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8節
章玉瑛給謝燕鴻切了一個蘋果,每一瓣蘋果的果皮都翹起兩個尖尖,像小兔子,整齊地擺在盤子里。她邊削邊笑道:“你哥哥就是這么個性子,何苦擠兌他?!?/br> 謝燕鴻嘟噥道:“你看他是個寶,我可不是......” 又過得幾日,謝燕鴻的傷好了七七八八,從此可見,謝韜打他還是收著勁兒的。從前,謝韜還打仗的時候,能輕輕松松拉開兩石弓,那手勁,能輕易把謝燕鴻打得屁股開花、兩個月下不了床。 謝韜的“病”還是沒好,謝月鷺也一直沒去當值,謝燕鴻知道,這幾日,圣人也一直罷朝。憑直覺,謝燕鴻知道,這肯定是出事兒了。他又想起了顏澄,也不知顏澄現在怎么樣,他素日招搖慣了,也不知道懂不懂得避避風頭。 想到這兒,他就叫六安去偷偷給顏澄遞了口信:“讓他到院墻旁邊的私巷那兒,我翻墻出去?!?/br> 他先跟日日都來的章玉瑛透個底:“我就和他見一面,說幾句話,不到街面上去,絕不闖禍?!?/br> 章玉瑛知道他懂事知道分寸,答應了給他打掩護。謝燕鴻又去找長寧,他本來以為長寧沒這么好說話,誰知道長寧什么話也不說,點點頭就當答應了。 謝燕鴻覺得不好意思,想找些什么謝他,眼睛在房間里左右掃,從點心匣子里抓了一把桂花糖塞給他。那是用米紙一顆顆包好的糖,白色的,晶瑩剔透,能看到每一顆糖里頭都有一瓣淡黃色的桂花,精致又好吃。 他總覺得長寧沒吃過什么好東西,平時也只愛埋頭啃饅頭胡餅,對這些精致點心肯定是饞的。果不其然,長寧把那一把糖果都收下了。 上下打點好了,謝燕鴻把嫂子安排在自己院子里守著,如果有人來,還能擋一擋。他自個兒帶著長寧,在約定的時間到了臨著夾道的院墻底下。 院墻高,長寧蹲下身,托了謝燕鴻腳底一把,謝燕鴻踩著他肩膀,順利坐在了墻頭上。 有些高,從上頭往下看還是有些發怵。謝燕鴻的腳晃了晃,從上往下俯視著長寧,叮囑道:“你在這里等我啊,別走開......” 長寧點點頭,謝燕鴻還是不放心,又再說了一遍:“你走開我就下不來了?!?nbsp;長寧干脆靠著假山石盤腿坐下了,把從未出鞘的兵器橫放在腿上,像等主人回家時,守門的大狼狗。 謝燕鴻放心了,往院墻外頭的夾道望去,約定的時間到了,顏澄果然還是來了,等得百無聊賴,正蹲在墻邊等他。 謝燕鴻朝他說道:“喂!我說了,再理我你就是狗......” 話音未落,顏澄蔫兒巴巴的,抬頭看著他,張嘴“汪”了一聲。 作者有話說: 一些雞飛狗跳 第十一章 天地正氣 “爹,您來了啊?!闭掠耒舐晢柕?。 謝燕鴻嚇得一激靈,翻身跳下去,整個人砸在顏澄身上,顏澄剛張嘴,還沒來得及慘叫,謝燕鴻左手疊右手,將他的嘴捂得嚴嚴實實的。 隔了一墻,傳來了謝韜裝模作樣的聲音:“唔......我來看看......看看花兒開得怎么樣......” 章玉瑛笑道:“小鴻剛上完藥,睡下了?!?/br> “睡了啊......”謝韜大聲輕輕嗓子,說道,“又不是來看他的,睡不睡的,我也管不著?!?/br> 章玉瑛憋住笑,又道:“爹,這就走了?不看花兒了?” 謝韜:“聲音小點兒?!?/br> 隨著腳步聲漸行漸遠,謝燕鴻這才松了口氣,將捂住顏澄嘴的手挪開,顏澄撓撓頭問道:“你們家這是演的哪出?” 謝燕鴻瞪他:“你來干嘛?” 顏澄怒道:“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我叫你來你就來?” 顏澄被他噎住了,推開他,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嘀咕道:“行,那我回去了?!?/br> 謝燕鴻嘻嘻笑著,拉住他,說道:“別呀別呀,我開玩笑的?!?/br> 巷子是定遠侯府的私巷,閑人是不得出入的,但難保不會有人走過,不是個說話的地方。