在這只是一個樹林,樹林里的樹都是固定不動的,位置很容易找。 兩人立定在其中一棵樹前,望向幾步之外斜前方的另外一棵樹。 “就那棵是嗎?”謝燕鴻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就那棵?!遍L寧說著,雙手握緊長刀刀柄,力沉于臂,低喝一聲,手臂掄圓,將長刀揮擲出去,正中天權位的那一棵樹,一根樹枝應聲而斷,隨長刀一起,轟然落地。 就在這一瞬間,謝燕鴻發現了變化。 風好像一下子又流動了起來,明明天色還是陰沉的,林子里卻平白亮了不少,能聽見鳥叫蟲鳴。遠處的樹和樹之間,忽然有個灰色的身影一閃而過,長寧反應極快,仿佛早已有準備一樣,將捏在手中的薄薄石片猛地擲出—— 沒有打中,石片嵌入了樹干中,給他們布下陣法的人卻已消失無蹤。 長寧欲追,謝燕鴻卻拽住他,說道:“別追了,敵在明我在暗,錢財身外物,給他就是,身上的碎銀還足夠?!?/br> 他們離魏州只剩下大約十五日的路程,碎銀節省著用,足夠了。 遭此變故,謝燕鴻趕路更加心急了。因為長時間騎馬,他大腿內側的傷口本已結痂又破開,疼得他齜牙咧嘴。晚間休息時,他躲起來,鬼鬼祟祟地脫下褲子,自己看了看,大腿內側的嫩rou已經沒一塊是好的了。 他穿好褲子,兩條腿都不敢彎,直得好像兩根筷子,一瘸一拐地挪到長寧旁邊,別別扭扭地問道:“有沒有傷藥?” 長寧扔給他一個小瓶子,謝燕鴻又一瘸一拐地躲到樹后,脫了褲子,叉開腿,想要自己上藥。誰曾想,那傷藥倒在傷口上,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火光昏暗,姿勢又別扭,浪費的倒比抹上的多。 “涂好了沒?” 長寧的聲音突然在樹后響起,嚇得謝燕鴻差點把藥瓶打翻。 他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涂、涂好了?!?/br> 長寧的聲音好似古井無波:“傷口日日摩擦,如果不好好涂藥,小心發炎流膿,到時候就回天乏術了?!?/br> 謝燕鴻被他嚇得不輕,低頭看看,這傷口離那要緊的地方那么近,如果真的不好了,會不會連那里也不好了? “要、要不......”謝燕鴻猶豫著說道,“你幫我涂一下?” 等謝燕鴻覺得不妥的時候,他已經坐在燒得正旺的火堆旁邊了,火光映得人的皮膚都是紅的。他的傷處在大腿內側,要涂藥就必須褪下褲子,岔開腿來。 長寧拿著藥瓶,半跪在謝燕鴻身前,說道:“張開腿?!?/br> 謝燕鴻的臉“騰”一下紅了,把褪下來的褲子扯過來,遮掩在兩腿中間,撇開頭,張開腿將傷處露出來。他養尊處優地過了十幾年,即便趕路了這些天,腿上也是細皮嫩rou的,大腿上不見光,更是白,更顯得傷處紅腫猙獰。 長寧低著頭,拔開藥瓶的塞子。他背對著火堆,眉眼低垂,讓人看不清楚表情。 謝燕鴻光著屁股張著腿,在這深秋時節里,只覺得涼颼颼的。當然,也不是那樣冷,畢竟他現在臊得都要著火了。他紅著臉,催促道:“快一點?!?/br> 長寧一手拿著藥瓶,另一手扶住謝燕鴻的膝蓋。 他的手大,干燥溫暖的手掌能將謝燕鴻的膝蓋整個包起來。