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熟 第2節
梁渠面露無語:“難怪施美麗聽不進你說話。你看看隔壁團隊的實習生,都知道穿帶領的?!?/br> “和我穿什么有什么關系?”唐秋水不以為然,并想說隔壁那實習生之所以穿這么正式,是因為孩子剛來沒多久,所以比較慎重老實。等過兩個禮拜再看看呢,保不齊直接唐老鴨上身。 當然這些話她還沒說出口,中途便眼神戲謔地看向梁渠—— 還好意思說她,也不看看自己穿的什么玩意兒。堂堂梁大律師,穿件這么sao的皮衣去機關開會,自己覺得合適? 梁渠被她直白的眼神盯得發毛,手上不動聲色地將敞開的皮衣收攏,將話題轉了回去:“再給你幾天時間,這周結束還搞不定,就讓施美麗等著收起訴狀副本?!?/br> 他給她下了一個最后通牒,就像是執法主體在做出最終的處罰決定之前,往往會先出具一份責令改正通知書,限期相對人自我整改。逾期不整改的,才會對其進行行政處罰。 而等待施美麗的,雖不是來自強行法的懲治,卻是來自鄰里的群起施壓。屆時即便她被迫同意施工,恐怕這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里關系也已不可逆地破裂了。 唐秋水頓覺任重道遠。她很快回到工位上,打開幾個法律檢索網站,一邊檢索,一邊認真思考對策。 沒過多久,屏幕右下角的微信標識便一閃一閃地跳起來。唐秋水把鼠標挪過去,只見一個名為“法盲俏佳人”的微信群顯示幾條新消息。 點開一看,全是時簡發的: ——報表 ——又來十幾個報表 ——報表報得皮都皺了 ——[在貴群小睡一會].jpg …… 唐秋水把消息從上看到下,苦澀一笑,感同身受地群里發了個“生活不易,貓貓嘆氣”的動圖,對好友表示同情和安慰。 這個群里一共三個人,一個群主,兩個管理員。 群主就是時簡。她和唐秋水是本科同學。兩人因為性格相投,又同在院辯論隊,經常在一起討論辯題,組隊做小組作業,參加模擬法庭比賽,一來二去就變得熟絡了起來。 畢業后,兩人都來到了崇城工作。唐秋水在匡義律師事務所做實習律師,而時簡則在一家名為咖方投資的私募公司做合規經理。 時簡一入職就是經理級別,這讓唐秋水羨慕不已,以為其自此走上人生巔峰,跪求包養。 殊不知入職了才知道,公司整個合規部就她一人,大小雜事全被她包了。其中一項工作就是做監管報表,動輒上百張表,苦不堪言。工作大半年下來,時簡徹底淪為報表機器,都快忘了她本科學的是刑法了。 得到唐秋水的回應后,很快時簡又有新消息跳出來:“準備今年的國考,周末去市圖書館學習,有一起的嗎@所有人” 唐秋水不吱聲,到目前為止她對考公興趣不大。 群里靜了會,另一個管理員看到關鍵詞后出來冒泡:“考公,多想不開啊?!?/br> 說這話的是江荔枝,唐秋水的本科室友之一,日常和唐秋水同進同出,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二人之間建立的,是每逢考試周輪流去圖書館占座的革命友誼。 唐秋水和時簡走得近,江荔枝也會加入其中,很快三個人就有了群,一直到今天群里都還很活躍。 江荔枝畢業后考上了寧市p區的人民法院,分到了執行局,成為了一名執行法官助理。 聽到時簡想考公,她作為圍城里的一名公職人員,發出城外人聽不懂的哀怨:“別考,前途渺茫?!?/br> 時簡不?s?信,看著面前無窮無盡的報表心如死灰,對編制心向往之:“我不管,我要躺平!” 江荔枝從一大早忙到現在,好說歹說,連哄帶騙,剛送走一批律師和當事人,手邊的座機電話又開始響個不停。她對時簡所發的“躺平”二字深感無望,喝口水潤了潤嗓,保持微笑接電話去了。 各有煩惱,唐秋水輕輕嘆了口氣,也叉掉了微信界面,繼續埋頭想辦法。 就在這時,旁邊工位的同事李其琪帶來一則同城八卦,瞬間吸引了不少人側目: “你們聽說了嗎,南旌中學有個英語老師,和學生一個月開房66次,被學校開除了?!?/br> 第3章 實習生 李其琪這話里的信息量太大,一下子把死氣沉沉的小半邊辦公區域炸得活躍了起來。 旁邊工位的幾個實習生聞聲紛紛前來吃瓜。 