謝燕鴻想到自己答應了章玉瑛不走遠,一時間猶豫不決。 顏澄說道:“那咱們出城溜溜去,既散心,也不落別人的眼?!?/br> 但那也太遠了,一來一回估計得好幾個時辰,顏澄見他猶豫,一時間又蔫兒了,說道:“好不容易見你一回,咱們往??捎性囘^這么多天沒見?我娘拘著我呢,好不容易才出門的?!?/br> 謝燕鴻問道:“敬陽公主不許你出門?” “可不是嘛,圣人病了好一陣,我娘說要進宮侍疾也沒成?!?/br> 謝燕鴻想了想,道:“那咱們出城去?!?/br> 兩人雇了車,一路往城外去。兩人落著車簾,將外頭的熱鬧都隔絕在外。七夕已過,轉眼又是中元,街面上開始賣些冥器紙錢,還有雞冠似的洗手花,紅艷艷的。謝燕鴻想著長寧有個愛看花的癖好,估摸著回來的時候給他帶一把。 車上,謝燕鴻問道:“敬陽公主往常是時時入宮的,最近竟是連圣人的面都沒見著?” 顏澄掰著手指數了數:“自上回宮宴后就沒見著了,有十天了?!?/br> 謝燕鴻心里越發覺得蹊蹺,再問道:“太子榮王呢?” “太子代理朝政,榮王不在京師,通濟渠河床淤塞,上頭著人疏通,圣人讓他監工去了?!?/br> 聽起來倒真的是一切如常。 謝燕鴻靠在車壁上,長長地嘆了口氣。聽見他嘆氣,顏澄也跟著嘆了口氣,悶悶不樂,往常張揚的面目也似蒙了一層陰翳。 “也不知怎的,總覺得心里不好受?!鳖伋握f道。 謝燕鴻看過去,問道:“怎么?” 顏澄說道:“從前,我和你,還有小孫,總是一塊兒玩。大人的事,自有大人cao心,如今卻好像渾然不同?!?/br> 謝燕鴻被他的傻話逗得一笑,說道:“都定了親有了差事的人了,你也是大人?!?/br> 顏澄今年開春時候定的親,敬陽公主親自選的媳婦兒,太傅家的小女兒,幼承庭訓,端莊賢淑,婚期仿佛就在明年三月。 很快地,車出了城,他們隨意聊了些閑話,車便一路駛到青城齋宮。 “青城”乃是圣人齋戒所居的行宮,每年祭祀都要來的,謝燕鴻他們也來過許多次。齋宮自然是進不得的,但山腳下多的是王公富戶的莊子別院,車行至半山腰,往下看去,漫山遍野皆是濃蔭,綠云一般,間或可見碧瓦飛甍在綠云間若隱若現,還有繁花點綴,望之能消胸中塊壘。 在他們還小的時候,隨圣駕來青城游玩,三人結伴偷溜出去,在山野間亂竄。 孫曄庭一腳踩空,落入了獵人荒廢的陷阱里,孫曄庭崴了腳,坐在一人多深的洞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謝燕鴻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也哭起來,兩個人的哭聲震天,能驚動飛鳥。 年紀最大的顏澄把眼淚一抹,跑回去找人。 謝燕鴻坐在洞旁邊的地上,陪著孫曄庭哭,哭著哭著兩人都哭累了,昏昏欲睡。 孫曄庭哀求道:“小鴻你千萬不要走,我怕?!?/br> 天色漸漸暗了,山野間有鳥獸的叫聲回蕩,很是嚇人。謝燕鴻也怕,但他壯著膽子,反而安慰起孫曄庭來:“你別怕,我背書給你聽。夫子說,詩書有靈,是天地正氣,可以壯膽?!?/br> 謝燕鴻哭得打嗝,一時止不住,邊打嗝邊背《百家姓》《千字文》,稚嫩的聲音在山林間回蕩。 “天地玄黃,宇......嗝......宇宙洪荒......嗝......” 孫曄庭哭著道:“你小點兒聲,把野獸引來怎么辦......” 謝燕鴻被他一嚇,癟了癟嘴,又想哭了。猛吸幾口氣,把哭意止住,小聲地背起來。 顏澄把鞋都跑掉了,渾身上下弄得臟兮兮的,差點迷路,好不容易把幾家的大人,連同禁軍領來的時候,孫曄庭蜷成一團,在陷阱里睡著了。謝燕鴻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人都趴在地上了,嘴里還在念念有詞。 