謝燕鴻發現,他的掌心很粗糙,虎口、指尖都有薄繭,刺撓得謝燕鴻的膝蓋癢癢的。謝燕鴻不敢往回縮,那會顯得自己格外扭捏,他只能將腳趾蜷起來,縮得緊緊的。 “張開點,看不見?!遍L寧說道。 作者有話說: 所有關于玄學的內容都是我瞎編的 新角色登場預備 第十八章 魏州 不等謝燕鴻動腿,長寧手上使了點兒力,掰開他的膝蓋,謝燕鴻失去平衡,手往后撐在地上,用來遮掩的褲子差點滑下去,他又連忙扯回來擋住,手忙腳亂的。長寧湊近了一些,將藥瓶傾斜,手輕輕一抖,藥粉均勻地撒在傷處,疼得謝燕鴻倒吸一口涼氣,咬著牙沒叫出來,腦子里不該有的綺思都被這陣疼給壓過去了。 “輕、輕點......”謝燕鴻求道。 長寧掀起眼皮撩他一眼,說道:“我都沒上手,輕什么?!?/br> 藥粉撒得不均勻,長寧一手掰著謝燕鴻的膝蓋,另一手伸出食中二指,在傷處輕輕涂抹,將藥粉均勻地抹開來。 謝燕鴻臉上剛涼快點,這會兒又熱起來了。他見長寧半跪在自己身前,粗糙的手指沾了藥粉,顆粒分明,磨在大腿內側的傷處上,觸感鮮明。疼痛被一陣陣熱取代,謝燕鴻的腳趾越蜷越緊,坐立難安,緊張地扯了扯遮擋的褲子,不自覺地往后挪了挪屁股。 長寧抬起頭來,說道:“別動?!?/br> 謝燕鴻見他的臉色一如既往,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色,因為背著光,瞳仁黑沉沉的,寬厚的背壓得低,反而顯得自己很不像樣子。謝燕鴻覺得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他想把腿并起來,但是又不行。 “我沒動,”謝燕鴻辯解道,“只是有點兒疼......挺疼的......” 長寧抓著他的腿彎,把他往自己那頭拽了拽,又仔仔細細地把另一條大腿的傷口處理了。長寧越是慢條斯理,波瀾不驚,謝燕鴻就越是難耐,他感覺自己快要到達忍耐的極限了,漲紅著臉抱怨道:“不涂了!太疼了!” 聞言,長寧收回手,將藥瓶的口塞緊,收起來。 就在謝燕鴻松了口氣的時候,長寧從懷里摸出個東西來,放在攤開的掌心里,居然,又是一顆桂花糖。 謝燕鴻瞪大眼睛,問道:“不是說沒有了嗎?” 長寧將糖紙展開,糖已經融了一半了,黏黏糊糊地和糖紙粘在一起。長寧用沒有沾上藥粉的那只手將糖捏起來,抵在謝燕鴻的嘴唇上。 謝燕鴻愣愣地看他,長寧說:“吃?!?/br> 他聽話地張嘴,嘗到了桂花糖的甜味。這樣的甜明顯是已經變味了,遠不如一粒一粒晶瑩剔透地放在鑲玳瑁的漆盒里時清甜好吃,但謝燕鴻還是如飲甘泉一樣,認真地吮吸這點兒發膩的甜。 糖黏在了長寧的拇指上,謝燕鴻把糖塊兒藏在腮幫子里,用舌尖碰了碰,長寧非但不縮,反而把拇指頂到謝燕鴻的舌尖上。 “吃干凈?!遍L寧說道。 謝燕鴻被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火光被長寧的身體擋住了大半,陰影投在謝燕鴻身上。他就這樣定定地看著,手托著謝燕鴻的下巴,帶著糖味兒的大拇指壓到謝燕鴻的舌面上。謝燕鴻張著嘴,從臉一直紅到脖子,不敢看人,半合著眼,將剩下的那點糖舔干凈了。那一點兒甜,從舌尖一直甜到心里,把喉嚨口都要黏住了,讓謝燕鴻說不出話來。 