連整天埋首敲字、基本看不見正臉的謝栩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抬頭問了句:“真假的?” 匡義22樓的工位是環形設計,像一塊方正的蛋糕被橫豎兩刀切成了平均的四塊。四個位置連在一起,兩兩中間有擋板作區隔。 唐秋水的旁邊坐著李其琪,對面是謝栩,謝栩旁邊的位置經??罩?,他們也因此被其他同事戲稱為鐵三角。 但其實唐秋水和他們兩個并不熟,也就是偶爾和李其琪扯幾句有的沒的。和謝栩的話,就早上來的時候互相說個“早”字,然后便全天無交流。 謝栩不說話,不是因為他天性就不愛說話,而是因為沒時間說話。他在一個非訴團隊,做ipo項目,全年無休,忙得找不著北。據說家中常備吸氧機,覺得快不行了就懟上去吸兩口,吸完繼續整理底稿。 對非訴人謝栩而言,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所以他問完一句“真假的”,沒等李其琪再說話,又低頭敲字去了,似乎剛剛的詢問就只是忙里偷閑開了個小差,并非真的需要一個回答。 李其琪從工位上站了起來,沒有了四面擋板的物理隔音,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清晰:“真的啊,都上同城熱搜了?!闭f著她打開微博,找到目標熱搜詞條,點開,亮到唐秋水眼前,“喏,又是熟悉的被害人不打碼?!?/br> 唐秋水瞇起眼睛朝屏幕看過去,兩個藍色的井鍵中間寫著“中學回應女老師和學生戀愛:已開除”幾個字。往下讀,是基本案情介紹—— 5月4日,崇城有名網友發帖稱,從去年十二月開始,南旌中學24歲英文老師與其所教班級15歲初三男生談戀愛。女教師剛入職半年多,男孩子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兩個人擦槍走火,短短一月竟kf66次…… kf這個細節縮寫讓唐秋水想到了江荔枝,自從她考進了法院,就開始在互聯網上謹言慎行,稍微帶點敏感的詞匯都要縮寫。 唐秋水笑了下,繼續往后看。后面又詳細寫了男生父母的訴求,校方的調查、處理結果等等。文案底下配了四張圖,前三張是引出整個事件的原貼截圖,最后一張是老師和學生的合照。 照片里,女生穿著卷邊蕾絲襯衫,扎個低馬尾,上半張臉打了馬賽克。旁邊的男生笑容燦爛,干凈清爽,像一株勁勃生長的青木,活力迸發,朝氣四溢。 只是一張很普通的師生合照,單從這張圖并不能看出二人之間有任何逾距的關系。但熱搜下面的評論,清一色全是對女老師的指責謾罵,說她身為老師沒有底線,缺乏師德,好好的未成年人都被她帶壞了之類的。 李其琪收回手機,嘴里嘖兩聲:“話說一個月開房66次,平均一天兩次不止,這也太猛了吧,到底是年輕啊……” 她這話說得露骨,跑這湊熱鬧的幾個實習生聽得臉都紅了。 唐秋水的重點卻放在別處—— 李其琪把男生稱作被害人這件事上。 這詞用得并不嚴謹,因為被害人在刑事法中有特殊的含義,指合法權益受到犯罪行為侵害的人,但很顯然南旌這個案子不會被定性成刑事案件。 唐秋水引出一些有趣的問題,幾個實習生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對哦,我國現行刑法規定的強jian罪的犯罪對象只能是女性?!?/br> “那可以構成強制猥褻啊,這個可以是女對男?!?/br> “可要是兩個人你情我愿呢,就不構成強制?!?/br> “而且男生的年紀很尷尬啊,15歲,剛好過了14,又不能推定沒有性同意能力?!?/br> “……” 他們正在說的這些專業術語,都是唐秋水曾經最熟悉的,可惜她畢業之后已經很久沒機會使用了。 時簡快忘記自己學的是刑法,唐秋水又何嘗不是,她現在的工作內容和刑法半點關系都不沾。 想著想著,唐秋水有些恍惚,呆坐著一言不發。直到李其琪一聲令下,朝著鬧哄哄的實習生揮了揮手,說了句“好了好了,都散了”,氣氛復歸于安靜,她這才從遙遠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她拍了拍臉頰,遣散糟糕的情緒。