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言早重新轉頭回去,水房中的身影才又開始動,她也隱隱約約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 一個尖細的聲音在怒吼,言早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他”被人推到水池面前,踉蹌之下只能用手緊握水池的邊緣。 圍住“他”的幾個影子看起來都是女生,其中一個人把一摞餐盤摔到他面前。 水池被堵住了,餐盤墜入水池濺起的水花砸了“他”一臉。 然后,然后 言早睜大眼睛。 “他”的頭被摁在水池中,帶著油污的水灌進鼻腔。 世界更不清晰。言早又看見盛開的油花,似乎這個人的存在也像潔白瓷磚上的油膩污跡一樣。 頭掙扎抬起,又被摁下去。仿佛在跟你玩一個無傷大雅的游戲。 好痛。 言早知道這種感覺,從鼻腔到喉嚨都會燃起火辣辣的疼痛。 人下意識地想要睜眼,但是結果也只是多痛一個地方。 一只漂亮的手打開另一道水管。冷水和熱水交替,本來是為了學生更方便洗清油污的貼心設計,卻給此刻的折磨更加一層。 熱水燙紅了“他”的臉,言早只能看見一截脖頸和小半張側臉。 “他”想掙扎,水順著潔白的脖頸流下來,染濕了黑白相間的校服。 在h鎮的冬天,如果只是里面的衣服濕了倒也還好。但女生用手掌盛起一捧水,笑著澆在“他”的頭上,又順手潑在“他”的外套上。 女生似乎已經不生氣了,甚至在這種折磨中得到了樂趣。 “他”本來還在掙扎,但接連不斷的嗆水已經令“他”失去了力氣。 言早聞到油脂和腐敗飯菜的氣味,還帶著點兒腥。 它們近得似乎就是在言早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言早用力吸吸鼻子,不是,剛才的一切,包括言早回憶起來的痛,都不是言早的錯覺。 她的感受被分割成兩半,一半在這里卑劣地偷窺,一半在替“他”承受這恐怖的一切。 人都去哪兒了??? 言早在心里一遍遍地質問,怎么沒有一個人去幫幫他。 她又轉過頭去看身后,惡意與肆無忌憚鑄成壁壘,把本就軟弱的沉默擋在外面。 所有沒有名字的、漠不關心的眼睛 眼睛就像星星,但是此時此刻,所有的星星都熄滅了。 言早想要大喊,想要上前阻止,卻又突然說不出話來。 “洗干凈?你倒是給我洗干凈??!” 言早現在可以聽得很清楚了,每一個字,還有污水涌入鼻腔和喉嚨的“咕嚕?!钡穆曇?。 女生厭惡地跺了一下腳,潔白的鞋面上沾染上點點油污。 她轉過身,看水房外面的人,好看的五官天真地皺起來,對于比她弱小的人來說就成了殘忍。 言早終于看清女生的臉,剛才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而這一切都朦朧得好似涂了一層融化的油脂。 那個人是金語語。 金語語又開口道:“真是臟死了!” 又有其他人補上她的位置。 “真是臟死了!” “咕嚕嚕 ” 在她還沒轉頭的時候,言早就感覺這個背影很熟悉。 可金語語現在的聲音太尖了,她還沒聽過她這樣尖細刻薄的語調。這和言早遇到的她想要逃避恐懼的聲音、崩潰顫抖的聲音都不一樣,現在的她是施與恐懼的人。 水池邊的折磨還沒有停下。如果所有人都討厭一個人,那就是那個人做錯了嗎? 究竟有多少雙眼睛里投射的是惡意,又有多少眼睛變成了熄滅的星星。 而金語語真的有那么壞嗎,言早又有點兒困惑,她想起一些高中的片段,她記得始終在講臺旁閃閃發光的倒計時牌匾,記得她組織班級匯演時閃閃發光的眼睛。言早和她不熟悉,但她對身邊的朋友很好,言早也知道這樣評判一個人這是很孩子氣的表述。 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又為什么會去傷害別人呢?還是說總有一些人在其他人眼中甚至不算是人?言早心中涌出一股極酸的水流,帶著澀,她為“他”傷心。 金語語又轉過身去,言早知道她想做什么。 不要! 停下來! 可是沒有用。言早覺得身邊的空氣變得稀薄,直到被抽至真空,使她的聲音再也傳遞不出去。 她只是一個懦弱的人。這些話,這些勇氣,晚了兩千多個晝夜。留下的只有遺憾和偽善。 這是她不愿意回憶的過去嗎?