突然,長寧抽出手,站起來,邊說著“我去撿點兒柴火”邊往林子那頭去了。剩下謝燕鴻定定地坐在那兒,半天才回過神來,連忙將褲子穿起來。 火堆明明燒得很旺,謝燕鴻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發了會兒呆,聽見林子那頭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他連忙躺下,閉上眼睛,小聲說道:“我困了,先睡了......” 長寧“嗯”了一聲,將拾回來的柴火放下,沒過一會兒,也躺下準備歇息了。 謝燕鴻哪里睡得著,心跳得像擂鼓似的,翻過身去,背對著長寧。他睜開眼,盯著吃草的馬兒,小聲問道:“糖......還有嗎?”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長寧沉聲回答道:“沒有了?!?/br> 長寧的藥極好,不過第二天,謝燕鴻的傷處就結了薄薄的痂。這回,再怎么樣,謝燕鴻也沒敢再讓長寧給他抹藥。 天一日比一日冷,比往年要冷得更早,不過十月里,寒風就呼呼地吹,直往人衣服里灌。魏州就在眼前了,沒到之前,謝燕鴻恨不得肋生雙翅,一眨眼就飛到,等真的快到了,他卻又生出一點怯來。 在外祖父王諳未曾升任魏州通判時,王家也同住京中。那時,王謝兩家來往得很密。謝燕鴻也常到外祖家玩耍,與王家的表兄弟姐妹都相熟。兩家還戲言過要結娃娃親,和王家的小表妹王嫣。 后來,王諳帶著家小到魏州赴任后,兩家的來往就少了,一是路途遙遠,二是為了避嫌。但王家畢竟是外家,每年的年節走禮,通信來往是沒少過的。 但謝燕鴻還是有些怕,不知道到了魏州之后會怎么樣。 王家的府邸就在魏州城里,眼瞅著城門就在眼前不遠處。謝燕鴻抓了抓自己蓬亂的頭發,又看了看沾滿了塵土衣服,還哪里有當初京城貴公子的樣子。他蹲在路邊,與長寧分吃今早在火堆里烘好的芋頭,嘴里呼出陣陣白氣。 謝燕鴻邊吃邊發愁道:“我們怎么入城?” 長寧將自己手上剩下的那一半芋頭,又掰成兩塊,一塊塞進謝燕鴻手里,一塊自己三兩下吃了,拍了拍手站起來,說道:“有辦法?!?/br> 夜深,城門再開,供送往城中宰殺的生豬多達千頭,由人驅趕著,從城門進去。 謝燕鴻拿著粗葦桿,站在一大群嗷嗷叫的生豬中間,被豬味兒臭得整張臉皺在一起,幾乎窒息。豬不聽他的,他要趕,豬卻往他身上拱,謝燕鴻手足無措,欲哭無淚。 帶頭的人見這新請來的小工這么不上道,連豬都趕不好,抬手指著就要罵。 長寧忙擠開幾只豬,走到謝燕鴻身邊,將他拽到自己身后。那人見長寧高大,看上去不好惹,就作罷了,低聲罵了幾句,復又趕豬去了。 謝燕鴻跟在長寧旁邊,胡亂地趕著豬進城去。 到結工錢的時候,已經將近天亮,帶頭的人扣下了大半的工錢,只剩下幾個錢,塞進長寧手里。謝燕鴻自然是不服氣的,但也不欲惹事,也就算了,只是這么一來,身上就更狼狽了三分,還帶了一股豬味兒。 “好歹洗個澡才好見人?!敝x燕鴻說道。 他們將手上剩下的錢大半用于賄賂行老,讓行老牽線,將他們推薦給趕豬入城的人?,F在工錢被扣了不少,手頭拮據,也就只夠兩人到浴肆的大湯池里泡一泡,擦背、剃頭、修腳之類的是享受不到了。 