再低頭看去,電腦端微信里又來了新消息,是梁渠給她發來的工作任務:“四個華新街道的合同?!?/br> 梁渠專做行政訴訟,且專門服務于基層政府機關,是崇城c區華新街道和堰橋街道的法律顧問。街道顧問的其中一項工作,就是審合同。 唐秋水從去年七月入職審到今天,替街道辦審過很多類型的合同。什么采購安裝合同,物業服務合同,活動策劃合同,團建旅游合同等等,還有一些無法準確定性的無名合同。反正芝麻大點的事都要搞個合同,簽之前發來讓梁渠審,梁渠一鍵轉發給她。 留痕是為了風控,這點唐秋水可以理解??蓡栴}是這些合同大同小異,全是從網上找的弱智模板,前言不搭后語,有些條款唐秋水都無力吐槽。 比如《民法典》這都生效實施第三個年頭了,還“現依據《合同法》訂立本合同”。還有更荒謬的,合同最后寫著“一式兩份,三方各執一份”。誰能告訴她,這該怎么執? 一次兩次就算了,次次如此,唐秋水真的心累。 看著梁渠新給她扔過來的四個文檔,唐秋水忍不住嘆了口氣:“都不知道改過多少遍了,又來?!?/br> 李其琪聽到這聲嘆息之后,探過來給她提議:“讓梁律師招個實習生唄,像這種活我都直接轉發實習生?!?/br> 和唐秋水一樣,李其琪目前也是實習律師。不同的是,李其琪畢業于崇城j大,國際法學碩,學歷比唐秋水好出不是一星半點。不僅如此,她所在的團隊也讓唐秋水很是羨慕。 李其琪的帶教律師做爭議解決業務,所以她能跟著接觸到各種類型的案子。刑事辯護、民商訴訟、勞動仲裁……五花八門,什么都有。 每天吃一道菜,沒多久就會吃膩,這一點只做行政訴訟的唐秋水深有體會??衫钇溏鞯墓ぷ鲀热輩s常新,就單單是她有機會做刑事辯護這一項,已經足夠讓唐秋水眼饞了。 一個國際法專業的能做刑辯,她一個正經學刑法的,卻只能當街道辦???,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參差吧。 唐秋水苦澀地笑了聲。不過李其琪突然說到實習生,她瞄了眼謝栩旁邊的空位,算了下日子,問道:“你們是不是又有實習生要來???” 謝栩旁邊的工位沒有在職的同事坐過來,長年累月都是給李其琪的實習生準備的。 “bingo!”李其琪的回答難掩興奮,“這周五就過來?!?/br> 做爭議解決,接的案子多,工作量也大,李其琪一個人忙不過來,她的帶教律師就不停地招實習生過來打雜。 憑匡義的名氣,一條實習招聘發出去沒多久,就有幾十乃至上百個簡歷投進來。很多知名院校的法學生,還全是研一研二的在讀碩士。哪怕李其琪提前告知沒有留用名額,他們還是擠破腦袋想進來實習。 說好聽點是實習,其實就是打黑工。 唐秋水之前借用過李其琪的u盤,在里面看到了她對過往每一個實習生的編號。 不是稱呼,是編號。稱呼是對人,而編號,對商品—— 五月小張、七月小孫、九月小葉…… 她把這些實習生當做一件件鮮活易腐的商品,保質期統統只有兩個月,到期就會被清理。 因為匡義有條不成文的規定,不能留用的實習生最多只能實習兩個月,超時就要自己交工位費。 在看到李其琪的u盤后,唐秋水第一次體會到了這條規定有多冰冷。那些實習生在這里付出的所有勞動,最后都濃縮成為一個個被丟棄的試劑瓶,每一瓶上都標著用以區分的號碼。 連全名都沒有。 相信很快,李其琪就記不得他們的名字,記不清他們的長相,當然也找不到任何他們曾經出現在這里的證明。 崇城?s?是全國最包容的城市,可也是最不近人情的城市,人與人之間會疏淡至此。 唐秋水沒辦法對李其琪的這一做法給出褒或貶的評價,因為她不知道如果她是李其琪,會對明知兩個月之后就會離開的實習生做到什么地步。 不過她覺得李其琪的這個提議可以采納,就是不知道梁渠會不會同意花一百的日薪給她雇一個幫手。 “我找個機會和他說一下吧?!碧魄锼荒芟冗@么應著。 李其琪“嗐”一聲,好似已經有了定論:“梁律師人這么好,肯定會同意的啦?!?/br> 唐秋水象征性地牽起嘴角,不再說話,手上點了兩下鼠標,打開了修訂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