這是她一直埋藏著的真相嗎? 她渴望,渴望自己挺身而出,她不是想要做“他”的英雄,只是不愿意永遠愧怍地活。 但沒有。 言早必須要接受,被她遺忘了的真相, 她,也是那些眼睛的一員。 她身邊的空氣從來都沒有被抽干,只是她沒有試著發出聲音。 那個唯一沒有轉過頭的影子倒下,言早已經明白那是誰。 對不起。言早在心里說著。 隨著瘦弱的肩膀磕在骯臟的水泥地面上,回憶的中心一圈一圈地蕩起漣漪。 那個泛著油光的世界也似乎支離破碎。 鐵勺在桌子上轉了一圈,緩緩停下,金屬之間摩擦,發出小聲的“刺啦”聲。 影子消失了,眼睛也消失了。 言早抬頭,看見對面金語語的臉。 金語語的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但是她顧不上擦,因為她的手在無意識地抖著。 言早心情復雜地看著她蒼白的臉,在金語語和何美娜聊天的時候,她有提過她現在在做記者。那張摧毀別人的手也撫慰過無辜的人。 那雙踐踏別人尊嚴的腳也踏上過追尋真相的險途。 她自己不也是嗎,想著再幫助一些人,不是善良,而是贖罪。人就是這么矛盾,即使已經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也不能說永遠沒有做過錯事。 金語語終于從呆滯中脫離出來,她用力站起來,膝蓋狠狠撞上餐桌。 言早看過去,一時之間,金語語還有點分不清想象和現實,她干澀的眼眶中涌起眼淚,又在觸碰到言早視線時帶著驚恐別開眼睛。 “你 !”她只是開了口,卻沒有說下去。 言早了然,金語語應該也想起了什么,甚至和她一樣被拉回記憶中。 如果說她扮演的是看客,金語語是施暴者,那“他”在哪里? 她轉過頭看坐在身邊的柏嚴,企圖從中窺得一些顫抖或者動搖。 但言早發現什么都沒有。 看到言早看他,他的臉上短暫地出現了一個笑,其中復雜的意蘊甚至來不及言早去揣測。 然后他遞給言早一片紙巾,“擦一下吧?!?,柏嚴對她說。 言早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手掌亮晶晶得,上面都是汗水和淚水。 第7章 言早接過紙巾,慢慢地擦干臉。 在她擦臉的時候,柏嚴還幫她把餐盤上的一盒牛奶插上吸管遞到她面前,這是剛才打飯時食堂阿姨附贈的。 對面的金語語已經坐下,膝蓋的疼痛現在才反應出來,她一邊揉著膝蓋一邊用手胡亂地擦了擦眼睛。 言早也不管她剛才對于食堂飯菜的猜測了,拿起牛奶喝了一口,把喉嚨涌起來的酸和澀沖掉。 柏嚴沒有提出問題,好像她們兩個沒有任何奇怪之處。言早看他淡定的樣子,慢慢平靜下來。 不知道為什么,相對于其他人來說,言早很信任他。 她也會對他做出一些不好的猜測,但是猜測是一回事,信任是另一回事。 雖然他是這些人中她最陌生的,但他讓她感覺到安心。言早在和其他六個人接觸的時候,總會沒有由來地感受到厭惡和煩躁。 何美娜抬頭,后知后覺地發現了言早和金語語身上的不對勁,她放下勺子,問:“你們怎么了?” 周滂也看過來。 言早不愿意說,沒想到金語語比她還要早開口。 金語語垂著頭,聲音有些低沉,和言早之前聽過的她尖尖細細的聲音截然不同,“沒什么 剛才就是太害怕了?!?/br> 沒想到金語語會隱瞞,不過也算有道理,這種離奇的事情說出來也不一定會有人信,雖然現在他們已經陷入離奇中。還有另一個更靠譜的理由, 金語語不愿意承認。 哪怕言早也不愿意面對自己曾經是一個懦弱的旁觀者,在這么多人的注視下,金語語當然不想開口說自己做過什么。 即使到現在,他們也沒有一個人重新提起“他”,即使“他”充斥著他們每一分每一刻。 “他”就是他們房間里的大象,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又默不作聲。 其他人又看向言早,言早沉默地附和著點頭。于是也沒有人追問下去。 見路人都差不多散去,他們所在的角落已經成了安全區域,周滂小聲地說道:“你們有沒有發現,”他搓搓手指,顯得有些激動,“我們現在就好像在一個程序里?!?/br> 所有人都認真聆聽,周滂越說越快,“距離我們越近的人, 我是指關系,也就越生動,而距離我們越遠的人,程序就越粗糙?!?/br> 他用了“生動”,和言早之前想的一樣,但是言早卻沒有感覺同樣的激動。