兩人趁著天剛亮,浴肆剛剛開門,趕頭一趟湯,又少人,水也干凈。 浴湯只要五個錢,兩人加起來就是十個錢。謝燕鴻將錢數出來,心疼地給出去,便有人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將他們引進去,再給出幾個錢,還能將他們換下來的衣服一并洗了。浴肆才剛剛開門迎客,大石砌成的湯池里還沒有人,有熱灶與湯池相通,不斷被加熱的池水蒸騰著霧氣,看上去還算干凈。 謝燕鴻哪里泡過這種大湯池,還有些猶豫。他往后瞧了一眼,見長寧也要進來了,連忙撲通一下跳進池子里。水熱得剛好,在這樣的冷天里泡這一下,舒服得很。只是謝燕鴻無心享受,在池水里撲騰了兩下,縮到角落里去,一直往下縮,讓池水淹到下巴,借著蒸騰的白霧隱藏自己。 長寧赤著身子進來,撐著池沿進到熱水里。謝燕鴻警惕地看著他,生怕他靠過來,誰知道長寧壓根沒找他,也沒說話,只是趴在池沿,雙手交疊墊在下巴底下,閉目養神,霧氣在他肌rou緊實的背上凝成水珠,順著肌理往下流,沒入池水中。 謝燕鴻緊張了一會兒,見兩人隔著距離相安無事,便從池邊拿來買好的澡豆,躲在池子的角落,認真地搓起澡來。這里的澡豆自然不如家里的好用,但都到這份上了,謝燕鴻也不能嫌棄,把頭發也解開洗了,再不洗洗都要打結了。 帶著泡沫的水順著頭發流到眼睛里,謝燕鴻有些睜不開眼,胡亂地撩起水來揉眼睛,越揉越睜不開。 慌亂間,他沒聽到水聲,沒感覺到有人在靠近,直到有只手摸上他的臉。 第十九章 血光之災 那雙手摸上來的觸感謝燕鴻很熟悉,溫暖而粗糙。他渾身一激靈,往后靠在湯池的石壁上,抬手想要撥開長寧的手,卻沒成功——好像照顧小娃娃似的,長寧一只手捏住謝燕鴻的下巴,另一只手拿澡巾幫他擦走臉上的泡沫。 謝燕鴻皺著眉睜開眼,一下子就和長寧對上了目光。 長寧的眼睛好似琥珀色的深潭,波瀾不驚,深不見底。謝燕鴻好像還未曾試過這么近、這么認真地端詳他。他是誰?他從哪里來?他在想什么?謝燕鴻渾然不知,這卻讓他變得更加吸引人。 謝燕鴻心跳如擂鼓,囁嚅道:“你......” 就在這時,浴肆里開始來客人了,有幾個客商模樣的人,風塵仆仆,滿臉倦色,也來泡頭湯。 長寧不動聲色地背過身,將謝燕鴻擋在角落,輕聲道:“快點洗,該走了?!?/br> 謝燕鴻被熱湯蒸騰起來的白霧籠罩著,他手忙腳亂地將頭發上的泡沫弄干凈。長寧寬厚的背就像一堵墻,將他藏在后面。他抬眼一看,見到了長寧背上有一大片猙獰的陳年傷疤,從肩胛起始,橫亙半個背部,沒進水里。那道疤上皮rou猙獰,仿佛是燒傷。 被傷疤吸引住了目光,謝燕鴻叮囑長寧的后腦勺,伸出手指,輕輕點住那道傷疤。 長寧后背肌rou繃緊,戳上去是硬的。謝燕鴻眨眨眼,心里有些忐忑,手指順著傷疤往下,輕輕地,跟隨著傷疤沒入水里。長寧反手往后,在水里捏住謝燕鴻的手指。謝燕鴻慌忙想抽走,沒抽動。 那頭的幾個客商正在閑聊:“......聽說新上任的安撫使大人這些日出城巡視秋防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