那一回,三個人都被打得屁股開花嗷嗷哭。 如今,謝燕鴻站在半山腰往下看,竹林綠海一如往昔,三個人卻只剩兩個。眼看著快要日落了,出城祭祀的人們也都已回程。 顏澄嘆道:“回吧,下回三個人一塊兒來?!?/br> 回去的路上,車夫將車使得飛快,遇到顛簸處,謝燕鴻差點整個被顛起來。 顏澄吩咐道:“慢些?!?/br> 車夫忙道:“小公子,慢不得,這幾日敲暮鼓的時間都提前了,若是誤了宵禁可不得了?!?/br> 遠遠地,已經瞧見城門了,天已擦黑,城門前的車馬行人卻堵得水泄不通,謝燕鴻掀簾探頭去看,卻見城里一角上有紅光閃爍,火光沖天。 “走水了?”謝燕鴻驚道。 旁邊有行人搭嘴道:“說是有人在樂合坊附近縱火,正在盤查出入城的人呢?!?/br> 定遠侯府就在樂合坊,那附近都是王公朝臣的府邸,若有人縱火,那就是大案。謝燕鴻心急起來,但急也急不得,他們只能耐著性子在車里等,等啊等啊,好不容易快輪到他們入城了。 謝燕鴻摸了幾個銀錁子出來,想著打點一下城衛,好問問走水的因由,還未掀簾,就聽見城衛盤查前頭的馬車,隱約聽到了“定遠侯”、“二公子”之類的只言片語。謝燕鴻止住動作,回頭與顏澄面面相覷。 顏澄問道:“城里走水找你做什么?” 莫不是侯府出事了? 謝燕鴻心急如焚,又不敢輕舉妄動。馬上輪到他們入城了,謝燕鴻縮到角落,推了推顏澄,指了指外頭。顏澄會意,清了清嗓子,把車簾掀開一角,探出頭去,說道:“敬陽公主府的車駕你也有膽子查?也不看看我是誰?” 承平伯是懼內出名的,抬敬陽公主的名號出來,比伯爺的名號好使。 城衛也歸禁軍管轄,顏澄在禁軍里無人不識的,他露了個臉,又使了些錢,沒人敢查車內,放了他們進去。 入了城,謝燕鴻吩咐車夫往樂合坊去。 他掀開一點點車簾往外看,還未到宵禁的時間,街面上卻幾乎無人,有一行兵士,甲胄齊整,泛著冷光,明火執炬,往城門去,看衣服形制,并不似禁軍。 “這是怎么了?”謝燕鴻喃喃道。 眼看著馬上就到樂合坊了,路邊竟有不少兵士,正在挨家挨戶搜查,謝燕鴻凝神去聽,聽見搜查的兵士口稱“搜尋逆黨,若有藏匿不報者,按律當誅”。一時間,謝燕鴻心里閃過千百萬個念頭,眼看著搜尋的兵士正往這邊來,謝燕鴻一咬牙,拽著顏澄,從車后窗翻出去。 顏澄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只字不問,兩個人在地上打了個滾,趁著夜色,往旁邊的巷子里躲去。 “怎么回事,什么逆黨,你......” 兩人對上目光,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謝燕鴻說道:“你先回家去吧,別亂跑了?!?/br> 顏澄哪里愿意,皺著眉,認真說道:“我陪著你,先搞清楚因由再回家不遲?!?/br> 搜尋的兵士家家戶戶地看過來,眼瞧著要往這邊來了,顏澄拽著謝燕鴻的手臂,說道:“走?!?/br> 兩人也說不出發生了什么事,心里計較到的事情也不敢說出口,仿佛一旦說出口了事情就無法轉圜了。但他們心里都知道,這會兒絕對不能讓人抓到。 他們順著巷子往另一頭跑去,顏澄跑在前面,一出巷子口,馬上停住,慌忙道:“回頭!” 前頭迎面就是另一隊人,一見他們就要過來。兩人趕緊又回頭,后面腳步聲密集,還間雜著甲胄摩擦的鏗鏘之聲,兵士不住地喝止他們,他們卻不敢停。 謝燕鴻跑得氣喘吁吁,心都要蹦出來了,比起累,更多是怕。 前面馬上就是岔路,顏澄將謝燕鴻往另一邊一推,說道:“分頭跑,你去那邊,我引開他們?!?/br> 還不及反對,謝燕鴻就被推出去了。 此時并不是回頭的時候,謝燕鴻埋頭往前跑,一轉彎,撞在了一個人身上。 “是你!”謝燕鴻驚喜叫道,“到底什么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